夏(7)
夏阳2024-06-16 09:474,434

   大猫也在同时听到了鸣笛声,一辆轿车正迎面向他们驶来,他们这才意识到,刚刚大猫在端详佛像吊坠的时候,不自觉使卡车偏移,已经驶向了对向车道。

   大猫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卡车左侧的轮胎骤然悬空,向右侧翻,刘柯看见车窗外的城市迅速地在他的眼前倒置,随着一下剧烈的撞击,他们停住了。

   刘柯倒挂在车里,绑在身上的安全带成为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刘柯短暂地昏迷了一会儿,大概还不到一分钟,他的意识很快恢复了清醒,他呼唤大猫的名字,没有听到回应,他又喊了两声,依然如此,他只能用尽全力将手伸向安全带的卡扣处,随着安全带松开,他掉落下来。

   他扭头看向驾驶位的方向,没有系安全带的大猫此时已经血肉模糊。

   大猫像一摊烂泥般以扭曲的姿态堆在刘柯的旁边,尘土汽油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在烈日的照射下令刘柯想吐,他在一片血泊中看见自己的佛像吊坠。

   刘柯将吊坠捡起来,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惊恐地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已经面目全非的大猫大睁着眼睛看着他,仿佛要说什么。

   但大猫只是张了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车窗外突然响起一阵敲击的声音。

   “你们行不行?”

   刘柯听见有人叫喊着,随后是车门被拉动的声音,但持续了几次,已经变形的车门还是没能被拉开。

   “挡着点眼睛,我把车窗砸开。”外面的人又喊道。

   刘柯没有回答,但他用余光看到车窗外的人影离开了,很快又回来,外面喊,“砸了啊。”

   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刘柯本能地抬起手臂,挡在自己的双眼前,他感到脸颊一阵冰凉,伸手去摸,右脸上一个新鲜的伤口,是刚刚被一片飞溅的玻璃划破的。

   “手给我。”外面的人说。

   刘柯对着声音的来源深处双臂,他其中一只手里还握着佛像吊坠,一双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他两边的手腕,外面的人双腿蹬着车门,拔河似的猛然用力,刘柯像陷在土壤中树木一样被连根拔起,从车窗外出来,跌落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

   刘柯躺在地上,头晕目眩,他意识到救他的就是对面险些被他们撞毁的轿车中的司机,对方人高马大身姿挺拔,像个英雄,刘柯想,像电影里的那种英雄。

   “还有一个人。”刘柯说。

   “我知道。”对方说话间,已经绕到了驾驶位的方向,对里面喊了几声,但是大猫又没有回应了。

   “他好像快不行了。”

   “那怎么办?”刘柯气息微弱地问,“先把他拉出来吧。”

   “不行。”对方坚决反对,“我怕动作大了反而再伤着他,我打120。”

   打120,没错,这才是现在应该做的。刘柯心想,上报这里的紧急状况,然后会有一辆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现在没有暴雨,也没有交通堵塞,他们会来得很及时。

   刘柯在想这些的时候,对方已经迅速打完了电话,真是个冷静的人,刘柯不禁在心里赞叹。

   “你也得去医院。”对方挂断了电话以后说。

   对,我也得去医院,虽然安全带救了我一命,但我伤得也不轻,可是去医院应该要花不少钱吧,不知道,也许不用那么多,大猫的车应该会有保险。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问刘柯。

   刘柯一愣,没有回答。

   只不过,进了医院,就一定要记录我的名字。刘柯想到。

   刘柯猜测得没错,救护车来得非常快,他听见警笛声由远及近,面前这个刚刚救了他的人显然也听到了,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又扭头对刘柯说,“我去迎一下,怕他们找不到,你就在这儿别动。”

   “好。”刘柯说。

   那人走出他们出事的路口,迎着警笛的方向走上大路,刘柯抬起手,张开手心,用脏袖口擦了擦佛像吊坠上的血迹,艰难地重新戴在脖子上,接着双手撑地,奋力站起来。

   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刘柯走向卡车,大猫依然以之前相同的扭曲姿势窝在驾驶位上,眼里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

   几秒钟后,大猫瞳孔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刘柯转身离开,他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在他的身后,他听到刚才救了他的那个人已经跟随救护车回到了现场。

   “你不是说有两个人吗?”

