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经发出,无数人被激怒了。
各种各样分享自己故事的视频和帖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名在明峰医院游荡了二十多年的老人,举着塑料纸板向摄像头声泪俱下,“我女儿小棉花,大名孙玉璐,也叫孙玉棉,从明峰医院失踪了,我还没见我女儿最后一面她就没了,医院给我的骨灰不是我女儿的,我女儿到底去哪儿了……”
当然,拿着手机给老人录像的,正是吴浅。
家族群、校友群内都开始怒骂这件事,就连公司群里又有人忍不住开骂。老师们在早读课上按照惯例说新闻,不约而同地愤怒指责这件事情。
一个以暴脾气著称的舞蹈圈明星,在媒体上当着摄像机直接开骂刚刚风县媒体发布的“精神疾病”公告:
“什么东西臭不要脸的!把人当傻子呢?持续关注,他们真的打算浑水摸鱼,我就会替这个被拐卖的妇女上诉!”
好巧不巧,摄像机拍到,她的言论拽来了身后几个受访中明星的注意。摄像头下,昔日的对家耳朵一动,竟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认真地听着死对头说的话,还点了下头。
这段只有10秒的视频,标题为【什么会让女明星和死对头和解?训州风县案件】,也被史无前例地迅速传播,一小时内点赞高达上百万。
等到娱乐明星下场关注这件事的时候,吴浅终于确信,训州的案子一定会被曝光。她知道这场无数人的狂欢或许只有几天,正义的血液冲上头脑后总会冷却,接着一切受害者都会被淡忘。但她要的,也就是这两三天。
风县官方媒体账号的这条通知,确实犯了众怒。无论什么职业、身份、年龄的网民,平日里会为琐事吵上一百个来回的网友们,这次不管从什么角度,都被狠狠碾压了自己良知和道德的底线,感觉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全网普通网民联合起来动用上亿人的搜索能力,很快,“乡贤自治”的标签就被扒了出来。一张关系图被放到了网上,引发全网疯传。
【风县财政局副局长丁元桂】
【风县民政局副局长丁元新】
【风县财政局副局长丁思刚】
【丰县欢口镇党委书记丁思鹏】
【风县欢口镇副镇长丁元国】
【南欢医科大学跟风县是定点扶贫,而刘某花的主管医生名叫丁元河,领英上有一位南欢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硕士毕业的丁元河】
这些人名全都被黑线连到了“丁氏”两个大字上。除此之外,恢弘气派的“丁氏家祠”也被拍了照传到网上。更离奇的是,有人扒出这一丁氏家族竟然有一个官方wechat公众号,记录了一场64个村子一同出动的大型家族祭祀,全是男性,场面如同军队出行,叫人头皮发麻。
那句“地有万顷,不如姓丁”被爆出来后,网友纷纷在wechat等七八个社交软件上飞速走红。
警察将张山琴带回医院的新闻出现在网上时,吴浅长久地看着那张照片。
病床上缠满绷带的她,酒红的头发散在白床单上。
吴浅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她想起断了腿的张山琴在汽车后排的呻吟,而自己把她放躺,拿两边安全带把她固定住。车窗上被村民留几个血手印,她想擦掉的,却没来得及没擦。她想起血腥味浓郁得让她想吐,只好打开车窗,可雨点又稀稀落落飘进来。她想起把滴着血的菜刀和铁棍扔到副座底下的咣咣两声,震得耳朵有点难受。
原来,解救张山琴这件事,是这么简单。那曾在他们眼中人间炼狱一般的训州风县,跟正规警察安保部队的荷枪实弹比起来,就是一座橡皮泥捏的堡垒。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吴浅没有再想下去,而是抬手看了下时间,离小羊死亡的时间还有12小时左右,得赶紧再去警局问一下找到她没有。
刚踏入闵区公安派出所,值班警察道:“是找杨宇星的吗?她在里面。”
吴浅敲门后,轻轻推开。
杨宇星坐在办公桌对面,那部富士X-H2相机放在桌上篮筐中。她扭头看到吴浅,眉毛一抬:“浅浅。”
吴浅走过去捏了捏她的手,和办公桌里的警察点头问好。
吴浅还什么都没说,警察替杨宇星解释道:“之前一次野外考察,她拍到过张山琴被村民围殴的证据,但是导师删了,导师怕引火上身,就威胁了她一些事情,让她没来得及报警。”
三句话。
原来这个极度复杂的故事,千头万绪、感觉永远都走不出来的故事,其实三句话就可以概括。
原来把门一推就走了出来。
吴浅和杨宇星对视,没说任何跟自杀有关的字眼,提都没提。被长期霸凌、言语欺辱,大规模造谣网暴、夺走学术成果,导师收受贿赂,这些杨宇星也提都没提。她心中的痛苦、执念和癫狂,似乎就随着那个被交出的相机一起,离开了她。
不需要吴浅揭开。
出门时,杨宇星像从未变过、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摸了摸吴浅的头:“回家吃饭吗?”
