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她救了猫,为什么还是打不通他的电话?
吴浅在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瘫坐下来,不顾泥土全部沾上裤子,重重靠在树干上。艳阳酷暑,心头的凉意却将她一点点渗透,散布全身。
海明威说,勇气是重压下的优雅。
可是那是一条人命啊!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而对她来说,是一条比世界上所有命都更重的命。这条命那么鲜活,那么友善,比那么多卑鄙无耻的生命都更应该存在,可是她能感觉到它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她亲眼见证了挚友的死亡。可是就在她能重新拉住杨宇星的时候,就在她对这个神秘的男人报以信任和希望时,他却给她头上来了重重的一棍。这个知道杨宇星死因的男人,没有选择施以援手,而是以此来威胁她,抓住了她的把柄,来让她为他做事。
明明他自己也有姐姐,也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生平最不想伤害的就是小动物,她甚至比很多人都要深刻懂得“住所”的领地意义,却不得不强行侵占小动物的栖息领地。虽然她一直在和社会中的人下意识地保持距离,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宁愿做那个“另类”来保持内心的原则。可是她却在盛怒之下,真的想要用张山琴来威胁那个男人。
吴浅看着被死死攥住的手机,看着那拨不出的电话,小羊的UNIX手机已经彻底成了一块板砖。她看着那黑掉的屏幕,可是她真不舍得砸它扔它,而是细细地抚摸着它有些磨损的外壳。露出一个难看的表情。她想,上帝,能告诉我吗,人心为什么可以坏成这样。
她把手机揣回了裤子口袋里。她不再相信那个残忍的男人了,如果她呆在这里跟他碰上,不知道还会有什么麻烦。
联系现实的梦境、神奇的手机都没什么用,她无法控制这些外在的力量,她要用自己仅有的能力去把小羊救回来。她要把握住一切机会,去尝试。
离杨宇星的死亡时间,晚上8点,只剩下六个多小时了。吴浅狼狈地站起来,浑身无力地往前走。没有了自己的UBOO手机,小羊的UNIX又失去了作用,她无法打车,不能扫共享单车,身上也没有零钱坐公交。她想问小区传达室里的人,可是空无一人。
她在烈日之下走着,45度的气温,没有水也没有伞,更没有帽子,她心想还好穿的是运动鞋。这种天气,生鸡蛋放在地上都能变熟。她不知道这是哪里,没有地图的导航,她对这个庞大复杂的城市如此陌生。要知道,这个城市有的区坐地铁都需要2个小时才能到边界。
热浪让城市在视野中产生粼粼波纹。
吴浅突然想起高考那年的夏天,那个八月,她没有收到理想的录取通知书,甚至比最差的一次模拟考还要低上几十分。她让通知包裹在家里呆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打开,时常梦见高考还没有开始,这只是一场梦,一切都还有机会。她并没能做到让自己的爸爸妈妈后悔,让他们的新孩子嫉妒或崇拜。泪水已经流干了,她吃不下饭,饿瘦了20斤,常常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炙热的大街上走,从白天走到晚上,不想回家。
有一天,她走过一个公园,杨宇星从她面前的一棵大树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说:“我找你好久了。”杨宇星没有怪她,也没有告诉她应该怎么样,而是跟她一起坐高铁游遍了申城附近的城市,跟她一起去了她那所没考上的梦想大学,合影留念,并且指着门口崇高的校名,对她说:“你一定会再来这里的。”她当时没有接话,看着杨宇星,可对方拉起她的手弄成拳头放到她耳边,固执地说:“你发誓。”她发誓了。
那个夏天热得好像南极快要没冰了一样。
吴浅并没能考研,也没有在这所高校辅修或参加夏校,但她后来作为顶尖的年轻译员和特殊组织的工作者,受邀来这里开了一场讲座,上百人座无虚席。
吴浅沿着对面街的商铺走,汗如雨下,却像唐三藏一样目不斜视。那个男人住的地方交通并不发达,她怀疑自己走上两个小时才能走到地铁站。
不,用不了那么久,她就会中暑。烈日之下,每一次呼吸都像灼烧,汗像流水一样往下巴淌,前胸后背湿透了。申城夏天的风让人觉得难受到恐怖,像热空调的风,叫人抓狂。
吴浅边走,边看着空无一人的烈日街道,两边都是乱长的巨树和荒废的农田,偶尔有汽车驶过,路边的商铺大多是卖五金或是维修车辆,没有卖食品和水的,基本都没有空调,而店主人也在这个时间段离开了店里,回家吃饭休息。
她终于走到一家洗车店门口,看见有人影,问里边坐班的男人:“你好,想问一下,最近的饭店还有多久才能走到啊?”
她需要找一个能长时间休息的地方,要好好思考该怎么对警察说,既能让他们发动力量寻找小羊,又能认为这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犯罪预告。这必须天衣无缝,警察是极度敏锐的。
男人答:“呃,只有便利店,很远的啦!还有个两三公里吧,你怎么不坐公交呢?”
吴浅疲惫地说:“我没有零钱,可以帮我破点零钱吗?”
