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公元1979年。
补记一下1978年腊月末的小故事。田虎文不甘心捡一辈子牛粪，决定在春节前写对联卖。他在部队里捡了些废铁烂胶鞋卖，买了五块钱的红纸与墨笔。练了一晚上后，写了二十副春联去大哥常卖竹子二十里外的乐兴公社去卖。那天街上人山人海，但他挂在街头木门上的十几副对联，一副都没卖出去。别说卖，问都没人来问一下。他从此恨死了中国书法，但也知道世间一个道理：就是一个文盲，写自己的姓名只能画个圈的人，日他娘的都知道中国书法的好坏！
来个瞎子买他一副走也是安慰。
买一个作品差得差掉牙的少年的作品，不是大傻瓜，而是圣人——他可能因此鼓励了一个天才开始走向巅峰之路。
错误百出的凡高的作品其实一幅也没卖出去，卖出去的两幅还是他兄弟暗中买的。现在，你有半块凡高油画的真迹，可能都会高兴得脑袋想在保险柜上撞死。
以后三四十年，田虎文每次想起这次卖对联的惨败，背皮上就刮砂子起鸡皮疙瘩直哆嗦，羞愧得直想跳起来躲到云层中去！
不过他渐渐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好东西永远不愁卖，只是真正的好东西难弄出来。很容易弄出来的东西，又绝对不是好东西。怀素的草书好卖，这和尚在芭蕉叶上狂书，笔都写秃了几萝筐。真正的美人好嫁，就是美人被县太爷知府大人和城里的将军拎走了，关乡村穷棒子与土财主伸长的脖子什么事？说现实点，猪肉好卖，就是猪老爷喂一年一年半在圈上还是条瘦猪，被食品站收猪大爷按按背说瘦了，退回来两三次，看着猪吃不成猪肉，真是急得农村痨肉的穷人像孙悟空一样抓耳挠腮！
不好的东西肯定不好卖。你开个“猫屎水饺馆”，看卖得出去一碗否？
黄金美玉好卖，难得。
铜好卖，也难得。
废铁也能够卖得掉，虽然重也还是难得。
河滩中的鹅卵石容易得到，卖不出去。
瓦碴子更容易得到，因为毫无用处更加卖不出去。
因此真正的成功者，一生都应该走在得到黄金美玉的艰难坎坷中。
1979年，他十七岁。
依旧在捡牛粪的田虎文，随着青春的疯长，感觉内心天天都被一股欲望的大火熊熊燃烧着。他看见村里紫色的杏花、桃花怒放，就兴奋得抽着鼻子发响。
过去两年里，田虎文最狂热的一件事，就是四处借书看。他看的主要是古书。说来也怪，村中的几个队里，右派那里，会计那里，民办老师那里，队长副队长家里，前几代出过秀才的人家里，学校毕业考上师范在外教书的老太婆家里，等等，都有许多书。田虎文往这些人家里跑，帮人家做事，最终目的都是借书。阳家大院子里张婆婆家的儿女都读了师范在外教书，她家里的书最多。他走进只有一个人的她家里，抄起大扫把就为她扫地，把每间房子都扫得干干净净。七十多了尖尖小脚的张婆婆说：“田二娃，谢谢你，我给你下碗面。”田虎文一听说面，感觉清口水一下从口腔里经过喉咙滚进了肚子，但是他还是说：“不，张婆婆，我借你家两三本小人书看一下。”张婆婆高兴地答应了。张婆婆觉得占了便宜，田虎文觉得占了更大便宜。某件事只要都觉得占了便宜，便是天下完美事。
当然也有极不顺利的时候。五里外三队的唐牛儿是他小学同学，他爸是生产队队长，远近有名的歪人。他家有本《封神演义》。田虎文挑着牛粪撮箕爬过松林山，走过一口清水如镜的堰塘，对唐牛儿说：“把你爸的《封神演义》借我看一下。”个子也小的唐牛儿转了几下眼睛说：“除非你帮我做点事。”“什么事？”“我带你去。”在一亩多的稻田边，唐牛儿指着满地立着的干稻草垛把子对他说：“把这些干谷草挑到我家后山那棵大松树下，我爸好在树上踩草树。”他看了看，这可是不小的力气活。但为了书，他咬牙答应。挑稻草把子的方法是用一根细长的楠竹纤担，左右各穿几个，人在中间挑起来担了过去。大人左右两边可以各串二三十个；重，田虎文左右两边只能串五六个，他强行穿七八个，一次挑十四或者十六个。将这一亩多干谷草挑完，田虎文感觉累得腰上的椎骨都了压下去，掉在两腿间成了晃荡的尾巴。
他对唐牛儿说：“这下你可以把书借给我看了？”
唐牛儿说：“你过段时间来拿。我爸把书不晓得借给哪个去看了。”
田虎文那一刻的感觉，就想把唐牛儿用手中挑草的细长纤担挑了起来，在空中划一道美丽的弧线，将他甩在堰塘的中央，淹死这个说谎的万恶小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