“嗯。”
“想吃什么?”
“什么都想吃。”
柔和的眉眼,强大的内核,曾经教会吴浅勇敢、坚强和接纳的那个人,似乎从未离开。
闵理大。人类体制学课,上百人的课堂。
许诚站在讲台上,课堂里欢声笑语,却突然响起敲门声。推开门的是两名警察。
走在长长的回廊上,他边走边道:“凭什么带走我?你们这样影响太不好了!你们跟学校沟通过吗?”
白色短袖的警察目不斜视:“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权力带走我!”
“提醒你一个名字,杨宇星。”
许诚听到这个名字,更来劲了:“杨宇星怎么了?你说说我犯什么法了,我有哪个行为是违反法律的?”
另一名警察怒道:“老实点!”抓住了他的手臂拉着走。
白色短袖道:“哼,还有一个名字,你应该也熟悉吧。孙玉璐。”
三字一出,许诚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问询室内。
许诚昂贵的腕表差点随着双手一起砸在桌子上,冤枉至极道:“可是她的死跟我没有关系啊!”
“孙玉璐为什么会自杀?”
“我不知道,总不能因为我是导师就都赖在我头上吧,这还有王法吗?”
警察剜了一眼这个嚣张的男人,把从学校找的档案、针对孙玉璐自杀事件采访学生、老师的录像全都拍在他面前。
“你当初拒绝了她转导师的申请,为什么?如果真的是孙玉璐自己品行问题,那换个导师对你不是更好吗?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自己门下?”
许诚大言不惭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得把学生栽培好,有教无类嘛。特别是这个小姑娘,她在学校里学不好的话,到社会上肯定会吃亏啊。”
警察拿出另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老旧泛黄,从中抽出一沓举报信。
“那这些投到校长办公室的举报信,又该怎么说?”
许诚的气焰消散了,盯着数封手写的信件。
警察读道:“参与导师许诚的项目采访调研时,我亲眼看到有男孩、妇女是被拐卖过来的,当地人对这些就像习以为常一样。最让我心碎的是,许多孩子都觉得妈妈就是应该被锁在家里的,拼命对我们几个想把妇女带走的学生拳打脚踢。听说有记者曾经采访过这里,可是这个地方的罪恶,为什么从没有人揭露?”
“我用收音机录了下来,我就是证人,我要报警。可是导师极力阻拦,直接把我当时采访的笔录撕了个粉碎,收音机也被砸碎了。他说这跟我们无关,他好不容易申请下来的课题,不允许我们破坏。我不明白这哪一点会破坏他的课题,这完全是他自己臆想的!”
“平日里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文尔雅、品德高尚的人,可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发展没有威胁到他。现在,他却骂我‘不要脸’‘婊子’,跟那个翩翩君子派若两人。他还叫其他同学都孤立我,经常在课堂上骂我。我还知道,他给了当地不少好处费,才能进去采访。”
“他拿我的学位威胁我,不给我毕业。我不管,一定要报警,但是在揭露这一切之前,我特地想跟学校组织领导们打好报告。我做这件事,绝对不是抹黑,一定是给我校添彩的……”
随着警察的念白,那段尘封太久的往事浮现。
孙玉璐始终不理解,只是报警,到底怎么会危害到导师的国家课题。她更不理解的是,做科研原本就是为了社会最根本的真理和真相,为什么她视为榜样的学者,却为了所谓的教职,舍本逐末。
她并不知道年复一年的考核,会把一个孤注一掷要找教职的人逼到什么地步。她觉得,如果自己的副高是建立在别人的鲜血上的,那她宁可不要。
可能她是幼稚吧。但那是最落后的地方、最痛苦的女人,这个世界上,如果她孙玉璐不出手相助,还有谁会帮她们?
她也只不过比她们多了分幸运,谁知道在平行时空,那个被锁链锁住的怀孕女人,是不是她自己呢?
写下记录、报案,这明明是唾手可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她坐车离警察局不过几步之遥,怎么就这么远呢?