男人警惕地说:“我不是管钱的,只是看店而已。”
“只要两块钱就好了,”吴浅陪着笑掏出五块钱,“给我把这个换成两块钱,可以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抽走5元钱的纸币,从抽屉里找了很久,找到两个钢镚,吴浅伸出手去接。
“算了算了!”男人却把两个钢镚放了回去,也把5元钱放回吴钱手心,“我这没有5个硬币,换不了。”
用5元换2元,他虽帮了别人却占了便宜,如果不换,虽然拒绝帮助,却无功无过。
吴浅无力地恳求:“我没有零钱坐公交车了。叔你能帮我扫辆共享单车吗?”她面色憔悴,汗水打湿头发,胡乱贴在脸上,穿着廉价的运动服,裤子和背上还有泥土。
男人的目光更加警惕了,道:“什么共享单车,我们不用那个东西。你手机呢?手机打车呀。”
吴浅想说明缘由,可是对陌生人说自己“没手机、没联系得上的朋友、没钱、没水喝”,相当于把自己放在了太危险的境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又荒无人烟的地方,这个男人要是伤害她,她连留下证据的方式都没有。
她本想扭头就走,却又问了一句:“你们这边公交车多久来一趟啊?”
“嗯,半小时吧!”
吴浅说了句谢谢,走了。
两三公里而已,她想,很快就走到了。
她越走越痛苦、艰难,头脑发昏。她把短袖的下摆往上卷,卷到文胸以下,脸上的灼烧感越发难以忍受,她把外套用双臂撑起来,遮在自己头上,有显著的降温效果,专挑有树荫的地方走。她觉得这条路似乎永远看不到头一样,头脑渐渐昏沉,脚步却越来越快,甚至自虐般地小跑起来。
她并没有看到公交站台,更没有看到往返的公交车。
走进24小时营业的“U家”便利店时,吴浅被自动开关门的门沿撞得一个趔趄,迎面而来的是舒爽至极的空调,就像仙境一般。她晃晃悠悠,双腿打着颤,拿出汗津津的纸币买了一瓶水,一支笔和一沓草稿纸。哗啦啦的硬币声洒满收银台,她胡乱揣进裤子口袋。服务员死死盯着这个模样古怪的顾客。
吴浅的眼睛发花,胸口有撕裂般的疼痛,喘不上气来。但她没有休息,而是坐在一排椅子最靠角落的位置,开始做计划。如何让警察知道这个“死亡预言”,主动追踪杨宇星,并且不扣留她自己?还有六个小时,她的时间不多了。
用枚举法。
第一,她可以打电话报警,说自己是接到了犯罪分子的电话,被通知了小羊的“死亡预言”,号码就是那个神秘男人的手机号,她丢失的手机。
她划掉后半部分。警察肯定会打那个手机号,他们一旦发现打不通,肯定会怀疑她报案的真实性,是否是她在恶作剧。虽然她可以苦苦哀求、发誓来表明严重性,但是最可怕的问题在于,她自己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个见到小羊的人。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坚持要在“无法达到立案条件”的情况下找人,那她吴浅,不正是第一嫌疑人!
在真实刑事案件中,90%的案件真凶都是报警人本人!
黑色的字迹被她手上的汗晕糊了。
她被抓不要紧,谁来救小羊呢?她真的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把救回杨宇星的希望,放在警方身上吗?她曾经听说一个高中生从学校失踪100多天后,警方号称搜遍了整座城,已经搜了好几遍了,最后却在学校附近的小树林发现他的遗体。谁敢相信,这还是引发极大社会舆论的案件?
她又修改了计划:她打电话报警,说杨宇星失踪的时候开走了她的汽车,并且带走了她的珠宝首饰。
虽然成年人自愿离开是很难立案失踪的,但如果有跟机动车或大量财物一起消失的嫌疑,就可以在24小时内立案!
这看似可行,但又是一个失败的计划。
警方肯定会细致盘问她车的型号,并且重点往车道监控排查,那就和吴浅的初衷相违背了。她咬紧了牙关。
狠心一点,再狠心一点。
吴浅破釜沉舟地写下第三个计划:她要报警称杨宇星出走前的晚上,口头告诉她,自己制作了炸弹要报复社会。并向她详细阐述了制作炸弹的过程。
吴浅来来回回地审视着自己的第三个计划。
一定能立案;警方不会不当回事,而是会加足马力、地毯式搜索杨宇星;警方不会怀疑到她头上……不,还是有可能拘留她,但是如果这能让他们在晚上8点前找到小羊,这又算什么代价?
等小羊回来了,她把自己的计谋抖出来,为寻找失踪朋友而报警,虽然骗了警察,但不至于被安上大罪的名头——假如他们恰好制止了别人伤害小羊,这更能为吴浅“撒谎”的动机作辩护!
便利店里冷气十足,她的头上和背后却冒了很多汗。与她一同坐在自助座位区的,还有两个上班族,他们头都没抬,也没看她一眼,专心又低沉地吃着自己的关东煮和饭团。店内光照充足,显得非常干净,地板和一排排货架上连灰尘都没有,显然是有很专业的卫生店员。半开放的冰柜摆放着各类酸奶、果汁和饮料,有人停在那里精心挑选。
收银台现在只有一个店员,穿着统一绿色马甲,已经不再关注吴浅,而是给顾客结账,一边告诉后面排队的人,可以在旁边自助结账。
吴浅走过去,说:“这里有座机吗?我手机没电了。”她擦了汗梳了头,面容清秀,语调也很平静。
收银员指向一旁的黑色座机。
吴浅默默地走过去,拨通了110。
“我要报警。我的朋友失踪了,她昨天晚上跟我说,她做了一个爆炸力很强的炸弹,要在人很多的地方引爆,她说的制作方法特别详细,今天人就联系不上了!”
“她叫杨宇星。25岁,是闵理大的二年级博士研究生。身高175左右,栗色长发,人很瘦,天生的头发不太直,失踪的时候穿着一身白。”
尽管她放轻了声音,但是,旁边的店员眼睛瞪得要掉出来一般,长大嘴巴,像看着恶鬼一样看着她。
吴浅的UNIX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浑身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