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画听到这个问题，直接一懵。他和吴浅的交流似乎潜意识地在避免“男女”的话题，但他之前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张山画从小随着姐姐长大，可以说是跟着女性的目光认识这个世界的。对于“拒绝后产生情感纠葛”，他第一时间带入的并不是“被拒绝的男性”，而是“被纠葛的女性”。
如果张山画有什么别人猜不到的特点，那或许就是他作为一个外貌、学业、运动能力和性格都不错的男生，却从小到大，都在大流的男生群体里不受欢迎。
他觉得自己跟他们有分歧。来源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他和他们对女性的看法和感受不一样，这让他在男生里像个异类。
中学的时候，他还习惯于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曾经他和一帮同班男生一起乘公交车，有个男生夸耀自己同时追到几个女生，还骄傲地说自己破了某个临校学妹的处，好几个男生都敬仰又羡慕地称赞，一边又嫌弃贬低那些女生，聊完学校的风流事迹，又说自己曾经招嫖，那些男生都觉得他最厉害。
张山画也是听众的一员，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浑身汗毛耸立，第一反应是怒道“别说了”，一圈的男生都不听，反而讲得更起劲。张山画直接站起来离开大部队，一边怒骂“素质太低了”，一边走到公交车前部去坐。
当时他还为类似的原因打了一个男学生会副主席，闹出了一些乱子，最后以转学收场。
学校里在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学生会副主席，私下里和男生一起开女生非常下流的笑话，这种习以为常的环境下，这个副主席还把这些付诸实践了，摸了好些女生的臀部。有的女生完全以为这是一种青春校园的浪漫，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潜意识里脑补，以为自己是青春恋爱剧的女主角，害羞又甜蜜。直到这个副主席有一次在运动会上，把一个女生的套裙拽了下来，一群男生在后面偷笑，里面不乏女生评选出来的F4、王子之类的男生。
当时女生们都惊呆了，被拽掉套裙的女生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僵硬，还是旁边的女孩帮她把裙子提起来。围观的人群里，有些女生愣了一会，下意识地跟着男生们笑，有些女生却没有，脸上再也没有笑意，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眼神中的迷恋像潮水褪去。
当时那个副主席爆笑，张山画直接上去一脚，把这人踹倒在地。这一脚踹裂的不仅是他的尾椎骨，还有张山画和整个男生群体的关系，以及他作为男性一份子的身份认同。
那个副主席在男生们眼里是一个英雄般的兄弟，讲义气，在篮球队里很有人缘。在学部里更是大家眼里的好领导，无论男生女生都很听从他。
张山画只是学部里的一个普通岗位，加入学生会也是为了方便拿到统一要求的实践学时。平日里除了上课、学生工作就立马回家，行色匆匆，也没什么朋友，存在感很低。
总之，自这次飞踹后，张山画彻底受到男生们的排挤。后来副主席说，自己之所以扒那个女生的裙子，是因为她曾经欺负过他学部里的学妹。这个理由为他重新赢得了许多支持，不少女生们也原谅了他，他仍旧混得风生水起。而一言不发、只关心学业的张山画则惨了，他不知道真相在副部长的口中被讲成了什么样。当然，也没有人弄清楚那个女生究竟有没有欺负他的学妹就是了。
在羽毛球场上、更衣室里、食堂，各种男生对他的恶意层出不穷。羽毛球扣杀他的眼睛、脸部，更衣室里莫名被人撞，他储物柜里的东西全被翻弄出来，柜子被别人直接占用。在食堂，总是有人撞到他的餐盘，汤汁撒得他一身，他想破口大骂，对方却人多势众。也有人对他伸出过援手，有女生，也有个别形单影只的男生。但是他太累了，应对课业、实践和竞赛已经够累了，他是要走国内高考的，对这些情绪上的东西完全无暇应付。
他姐说，这是因为他上的这个高中的问题，不是男生的问题，他不确定。不过确实，这个高中虽然是市示范性，但是隐藏在巨大竞争、压力和荣耀的披风之下，有许多的虱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学的是商科，进了本科大学后，他并不觉得男生群体变好了，他觉得他们更坏了，只是更会伪装了。
他能听到女生们听不到的东西。
比如表面对女朋友无微不至百依百顺、像“偶像剧男友”的帅气男友，背地里跟兄弟们讲的是，先不急着结婚，等她怀孕了再说，到时候看她家里敢不敢提要求，态度肯定好得很。
有的男生在女生眼里是准备烛光告白仪式的暖男，是用“很苏”的声音在考前辅导她学习的“学霸智性恋男友”，在“全世界面前大声爱你”，并且在女朋友生理期时鞍前马后，在她生病时悉心照顾，实际上对兄弟们讲的是，她不愿意开房，该怎么把她弄到手，不然自己完全是当舔狗了，有人说跟她分手，有人说先去招嫖爽爽，也有人说继续猛追，一定求到她同意，等到手了她就不敢不听你话了。
他还听到，这些男生的女朋友会问他们，亲爱的，哥哥，宝贝，你肯定不会像那些渣男那样的对吧？我听朋友、朋友的朋友、我妈、老师、网上说，有这样那样的渣男，你肯定不会这样的吧？那些男的就保证，说我跟他们不一样。女朋友们就说，你真好。
这些女生当然觉得自己的男朋友是不一样的，她们还觉得自己是偶像剧女主角，男生对她不好，是因为害羞、内敛、不善社交，其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定对她好了；而对她好，是因为爱她。
面对这种男生间足以拉近关系的密话，张山画不再像中学时那样直接了，但他仍然会生硬地说“别在我面前说这种东西，恶心”。这是他的底线，他不想成为津津有味的听众。其他男生们听着会叫好或是附和，少有一声微弱的“渣男”，也会渐渐不再提起，或是当作玩笑。
张山画觉得难受。他不是申城人，他不是谁的哥们兄弟，他也不是男生群体的一份子，他不是一个孩子，那他到底是谁？