孙玉璐的老娘因生孩子身体严重亏损,早早离开了父女俩。老爹靠种庄稼把她养大,供她继续读初中、高中、大学,村里有太多人嚼舌头劝他,不该给赔钱货上学,叫他娶个新老婆,生个带把儿的才行,不然香火都没了。
老爹把他们赶走,说:“我就靠这双手种庄稼,就是能让我闺女上大学!”
孙玉璐知道,那些被铁链锁住、牙齿脱落、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们,没有老爹这样的父亲。她们的母亲也没有这样的丈夫,她们也没有这样的母亲。
孙玉璐决心要救她们。
证据还没被销毁的时候,她就想好要偷偷去警局报案,跳过所有阻碍。二十多岁的女孩睡在床上紧张万分,把这件心事告诉了最信任的同寝室学妹。
“小梨,别紧张,邪不压正嘛。”她安慰师妹。
“嗯。”
“明早我们一起去吧?”
“好。”小梨答应了。
可是孙玉璐没想到,第二天比她出门更早的,是许诚的来电。叫她马上来实验室处理数据,跟毕业论文有关的培养基被弄坏了。
孙玉璐一到,许诚就关上了门。证据被损毁了,怒骂和威胁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还不够,严重的校园霸凌自此拉开帷幕,崇拜着许老师的学生越多,孙玉璐的后果越惨。
许诚散布了谣言,说孙玉璐想跟他搞师生恋,被他拒绝了。人群的正义感把她推向了深渊。
最让她伤心的,是小梨。她向许诚告了密,因为她想转到资源优厚、背靠大佬的许诚门下。孙玉璐淋着雨,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想问她时,另一张床铺和桌子早已人去楼空。
小梨转学了,许诚安排她去往他在清大的一名师弟处学习。锦绣前程。
长期的折磨下,孙玉璐迷迷糊糊间就走到了顶楼。
这座楼叫志远楼,就像为她量身定做。
这是一个中秋节。
她看到远方的月辉,像一片片金黄的麦田。她伸手跳了下去。
杨宇星看着手机,新闻上有一张孙玉璐当年穿着校服的照片,笑得灿烂极了。
她快乐张扬,自由坚定地追逐着科研,永远地留在了24岁。
“师姐,我现在已经比你大了。”她喃喃道。
许诚被警方带走的照片迅速传遍闵理大校园论坛,随后如病毒般疯传。寻找着“小棉花”的网友们猛然发现,许诚正是她的导师。
一时间,“小棉花孙玉璐入院后被院方人口贩卖,八孩锁链母亲就是小棉花”的猜测喧嚣尘上。
半只脚迈进了棺材的老爹,承受不住,进了医院。
而警方的调查结果,让人不知该说是悲剧还是圆满。
解救的风县被拐卖妇女中,并没有小棉花孙玉璐。那个被逼到精神分裂、铁链锁着脖子困了二十多年的妇女,并不是小棉花。
而是多年以前入住明峰医院后,遭到家人遗弃的一名女婴,刘玉花。
这些年,没有人在期待刘玉花回来。
刘玉花摔断了两条腿,需要做全麻手术。但医疗费家里出不了,还有四个大女儿和排行最小的儿子要养。于是,父亲把她就这样丢在了医院。说是去买饭,却再也没回来。
明峰医院最喜欢这样的女人了。
王品宽院长麻利地消除了刘家人和刘玉花的痛苦,在那场大火中,全麻的刘玉花被销了户,送上了一辆卡车。甚至连骨灰也没伪造。
从此,这个世界上没了刘玉花,只有丁有民、丁有柱和丁有香的老婆。
那小棉花到底去哪儿了呢?网友们不禁这样问。
她早在那天运输的大巴上就死了。出了医院,却从未到达训州。
她的尸体呢?警察这样问道。
王院长早就记不得了。因为是死尸,没什么用,可能中途丢在哪里,或者河里了。没有人记得。
二十九人在那场火灾中遇难。不过她们其实不是在那场火灾才遇难的。
早在被遗弃于医院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是在帮她们解脱。”王品宽说。
反正也没有人等她们回去。都没人找过她们。小到十岁的,大到三十岁的。
王品宽辩解:“如果这个村子没有女人,就要消失了!他们很需要老婆啊!凭什么他们就得断子绝孙呢?”他见陆全没有任何回应的眼神,转头向马淑娆道,“你说该不该送女人进这个村子呢?”
她说:“不应该。”
“为什么?”王品宽异常吃惊。
她道:“如果一个村子要靠吃小孩儿才能维持下去,那是不是也要把小孩子送进去?野蛮不能代替文明,如果要送女人进村子里才能维持下去,那就让它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