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次看来电显示——是张山画,但,这是她的第二部手机!
这不是九月的张山画。是她寄了匿名信的那个,八月的张山画。
她的心脏原本像珠宝店玻璃柜中的玉石,被妥帖、精细地架住,可此刻下面的支架和软絮全部塌掉,心脏不知道摔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山画冰冷地说:“你知道什么,为什么寄给我这封信?”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她听到了他那句没说的潜台词,你是不是绑架了我姐,我要报警了。
他还是查到了。
他拿着警棍将她撂倒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一句句“站住!”和疯狂的呼吸声还在耳畔。
这一报警,她如果被扣住,整个循环的机会都会作废。
电话里那个颤抖的、带着少年气的男声似乎又开始真挚地道歉,他说求求你吴浅,求求你救救我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用我的命把我姐换回来吧。
车辆悠悠行驶,她听不见导航和汽车的声音,倾盆大雨之中,万物都备受摧残,她都无暇去看。
张山画,你欠我的几辈子能还清。
汗全都渗出来,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强迫自己镇定地说:“张山画,你先冷静下来,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是来帮你的。”
“你,是一个身高184cm,皮肤苍白的27岁男生。”
“你长得很瘦,但这是因为你小时候练长跑,精瘦。”
张山画从大厅内部朝她走来的场景,他跟她交谈时的模样重现眼前。
“你话很少,从小就性格孤僻远离群体,因为你心里有一些宝贵的东西,你不想为了合群去污染它。”
他故事里那个初中时被孤立的少年,总是一个人做值日、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组队、一个人背上书包回家,从来没有变化。
“但这并不是因为你冷漠,你会为了你最爱的人,你的姐姐,把自己的一切都改变,付出一切。”
他四处求人托关系找线索,跟警察、周惯吵架,对赵开刀刃相向,发现姐姐没有回来,崩溃地徒手捶墙大吼,得知姐姐被侮辱的消息在原地撑着膝盖干呕。这些通过他的话语描述的只言片语,此刻都被她的想象具化成一幕幕影像。
“你在申城一直拼命地体面生存,其实过得很辛苦。”
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停歇地学习,他在如山的压力之下逆势而行,言行举止全都在死死的禁锢之中,考证、求职、工作,在上司面前永无止境地忍气吞声。
“我们都没什么朋友,现在却成了朋友。”
“我很了解你,可能比你的朋友同事都要更了解你,因为我们现在是利益最紧密的两个人,你相信我。”
“张山画,山峰的山图画的画,我是你唯一的最后的机会了。”
那边好一会没传来声音。
男声传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吴浅闭上眼:“我不能告诉你。”
“你是谁?”
“我叫吴浅,口天吴,深浅的浅。我现在给你指的这条路是最好的路,你如果浪费了,我们的一切都白费了。”
可能你还有下一次,我也希望如此,但我大概没有下一次了。
急促的喇叭声传来,前方大灯闪烁,绿灯亮起,出租车继续往前。一个急促的转弯,她的便宜手机脱手而出,直接砰的一声甩在窗上,滚落在地。她惊呼后重新拿起,已然挂断。
“到了,小姐!”司机喊。
吴浅一抬头抓上行囊,道谢后冲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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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张山画开车前往连桦理咨询中心,在高速上飞驰而过,手机铃声响起。
“找寻、诗里、梦里被夸大的红色,我们要冲破、挣脱、束缚现实的堡垒……”
他紧盯道路握着方向盘,身上的衬衫被暴雨打湿了不少。驾驶座的这一边到处抹的是雨水,座位底下都是湿漉漉的,前方的道路蒙蒙一片。
语音助手接通了电话。
“喂?”
“哎,喂是小画伐?”
“呃,你是?”
