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试图把他扒拉开,他没有动,反而伸出手臂挡住她。她推他也推不动。
“肯定有误会!”他在大雨中呼喊。
张山画还没说下去,倾盆大雨中,吴浅冷到麻木的腿就感到一股震动。
是她的手机响了。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我可以跟在你身后,不管你会不会经过……”
歌声在大雨里只剩渺茫,但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知道,小羊死了。
她还知道等她拿起手机查看,那上面联系人会是【杨宇星】。
“接电话!”陆全命令道,枪口又对准了她身边的男子,“张山画,蹲下!”
但吴浅一动不动,手机继续震动,歌手继续唱着。
“每当我为你抬起头,连眼泪都觉得自由,有的爱像阳光倾落,边拥有边失去着……”
“吴浅,接电话!”
她没有动作。
她不想循环了。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惨痛的失败,小羊死亡,她的父亲也死亡,小羊的名声完全败坏,而许诚没有受到丝毫惩罚。
而且,她觉得自己可能跑不过去了。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只小狗,收了她五根火腿肠就帮她送信到警局。黄毛的,送完信后它欣喜若狂地跑出来找她,耳朵毛乎乎的,尾巴甩得像螺旋桨,到处找不到她,一直打转。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这个角度看去,他消瘦的下颚骨显得棱角分明。他也浑身湿透,刘海头发都落在脸上。
“张山画,你答应我一件事行吗?”她说,盯着那人回头看她的眸子,在刘海的遮挡中,他的眼睛黑极了,深似水潭,她惨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你欠我的几辈子都还不清。”
他深深地看进她眼中,没有说话,似是默许。
————————————
张山画驾驶着汽车,眼泪止不住地流,开到了姐姐的公寓,下车平复了下情绪,才继续停车。从副座上拎出刚买的生菜,他就往姐姐家的楼走去。
他在大雨中都忘记了打伞,深蓝色的大折叠伞丢在车里脚下,直接拎着菜冲进雨中。
13号楼,8层。他按下熟悉的楼层。
按下门铃,无人响应。
他敲了敲隔壁的门,打开门的是一个一脸狐疑的老阿姨,脸上没有往日的妆容,也没有精致的打扮。
“侬好,侬是王嬢伐?”
她是王嬢,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极为陌生。
“吾打了桑菜来了……”他道。
王嬢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道:“谢谢哦,你姐寻到了伐?”
张山画呆住了。
“你说什么。”他用普通话道。
中年女人也愣住了,压低声音对他道:“人找到了伐,警察怎么讲?你要盯牢哦……”看他身上淋湿,就问,“你要毛巾擦擦伐?”
张山画恍惚着,等王嬢关上门后,他头发身上滴拉着水,慢慢坐在下半层的台阶上。蔬菜、背包,都放在一旁。
他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看哪里。
时空在扭转,长河起伏倒流,天空日月交错。
一丝星辰落到他头上,就是大喜大悲。
————————————
“你答应我查清这个真相,还所有人一个清白。”
手机铃声还在响,大雨、警察的厉喝,缠绕在一起。
“杨宇星是自杀的,许诚和杜升一直造谣霸凌她,杜升抄袭了她的论文,许诚ppt里的遗书是伪造的,杨宇星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我永远不会伤害她。”
张山画一下子接收了大量信息,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什么,她道:
“再见。你还在等我。”
说着,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杨宇星】,按下了接听。
一瞬间,大雨的声音消失了,陆全、警察、高耸的教学楼和张山画都开始扭曲旋转,眼前只剩一片黑暗,下一秒,吴浅没有防备地痛呼出声:
“我……”
她被重量压得弯下腰半蹲,咬牙,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然后迈出步伐往前走。入眼全是黑色,一点光亮都没有,但她一步、一步地往前。
跑不起来。
她喘出一口气,被压得又弯下身子。
好重啊,她摸了摸身上什么都没有,就是重,好像负重了无形的钢铁。思索片刻,她选择蹲了下来,一点一点往前爬。
摸了摸四周,这是一个狭窄的地方,一条通道。在这种环境中爬了一会儿,心中无尽的的慌乱、恐惧,曾被理智压下去的情绪全都涌现上来。
一个声音再次回响在耳畔。
他说,吴浅,你能不能试试下次跑的时候,拼命回想自己从前跟杨宇星小时候的记忆。
小学的时候体育课上分组,她永远是被剩下的那一个。
但她没脸没皮,她不在乎。体育老师脾气很差,即使对着小孩也要狠狠讽刺一番,对着吴浅发火大吼是常态。
吴浅不会做游戏,因为她没上过幼儿园,没有朋友,也没有爸妈,却让体育老师以为她故意不按指令做。调皮的孩子有男有女,不知为何,调皮顽劣的男孩让她觉得充满活力,而不听话的女孩让她简直想揪着头发去打。
她痛骂了吴浅很长时间,从家庭骂到学习,从长相骂到态度。别的小朋友都被吓哭了,吴浅却没有丝毫反应。
自由活动的铃声响了,体育老师似乎终于发泄完怒火。孩子们四散开来,吴浅就像没有心肝,撒开腿就往她常去的方向跑去。这就是吴浅和杨宇星结识的开端。
杨宇星虽然不是老师的宠儿,也是班上成绩拔尖的女孩,性格也好,广受欢迎。吴浅在远离操场的地方跟小狗玩,这是一只有皮肤病的断尾小狗,吴浅时不时来给它送吃的。
杨宇星问:“这是什么?”