这让他愈发沉默。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不适合这里的文化，可是申城已经是全华国非常文明的城市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以后去国外生活。
进了金融行业，尤其是申城的金融业之后，他发现他们似乎变得更会伪装了。他们把曾经的恶意伪装成了善意，编织了成年人更难辨认的陷阱。他的上司齐建所做的事就是一个例子。张山画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受待见，但他还是去阻止了，就像他从小到大每一次出手一样。
“你是想知道男性视角的思考吗？”
“对。”
张山画想不出要怎么表达，不知道这个情况会不会引起吴浅对他的负面看法，最后只能坦诚地说：“我从小男生缘就不好，你问我无法得出男生的想法，我只能说自己的看法。”
吴浅的第一反应是，他可能是女生缘好的类型。
就像有的女生在同性群体里不受待见，在男生中格外受欢迎。
实际上，她倒是高估张山画了。
张山画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他不止男生缘不好，女生缘也不怎么样。首先的原因，就是他不爱说话聊天。一般情况下，女性的友谊是通过语言强化的。不仅如此，他内心的目的性太强了，读大学的姐姐养家，在这种情况下，他迫不及待要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读书、考试、工作赚钱，他似乎永不停歇，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只有学生会想的事情。
他说：“我觉得会有男生被激怒的。很多男生长大的过程中，没有受到很好的三观教育，也没有人教育过他们要尊重女性，甚至都没有人教育过他们要谦虚。”
一个对女性普遍贬低的男性社群，其实对男性自己也是很残酷的。这里尊重的是强大的男人，但人和任何一个物种一样，总归只有头部的一点点是有力的强者，有强有弱本来是自然而然，但在这个特殊的社群里，如果剩下的人想要活得更像人，只能假装自己的强大。吹嘘，告诉所有人，而这种假装很快会成为常而不正，再到习以为常，再到自己相信。
吴浅皱着眉头挠头，说：“我以为那种是个例呢。”
张山画听出来这是句礼貌的委婉语。这句话本身就说明，她听说过那种情况。这也是让他比较沮丧的一件事。就像中国游客看到国外的“禁止随地大小便”“禁止乱丢垃圾”标语是中文，会天然地满腔愤怒，但是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同胞确实那么做了，这种愤怒立即会变成一种深深的沮丧和难过。
吴浅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能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沉，可是泥菩萨过河的她也没有资格安慰别人，只能说：
“等这些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山画深呼吸，鼠标在电脑上终于点出了相关新闻。
“找到了。杨宇星在8月3日晚上20点死亡。”
吴浅心一咯噔，她听到小羊和死亡连在一起的语言，无法做到平静，只能尽力压抑恐惧。
“这次，时间延后了一天——这是为什么？”
张山画也不甚明白，思索道：“是不是你一直试图说服她留下，她内心动摇了？可是既然动摇了，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
他又说：“杨宇星依旧是跳河自杀的。死亡地点是另一座大桥，五水大桥。”
“琴姐呢？”
“现在我姐还是失踪状态，我没有收到她死亡的消息。我姐失踪的时间，警方推测还是在8月初……”
两人都头脑风暴了一会，等了半天，见吴浅没有说话，张山画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杨宇星一直是跳河，跳崖身亡。这个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她说：“我会去查，”补充了一句，“你之前说张山琴凌晨去办的事是什么事？”
“去定期接受心理咨询。”
吴浅对这点感到不解，问：“在你那个时间线，警察有没有查过那个心理咨询的地方？”
张山画迟疑了片刻。
她说：“我们之前相信警察，或许他们尽力在办，但是没法扭转这一切。现在，你有能力自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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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天没有那么晴朗了，乌云卷上来，湿而黏，叫人心头有些压抑。吴浅再次来到闵理大的门口，想着不能去找范高，应该找个别的辅导员。
他当初全然不管学生、不报警的消极态度，大言不惭地阻止她报警，自以为是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吴浅敲开夏玲的门后，女辅导员有些吃惊。她还在跟几个班委一起数着文件。
“老师，我是杨宇星的妹妹。有些事跟范高沟通之后，我想找您问。”
夏玲招呼几个班委先出去，停下手上工作，问她：“什么事？”
吴浅挑可以说的部分，从失踪讲起。夏玲听得格外认真，表情紧张极了，在吴浅问到那个叫杜升的男生时，她的嘴角抿了起来。
夏玲拿出手机，展示出一个公众号给吴浅。
【蚊子头条】
“这上面有一个帖子是专门说杨宇星的。盖了将近一千楼，学校也没有强令删掉。”
吴浅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她低头开始加这个公众号。
夏玲说：“其实这个公众号不是学校官方的，但是上面如果有非常违规的内容，都是会被审核屏蔽的，学校和创始人会沟通的。”
吴浅搜索着公众号并关注了，还没有进入，脸上的表情冰得瘆人，夏玲一直在犹豫，终于小心地说：“你看了之后别激动，你要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