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9年9月。
十七岁的田虎文骑着一辆借来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骑进了三十里外他第一次来读高中的区属普通高中——花荄中学的校门。
怪了，捏脚少年田虎文是如何来读高中的？
说来话长。
田虎文捏脚失败，被对爱情一窍不通的桂香子那么一喊，吓得跑出去挑了牛粪撮箕就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从天空俯冲下来偷鸡的鹰一样，被老鸡婆迎头啄痛了眼睛，几只公鸡还尖叫着冲了过来要吃老鹰肉，他双爪抓着自己的牛粪撮箕连滚带爬扑腾着飞向空中逃跑了。
至少跑了五六里，他的心还在狂跳着。他怕被她的哥哥张保儿找来狠揍。张保儿跟村里的成都知青学过少林拳，腰上随时扎了根巴掌宽的黑色武功带，不知道有多厉害。他最怕无敌的张保儿说，田二娃，你哪里坏，老子就要把你哪里教育好。这个教育可不是读课本里的唐诗宋词意境美妙，一定是拳脚相加。他这种简单粗暴的“教育好”，多半让他蛋成齑粉断子绝孙！
他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去。恶有恶报，无可厚非。正不知道以后如何办时，他睡在水缸边的高板凳上，突然看见小他一岁的黄天洋背着书包从他家里冲了出来，朝外走去。
他们住在一个典型的四川乡村大院里，大院的四周都是慈竹围着，早晚都有麻雀山呼海啸的叫声。院子后面的黄泥梁上，有几棵七八层楼高的青㭎树瘦长地直立着，上面经常有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立在上面喳喳叫几声。竹林里围着一片陈旧的大瓦房，当中一个大天井，两边各有一个小天井，有几十间房子。这是民国或者晚清时的大地主修建的，解放时绑着双手戴着红X高帽站在高板凳上的地主，被哑巴吃黄莲死不瞑目地枪决后，院子被十几户一无所有的泥腿子农民翻天喜地分割捡了便宜。传说地主最小的那个白嫩小老婆，被着急想弄上床的老光棍欧麻子逼急了，一下爬上平时绝对不可能爬上去的木梁上骑着，被看着她直吞口水的农协会长救下。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走，脑袋气昏了的欧麻子指着农协会长大骂：“老子知道你想日她！”结果这一骂，农协会长反而突然升华成高尚干净，在后来保护她帮她成了家。最后会长在家里为了杀死内心的魔鬼，故意喝醉，用斧头斩下了暗中想沾她便宜的最坏的那两根指头。
黄天洋的父亲黄老师教师当得好好的，说错一句话，突然被划成了右派，率领一家人从另一个县来到这个院子住下当农民。田虎文的父亲田永寿在几里外下坝子里一个院子当了三十多年光棍，他因为左眼中生了一个疮看不见东西，被喊作田瞎子。田瞎子到这个院子里的侯桂珍家倒插门时，当天晚上就有了一儿一女，十岁的儿子田牛文与七岁的女儿田碧文。田瞎子婚后五年得了肝癌，在田虎文五岁时死去时，与黄老师都是好朋友。田虎文与黄天洋因此也是好朋友。
他问：“黄天洋，你去干什么？”他回答：“报名读书。”就冲出大院的龙门子，消失不见了。正愁不知道如何躲过捏脚大灾的田虎文心中一亮：“何不去读书？”
他朝有挖地声音的竹林下边的自留地上走去。大哥田牛文穿着一身黄的确良衣服，正在那里挖地。这一身黄衣服，是他的最爱。他小学毕业，最大梦想是当兵，梦想一路当到副营长。一想到腰上可以劈把手枪，有权利走在队伍旁边领喊“一二三四”，他就兴奋得睡不着。对面部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全面兴建，有几千人在工地上；晚上放露天电影时，好像一眼望不到头的一队警卫连士兵旁边，就有个腰上劈把手枪的军官威武地喊“一二三四”，田牛文羡慕得有几次差点扑上去把他的手枪抢了劈在腰上他来喊。
但是几次报名当兵，他的资格都被生产队长与大队书记卡了下来。田瞎子活着时是生产队副队长，每次开会时说几句，都把扛把锄头在田地里到处转实际上不干活的小个子队长顶得脑壳痛。更没有在大队开会时少纠正书记读红宝书时的错别字。乡村的这些仇，其实比皇宫里一个臣子偷了另一臣子的女人还大，不是以死相拼，而是死了三回还会爬起来继续拼命。可以想像村、组干部在枪毙田牛文当兵的资格时内心有多痛快。他当不成兵，自己就攒了些钱，做了一身军装天天穿着。有个黄颜色，就当自己是兵了；拴了根皮带，就带自己是军官了。有天睡梦中，他自己提拔自己，从士兵到班长到排长到连长，再到副团长团长师长，再到军长，最后竟然自己把自己提拔成了第十一大元帅！
田虎文在地边对他说：“大哥，我想去读书。”田牛文一惊：“你都停学两年半了，读什么书？”“村上小学里有个初中班，黄天洋都在里面读初中。”田牛文停下手中锄头：“你读书想干啥？”“读半年，考高中。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当官。”“真能考上大学当官？”“只要考上高中就行。”“当了官，可不可以收拾生产队长和村干部？我要是当成了兵，现在至少可能都是连长了。”田虎文说：“我要是当了官，替你报仇，收拾他们狗日的。”“那我给你半年时间！要是有那么一天，你喊人把他们一个个绑起来，老子要亲自出手，打死他们狗日的！”田牛文一边挖地一边笑出嘴里的几颗大龅牙说。“不是绑起来那么简单。为了惩罚他们的不公正与私心，我要挖空心思地为你报仇。我要命令手下的人将他们的双手用棕绳子反绑了吊起来，再在他们身上坠个村里最重的大铁秤坨，这不叫鸭儿凫水，这叫肥猪苦飞！”
田牛文高兴地说：“那你还不快去村小报名，还在等我备酒备菜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