“我是你姐邻居王嬢呀。”
“……”他没反应过来。
“那个那个——你姐叫你路上带点生菜过来,伊讲晚上烤肉准备的中午吃光了……”
张山画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动作比他的脑子更快,打右转双闪直接拐进应急车道,“滴——滴滴——”喇叭声急响!刹车停下。
“什么?”
“喂喂,你信号好伐?你姐,小琴叫你带生菜过去!”
“我……我、姐?”
“哪恁啦?你姐在烧菜,叫我直接call你,喂,你那边雨下的噶笃啊……”
轰隆!雷鸣劈下。
恍若隔世。
张山画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地坐在车里,双手还握着方向盘,暴雨之下仿若冰天雪地,电闪雷鸣瓢泼而下袭击着高速。
他姐活过来了,是吴浅救了他姐。
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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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浅甩掉整伞的雨,像是在倒水,进入教学大楼的大厅,就看到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站在那里。
她很想上去,却又不敢。
记忆里的杨爸高大英俊,戴着眼镜,以前笑着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和小羊窝在房间里看电影时,总能听到他在外面唱着跑调的老歌,小羊会叹气说他这破歌唱的。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次家长会,她低着头走进教室,却看到自己座位上坐的是杨宇星的爸爸,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眼前的他的两鬓斑白,连下巴上的胡茬都泛白了,面容苍老。穿着老头衬衫和裤子,系着腰带。他曾经看起来怎么那么高大?现在看起来又为什么矮了这么多。
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戴着眼镜的杨妈给她和杨宇星手工制作学校里校庆展会用的气球,一下一下扭成小狗、小兔子的形状。杨妈给她们指导功课,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一道蓝条,吴浅扑哧一声笑出来。
杨妈的额前发缝里有白发,皱纹随着笑露出来。穿着上课时简单的套装。她变得比年轻时瘦得多了,脸庞的肌肉流失。
吴浅好像有些不敢去看他们。
他们的皱纹变老了,身体却变小了。
是她没有照顾好小羊。
吴浅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到他们时,眼眶已经红了。
“长大了。”杨爸说。
“浅浅瘦了。”杨妈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回过神来,杨爸拿过吴浅身上的行囊背在自己身上,说:“走吧,许教授同意在学校开发布会了。”
吴浅跟着他们走了两步,停住了。
“许诚?”她不敢相信。
“对,事情已经跟许教授说明白了。小羊是不会干那种事的,”杨爸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另一个超市发的手提袋,“我们把小羊从小到大的三好学生啊、道德模范啊,各种奖状都拿给他看了。”
杨妈也说:“是啊,都堆在书柜里,根本放不下!他一看就明白了。”
吴浅哑言。
他们不会知道大城市有那样冷漠的人。她知道许诚会觉得这有多可笑,可他竟然同意了,她拗不过老人,接过手提袋,手指磨搓着里面的一张张奖状。
【小小卫生员】【明星红旗手】
从小学到研究生,数不清的奖状描绘出了杨宇星的青春。
【思想政治之星】【年度中学生人物】
杨宇星早就不记得这些,可它们被堆在她小时候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少过一张。
【青年先锋模范】【劳动标兵】【道德标兵】
因为爸爸妈妈都帮她留着,一个羽翼丰满的杨宇星去了大城市,留下了那个纤瘦刻苦的小不点,陪着他们。
【青年学术先锋】【优秀学生】【优秀团员】【年度大学生人物】
一张张薄薄的纸,堆出了一个一清二白的杨宇星。
那扇非常沉重的大门里透出光亮,吴浅一把推开,吱呀——