蹲在地上的吴浅扭头,很凶地瞪她,像要在她脸上咬个窟窿。
杨宇星蹲在旁边仔细观察:“它应该看医生。”吴浅收回目光。
杨宇星没打招呼就牵起吴浅的手,就开始念“炒黄豆”,握着一双软软的小手举过头顶,背对背、面对面翻转,脆生生道:“炒、炒、炒、炒黄豆,炒完黄豆翻跟斗。”
清脆软糯的童谣一遍又一遍响起,
念了好几遍,两人转了好多圈,这是刚才体育课上老师让他们练的游戏,吴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甩开,而是说:“后面的呢?”她记得后面还有好几句,杨宇星讪讪地说后面的没记住。
吴浅低声念出了全文,小羊瞪大了眼睛,接着吴浅又把体育老师教的十首童谣全都念了一遍。
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爬行,耳畔的童谣一首接一首地在耳边荡漾,全是两个小姑娘的声音。
“炒、炒、炒、炒黄豆,炒完黄豆翻跟斗……”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什么,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星光鲁冰花……”
慢慢的,她感到自己身上的负重减轻了,她可以站起来了,站直的那一刻,她立马就开始狂奔!
无尽的黑暗中,她不知道地上会有什么磕绊,只知道用尽全力奔跑!往前跑!
终于,黑暗中出现了一点点光晕,在很远的地方——但她不怕远,她看准了那个小小的亮光,使出全身力气,视野中只剩下它。
睁开眼睛。
杨宇星坐在她对面。
火锅的香气飘进了吴浅的鼻尖。
她回来了!她成功了!
她忍不住大喘气,扶着自己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呼吸。
“怎么了?”小羊睁大眼睛问。
“吴浅!”电话里传来男人激动的声音,“你没事吧,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你了。
吴浅一把抓住了杨宇星的手,杨宇星吓了一跳,却覆上手去,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
她长长地喘气,再次走到门口跟他打电话。
“……然后,我身上的重量就开始减轻,终于跑回来了。”
电话另一头,张山画的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沉默了会,终于说出了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吴浅,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永远都救不下她们呢。可能这手机不是一个免费的机会,就是一个,一个陷阱。”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即使把杨宇星绑在家里,她还是会自杀。
即使用最好的公关公司来澄清有关她的谣言,她还是会自杀。
即使张山画亲口跟张山琴通话告诫她不要出门,她还是会被杀。
即使张山画亲身介入,张山琴还是会死。
她显然跟他有一样的想法,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她开口:
“我们还没有把所有的方法都试遍!如果一共有三百种方法,我们要把这三百种方法全都试过了,才能说行不行!”
她转身,又是在这个店里、这个角度、这个暴雨声中远远地看着杨宇星。
杨宇星正在仔细地端详着面前一小块金色的书签。
听完她的这句话,张山画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心脏涌,他听见自己心脏很响的跳动声,就像要跳出胸膛一样。
她一句一句地说:
“我也想过,如果我不按下接听键会怎样,我们是不是就不用进入下一次循环。”
“但是我过不去!可能你过得去,我过不去。”
“如果我抛下她,我会永远困在原地,再也不能前进。即使没有这部手机也是一样。”
他也是一样。跟吴浅的想法一模一样。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滑动电脑屏幕反复搜索,说:
“吴浅……你的杀人犯罪,消失了。”
她的瞳孔放大。
“但是……不可能啊?”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我发现了一件事情,你不要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