   刘柯听见身后有人喊道。

   “是有两个人,那个不知道去哪儿了 。”

   “先别说了,车里那个先抬出来。”

   “好。”

   “你知道另外那个人的身份吗?”

   “我问了,还没来得及说。”

   *

   你的梦想是什么?

   刘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了,而此时,当他正站在一片冰天雪地又迷雾笼罩的森林里时,他竟然还有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释然了,刘柯觉得,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他从来没有梦想过成为父亲一样的音乐家,甚至,他对于自己是否要走上音乐这条路都不确定,他只是自然地去做了,然后,与那些叛逆的孩子不同,他很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痛恨自己所擅长的事情。

   很快,当他的父亲对他有了期待以后,刘柯感受到了压力,这个期待是想让刘柯写出自己一生都无法创作出作品,这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像赌玉一样去赌刘柯的天赋,你将成为一个技巧出众但毫无灵性的工匠,还是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神明?

   然后,与那些叛逆的孩子不同,刘柯并没有自己的身上寄托着父亲未尽的夙愿而抵抗它,他像继承那把小提琴一样继承了父亲的梦想,毫无怨言。

   现在,刘柯的梦想实现了,他在父亲离去的那个雨夜,写出了父亲一生都无法创作出的作品。

   刘柯知道,他的这首作品永远都不可能被人听到,这首曲子就像他本人一样,将从世界消失,但它曾经存在过,只有我知道,刘柯想,只有我和神知道。

   刘柯之所以会再次想起关于梦想的话题,是因为那两个少年的对话。

   他藏在森林里,那棵树庞大的树干后面。

   从沈阳离开以后,刘柯继续一路向北,他不知道那场车祸和大猫的死亡,是否再次暴露了他的行踪,但他不能赌,他只能继续离开,他知道宋大龙的阴影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

   刘柯最终来到了这个叫做图林镇的地方,镇子基本上已经荒废了,人烟稀少,起初,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处完美的藏身之所,他不相信还有谁能追到这里来,但是很快又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已经无法再获得平静了,这一场漫长的逃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个地方(无论这里看起来多么安全)都无法再给他心灵上的安慰。

   于是刘柯走进了森林。

   进来之前,刘柯在地图上看到过,他知道图林镇的北面有一座山,翻过那座山,不远处就是俄罗斯,也许只有走出国境线才能真正让自己平静下来,刘柯不知道,但他决定试一试。

   山就在那里,它不会走向你,你只能自己向山的方向走去,这就是刘柯当时最朴素的想法,你看着山,走向山,可是后来你会发现,无论你走多久,山还在那里,你和山之间的距离一点都没有拉近。

   这是刘柯在走了很远一段路之后的感受。

   刘柯抬起头,山巅巍峨耸立,像神明注视着他,刘柯有些泄气,他甚至怀疑那座山本来就是假的,一个幻觉,并不真的存在。

   当时的刘柯,站在一处沥青路与泥土路交界的地方,忽然一愣,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堵白墙,他伸手探了探,手伸了进去,半条手臂隐没其中,再抽出手臂的时候,刘柯明白了,这不是墙,而是一片屏障般的浓雾。

   刘柯注视着迷雾良久,一步踏进去,从图林镇消失了。

   迷雾内是一片森林,四处相似的光秃树木,积雪过膝,却并不难走,刘柯走了一段,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自觉地走在一条根本没有预设的道路上,而这条道路竟然清晰明确,在这个迷宫般的世界里,从未绕路,从未鬼打墙,一直通向更深处。

   反应过来后,刘柯停下,注视着脚下,意识到自己事实上一直在跟随着一片清晰的脚印。

   雪地里有脚印是正常的事情,这是刘柯此前没有在意的原因,他只是无意识地跟着走了,现在回头再看,刘柯觉得有些异样,因为这是森林里唯一的一串脚印,不像是一个人的,看着有些凌乱,但方向是统一的,应该是同行,除了这串脚印之外,其他的地方像天地初生后就在那里一样。