他们从后门进入,整个会场已经座无虚席,上百名学生老师教职工,几十排绒布座椅,深灰的地毯顺台阶而下,灯控准备妥当,聚光灯打在舞台上。
吴浅把两位老人安排在后排,自己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前排走。一步一阶,大步流星地往下走,踏地声连成一串。
她跟台上的许诚对视。戴眼镜的中年人站在讲台后,双手调整着话筒,撑着讲台边缘。他着一身黑色正装,头发规规矩矩地梳着,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威严十足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左、中、右三面巨大的屏幕上放着PPT,《学风与学术》。背景是闵理大的模板和图片,跟平常讲课毫无二别。
“你看热搜了吗,就是那个体质人类学的女生……”观众席里传出隐隐的议论声。
“许教授怎么会干那种事,我不信……”
“我觉得许诚的话比较可信,况且师兄凭什么喜欢那个女生……”
“说不定是这女的一直吊着他,结果玩脱了。”“可是那个女生好像说要自杀哎……”
吴浅面无表情地在前排走了一圈,没有位置。
他应该给杨宇星的家人留位置的,但没有。
她直接站在前排的右侧,看着许诚,没有往后走。
台下的人们望向许教授的眼神,带着敬佩和崇拜。吴浅却忽然感觉裤子口袋里一阵震动!她掏出手机,上面显示【来电联系人-杨宇星】。
“小羊?”她焦急地小声说,“你在哪里?干什么呢,快回来。网上的评论我全都已经公关过了,许诚也要公开道歉了。我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那边的女声却平静地说:“吴浅。”
吴浅心里一沉。
“我确实剽窃了杜升的论文。是我的错,你放手吧。”
她怒道:“说什么呢!别说违心的话,你爸妈都在这呢。马上就澄清了,你……”
“别管我了。”杨宇星说。
电话已经挂断。
而吴浅的背后则全是冷汗。再打过去无法接通。
什么意思,她听不懂。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们,大家下午好……今天紧急召开这个会议,正是因为现在学术界出现的一则新闻,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借此机会向大家澄清一些谣言。”
“杨同学的父母今天也来到了现场。”
说罢,坐在后排的杨爸杨妈站起来,带着自豪跟大家挥了挥手。
许教授点点头后掌声渐微,他继续道:
“杨宇星用自杀威胁我们教师层,但是我对所有学生、对我们闵行理工大学、对学术界和社会负有责任!我必须说出真相。”
吴浅的呼吸一窒。
许诚伸出左手,大臂狠狠向左边一指!
“杨宇星,一个剽窃、抄袭、栽赃嫁祸的人,根本不配做一个学者!”
如雷贯耳,通过话筒响彻会议厅的每一个角落。
他迅速翻页PPT,他和杨宇星的邮件往来截图,显示在三面大屏幕上。底部赫然是二人的真实邮箱地址。
许诚:【你自己做错的事不要让别人承担!你别拿自杀来威胁我,学校不吃这一套!】
杨宇星:【老师,我错了。请原谅我。】
……
许诚:【你太卑鄙了,你作为学生拿自杀来要挟老师,你强迫我们把论文给你抄,你简直是无耻,你这样把其他真正有抑郁症的同学推进火坑里!】
杨宇星:【我错了。】
观众席沸腾了,一片怒声。
“要死就死吧!赶紧的,装模做样!”“怎么会有这种人啊?”“真是白眼狼!”
许诚拿着话筒,慷慨激昂地说:
“大家放心,只要我老头子还在学界一天,她就再也不可能踏进学术圈一步。我捍卫学术界的知识和尊严。”
“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无论杨宇星做错了什么,我仍然是她的老师,仍然要保护她的生命。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真相,杨宇星之所以要自杀,另有原因!”
吴浅已经浑身发麻,气得血液狂冲上大脑,怒吼:“你撒谎!你污蔑她——”可没等她冲上台两步,两名安保男子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手臂,她拼命挣脱不成,半跪在地上。
“许诚!你不是人——”
台上的许教授气势十足地道:
“她自杀的真正原因,就在于她长期受到继妹的压迫!这是杨宇星在个人社交平台发布的遗书!”
唰刷刷——台上的巨大背景转变。
一封用杨宇星的社交媒体账号发布的遗书,出现在左中右三面大屏幕上。
黑底白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