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教室一下回到田里地里,成了回乡少年(这时他才十三岁),与稻、麦、玉米、红苕、葫豆、油菜、洋芋、甘蔗、花生、萝卜等打起交道。
开始他还觉得乡村劳动挺新鲜的。但第一次在五、六月中二三十天时间内从头至尾割完一季麦插满一季秧,他就因为太辛苦和老农民谢麻子打了一架。
田虎文从不知道栽一季秧苗腰会那么痛,钻心的痛。十几天后,在一块大田插秧的斜线里,田虎文夹在插秧的队伍中,腰痛得仿佛要断了似的,只想蹲着身子插秧。但蹲着插秧,队长是绝对不允许的。真正的插秧姿态,每个人必须分开双腿叉在水里,腰前趴着,头下垂,双手不停地一边分秧苗,一边舀后面盆里的粪泥裹着秧苗蔸插入水里的泥里,一边插秧,边插边后退。只有立着双腿后退的插秧,才是标准的插秧,这样速度最快。在插秧的农忙时节,越快越好。早关秧门,秧苗长得越好,收成越大。如果蹲着插秧,腰是不那么痛了,但速度如蜗牛,这是假农民。
当假农民的话,队里要处罚。大人一天10分工,田虎文不但一天挣的2分娃娃工得不到,还要倒扣6分。
记工员李大哥对他说:“蹲着插秧,相当于打仗,部队发起冲锋,大家都大步冲向前去杀敌。你却要蹲着身子,端着枪鸡啄米似地冲锋。指挥官肯定认为你怕死,只有顺手一枪击毙,将你在战场上就地执行军法。”
直立插秧虽然腰痛无比,但你只能如此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他为什么和谢麻子打了一架?
谢麻子是老光棍,插秧时总喜欢在他身边。他插五行秧,田虎文插三行。五行秧笔直漂亮;三行秧总是歪歪扭扭十分零散,还有一些没插实在泥里,一下冒起来浮在前面浑浊的水面。谢麻子教了他许多,秧蔸必须放在实实在在的泥里,不能放在硬泥上或者脚印边沿,他还是插得歪斜零散外加秧苗浮头。这二三十天的插秧,把他的腰弄得钻心的痛,仿佛要断了似的。受不了后,他直起身子站在插秧队伍中,心想哪怕直一分钟也好。恰好他后面是谢麻子。谢麻子一边插一边吼:“田二娃,快点!田二娃,搞快点!”田虎文说:“让我站一下,腰都要痛断了。”谢麻子吼道:“痛啥子痛?蝌蚪无嘴,娃儿无腰!搞快点!”田虎文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大骂谢麻子道:“你老傻瓜胡说八道些什么?娃儿无腰,老子的腰怎么痛得要断了样?”
谢麻子还没来得及回答,田虎文已经愤怒地对胡说娃儿无腰的他大骂了一句:“胡说八道的老王八,去你妈的!”说时迟,那时快,田虎文用秧盆里的粪泥,一下打在笑骂他的谢麻子脸上。谢麻子是生产队有名的凶人,马上疯狂回击。结果两个人在那大打粪泥之仗,队长都吼不住。盆里粪尽弹绝后,两人脸上全是粪泥,成了两个眼睛在不停转动的人体粪球。
“不干了!”田虎文用浑水洗干净了脸,愤怒地拖走秧盆退出插秧队伍,扬长而去。
打架后,田虎文反复思考,决定单独去捡牛粪。他告诉大哥田牛文,队里当他还是小娃儿,做满早晨上午下午,才记2分工。捡一百斤牛粪,就是4分工。他一天在包括两个村几个队的四百多亩松林里上、下午各钻一次,再差也会捡一百多斤,多余的时间还可以找柴煮饭。父亲在他五岁而亡,母亲在他初中刚毕业的暑假里得脑溢血去世,姐姐出嫁,三兄弟中大哥当家。大哥算了算,知道其中所捡的巨大便宜,就笑嘻嘻地同意了。纯粹的农村,人们占便宜成疯。公家有堆粪堆在晒谷场边,都有人用棍子暗中捅几下,沾点轻轻带回抖抹在自家菜地里的菜蔸下呢。
这不是吹牛,八十多岁头发全白的李大爷这样干了很多次。
爱上一行,人的感觉就会发生改变。两年中,田虎文每天挑着一对竹编的撮箕,转山寻找,将一担担的牛粪从松林中挑出来,每天都挣3——5分工。他发现了个小秘密,牛上山坡时最容易拉粪。此时,他觉得世界上最香的东西不是花香,也不是晚上在部队里看露天电影时,坐在地上闻见旁边椅子上女军官身上的玫瑰香,而是他在拴牛的松树边或上坡路上发现的堆堆牛粪香。
人类世界这个歪道理可能还真是对的:对我无利者,香亦是臭;对我有利者,臭亦是香。
有时,他坐在松林坡上,前面就是父母的坟,他内心塞满无名的忧伤。松林前面,是一口清波涟漪的大堰塘,然后一沟湾中一块块的田地,前面是一片砾岩点缀的浅丘,浅丘前面是一条河,他和小伙伴们年年洗澡的天堂。河对面沿岸三四里,就是红火砖楼房相连的部队。半上午的时候,部队的高音喇叭有一小会休息广播。每天,“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的节目里,都有个只能听到一半的故事,然后就是休息中止的吹号声。每次他都听得心痒痒的,恨不得爬上电杆,掰开高音喇叭的嘴让它讲完。
他坐在松林里伤心的是,自己也不过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喜欢读书却上不成高中,天天孤独地捡着牛粪。他被时代抛弃了,自己像个松林间屎壳螂一样,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在人间将一个个粪球勤奋地推过来推过去。
但是,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善。乱发烂衣烂裤,脚上是一双只有前半截没有后半截的解放牌胶鞋。最大的愉快就是夏天把胶鞋洗干净了,晒干,穿在脚上那股温暖幸福的感觉。冬天,没有袜子,后脚跟裸露出一片黑色,当中几条冻裂的口子。最大的口子仿佛有嘴那么宽一样,乡村的孩子普遍叫娃娃口。娃娃口一碰着就痛,经常碰得出血。脚后跟上的娃娃口,平时唯一的食物就是喝西北风。
生命没有希望。唯一的希望就是绝望。
他已经在松林里认认真真地捡了两年多牛粪。莫非,他要捡一辈子牛粪?
想到这些,他在松林里有鼻子酸痛的感觉。但是他知道,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这鼻子哪怕酸痛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