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也不客气,接过钱,数都没数就揣进兜里,然后把那串带着铁锈味的钥匙,放在了李子明手上。
“院子交给你们了,水电自己去跟站里报户头,就说是我介绍的。”
说完,他拎起自己的大葱网兜,转身就走,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
“哎,陈大哥!留个联系方式啊!”赵大刚在后面喊。
男人只是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
人一走,赵大刚再也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拍着大腿傻笑。
“明哥!咱们这是……这是遇上活菩萨了啊!”
张援朝却走到墙边,摸了摸那牢固的砖墙,又看了看高高的院门,眉头依旧紧锁。
“这地方,太好了,好得有点不真实。”
李子明没笑。
他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攥着那把冰凉的钥匙,钥匙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知道,张师傅的顾虑是对的。
这个姓陈的男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后勤处干部。
他给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那他图什么?
他背后又是谁?
一股寒意,顺着李子明的脊梁骨,悄悄地爬了上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无形大手托举起来的蚂蚁,飞得很高,看得很远,却不知道那只手,下一秒会把自己托向哪里,又或者……会不会突然松开。
新租的院子,灯火通明。
两只一百瓦的大灯泡悬在半空,把水泥地照得雪亮,飞蛾在光晕里乱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
浓郁的橘子香精,熬煮白糖的甜腻,还有机器润滑油的味道。
“小婉,瓶子洗好了吗!这边快跟不上了!”
赵大刚扯着嗓子喊,他赤着上身,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正费力地把一桶刚兑好的糖浆倒进大缸里。
苏小婉没应声,只是加快了手里刷瓶子的动作,玻璃瓶在水池里碰撞,叮当作响。
她的身旁,堆着小山一样的回收汽水瓶。
院子中央,张援朝是绝对的核心。
他像个指挥官,守在那台嗡嗡作响的二手碳酸化机旁。
李子明负责灌装,他用一根皮管,将大缸里的橘子糖水引到一个个干净的玻璃瓶里,手法已经相当熟练。
灌好的瓶子,立刻被递给张援朝。
张援朝接过,扣上机器卡口,脚踩踏板,机器发出一阵沉闷的嘶吼,高压二氧化碳瞬间注入瓶中。
最后,赵大刚冲过来,用压盖机“哐”的一声,将一个铁皮瓶盖牢牢地封在瓶口。
一瓶汽水,诞生了。
这是他们在新厂房的第一个通宵。
棉纺厂的订单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
三天,五百瓶。
现在是第二天夜里,他们必须完成至少两百瓶的量。
“明哥,来,试试咱们的成果!”
赵大刚擦了把汗,拿起一瓶刚下线的汽水,用起子“嗤”的一声撬开。
一股白色的气泡猛地涌出瓶口,带着冰凉的雾气。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舒爽地打了个嗝。
“哈——!带劲!”
李子明也停下来,接过一瓶,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强烈的气泡感在舌尖炸开,橘子的甜香瞬间充斥整个口腔。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比国营厂的更甜,气更足。
“张师傅,您歇会儿,喝一瓶。”李子明把一瓶递过去。
张援朝摆摆手,眼睛没离开那台宝贝机器。
“歇不了,这老家伙脾气大,得顺着它来。”
他拍了拍机器的外壳,像在安抚一头倔驴。
“今天必须干到三百瓶,不然明天交不了差。”
李子明点点头,把剩下的半瓶汽水喝完,重新投入战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院子里除了机器的轰鸣,只剩下几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大概又做了一百多瓶,就在李子明递过去一个新瓶子时,张援朝忽然“咦”了一声。
他脚踩踏板,机器的嘶吼声,似乎比刚才有气无力了一些。
他没在意,取下瓶子递给赵大刚。
“哐!”
又一瓶完成。
李子明把下一个瓶子递过去。
“嘶——”
这一次,机器的声音更弱了。
张援朝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停下动作,侧耳听着机器内部的动静,那是一种不祥的,渐趋无力的喘息。
“不对劲。”
他喃喃自语。
旁边的赵大刚没听清:“啥?张师傅,你说啥?”
张援朝没理他,拿起刚刚做好的那瓶汽水,直接撬开。
“噗。”
一声轻响。
只有几个懒洋洋的气泡,从瓶底冒上来,然后就没了。
赵大刚的笑脸僵在脸上。
李子明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
张援朝又拿起前一瓶,撬开。
“噗。”
同样,死气沉沉。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机器……机器坏了?”赵大刚的声音都在发抖。
张援朝脸色铁青,他拿起扳手,开始检查机器的管线和阀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李子明和赵大刚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苏小婉那边,还在传来若有若无的洗瓶子声,但很快也停了。
她也走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张援朝。
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啷!”
张援朝把扳手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木箱上,从口袋里摸出烟和火柴,手抖得划了好几下才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都是散的。
“核心的增压阀……崩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就是个小垫圈老化,彻底碎了,现在一点压力都上不去。”
赵大刚急了:“那……那换一个啊!垫圈,能值几个钱?”
“换?”张援朝苦笑一声,指着那台机器,“这是解放前的老型号,德国货的仿制品。别说一个垫圈,你现在就是想找个匹配的螺丝都找不着!早就停产了!”
赵大刚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堆已经灌好糖水,却没法打气的玻璃瓶。
还有墙角码得整整齐齐,刚刚生产出来的,一百多瓶不合格的“糖水”。
“那……那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明天就要交货了啊!交不出去,咱们不光要赔钱,还要上人家厂里的黑名单!那六百块钱……”
他说不下去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这个小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