   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是刘柯在注视着脚印时听到的声音,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他迅速找到旁边最粗的一棵树干躲了起来。

   躲藏时,刘柯听见了那两个少年的对话,他想起了他的梦想,想起了梦想实现的过程。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刘柯看见一个庞大的巨人从迷雾中缓缓浮现,此时,那两个少年依然在大声谈论着,他们的话题已经从梦想变成了其他的话题,他们聊得兴致勃勃,全然没有发现危险的靠近。

   刘柯想提醒他们一下,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意识到,如果贸然发出声音,不仅无法做到提醒两个少年的目的,反而会暴露自己。

   刘柯决定弄出一点会发生在森林里的自然的声音,比如,石头,他俯卧在积雪中,两只手像摸鱼一样在松软的雪地里探索,但他只感觉到遍及全身的寒意。

   这时候,两个少年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刘柯从树干的侧面探头望去,他看到两个少年的目光都在看向同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上,刚才只是隐约浮现的巨人已经露出的清晰的轮廓,那并不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更像是某种生活在森林中的野兽。

   两个少年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巨人继续靠近,跑,刘柯在心里喊出这句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们是迷路了吗?”

   说话的就是那个巨人,这句话将刘柯拉回现实,他意识到自己所见的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超自然之物,只是一个身材庞大,生活在森林里的猎人而已,刘柯在一瞬间松了口气。

   然而,对面少年中那个年轻的女孩,却第一个发现了问题,她突然面露恐慌,惊声尖叫,在任何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之前,她仿佛就预知到了后面的危险。

   刘柯是在很多很多年后,他再次见到这个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名扬世界的女孩时,才知道她当时为何会迅速意识到危险,那个女孩后来告诉刘柯,是眼睛。

   她从猎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已经成为猎物。

   女孩的尖叫加速了一切的发生,对面的猎人原本还想佯装一下自己一个救助者的身份,但被识破后,他迅速向两名少年奔袭而去。

   “跑!”

   这一次发出了声音,喊话的是男孩,他的动作极为迅捷,在喊叫的同时,已经拉起女孩的手跑了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跑太远,厚重的积雪和隐藏在积雪中的枯草藤蔓阻止了他们,至少组织了女孩,女孩摔倒了,而对森林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猎人轻而易举地追上了他们,一只手抓住了女孩的脚踝。

   救她。

   刘柯这句话又是在心里说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刘柯不知道自己当时如果真的喊出来这句话,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但在当时,那个男孩目睹同伴被抓住,他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犹豫很久,同伴的危机反而为他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男孩跑了,没有人追他。

   刘柯眼看着那个猎人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女孩的身上,他很快就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猎人将女孩压在身下,粗暴地去撕扯女孩的衣服,仿佛在给自己刚抓获的猎物开膛破肚。

   女孩惊恐尖厉的声音划破长空,却换不回任何回响,他看见同行的男孩依然在奋力奔跑着,他被地上一块巨大的石头绊倒却仍没有回头,执着又狼狈地爬起来,依然在跑,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迷雾中。

   这时候,刘柯突然发现,整个森林都寂静了下来。

   躺在地上的女孩停止了她的尖叫,刘柯起初以为她是失去了意识,但很快看到,女孩其实一直睁着眼睛,她望着男孩的身影消失的地方,她是心死了,刘柯知道,她见过这个眼神。

   这个眼神刺痛了刘柯。

   他从树干的后面出来,走向男孩摔倒的地方,捡起那块将男孩绊倒却没能将他阻止的尖锐的岩石,踏着男孩一路逃离留下的凌乱的足迹,逆向而行。

   那个专注在将女孩的衣服剥离身体的猎人,此时并未察觉到另一个猎人的靠近。

   直到刘柯站在了他的身后,奋力举起巨石,头顶的阳光勉强穿过浓雾,在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盖住了猎人的头顶,盖在了女孩绝望的脸上,那猎人回过头,看着刘柯。

   那是猎物的眼睛,一个即将死亡的猎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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