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浅把烫金书签放进杨宇星手中,双手握着她的拳头,感受着皮肤的温热,像是要把她的一丝一毫、一举一动都刻进脑海里。这不荒唐吗:与第一次的崩溃不同,两次失去挚友的她,对着杨宇星只剩下笑了。
她再也没有富余的时间去悲伤了,她要用所有的时间来快乐。她脸上开出一朵很大很饱满的笑容。
“小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对你说,我真的很感谢你。”
不知道还会不会失去你,所以一定要告诉你。
不是为了说服你留下,而是因为,如果只能失去你,希望你至少能听到这些。
很多人觉得世界美如斯,吴浅却否认。在她看来,这个世界破烂不堪,只有杨宇星这样的人在缝缝补补。杨宇星从小就爱捡东西,捡过小母猫、小螃蟹,还有小母狗。有一天她在操场上捡到了瘦小且脏兮兮的吴浅。
被捡的都是女孩子。
“感谢你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爱你。叔叔阿姨也很爱你。无论你怎么样,这些都不会变。我们真的真的离不开你。”
杨宇星有一瞬间的茫然,又似乎只是错觉,好像在那一个细小的间隔里出现了裂痕,下一秒恢复如初,眼睛很亮,说:“我也很感谢你,也很爱你。无论是被老师批斗的你,还是被老师请去做讲座的你,我都很喜欢。”
吴浅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也不是真心话。可是,吴浅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直面死亡了,她觉得头顶的吊灯更亮了,火锅的香气更浓郁了,而她被雨打湿的身体更坚硬了,似乎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吴浅从背包上解下装饰的丝巾,缠在她和杨宇星的手腕上。
“你这……?”
“我在网上学到一个好玩的挑战,”吴浅大笑起来,“24小时同步挑战!我们的手缠在一起,看能不能撑过24小时。”
杨宇星诧异了一瞬,但非常流畅地跟上了吴浅的奇奇怪怪。就像吴浅在小学动物节时想扮蟑螂,在高中的舞台剧里想扮火腿,在本科歌手大赛上想唱《好汉歌》。
雨还在下,吴浅一只手划着小羊的手机,它还是那块只能通话的板砖。
“啧……你这手机坏了多久了?”
“啊?坏了?”
两人像拍苍蝇似的拍来敲去,UNIX手机始终加载不出来。
杨宇星嘟囔:“奇怪……”
吴浅问了饭店老板手机店在哪儿,盘着头发的四川女人热情地指了路。吴浅掏出小额纸钞买了两件雨衣,两人就准备大晚上冒雨去买手机。
上一次,她因为没有手机,差点死在荒漠里,也错过了太多救人的机会。这次她一定要第一时间规避掉这些问题。
“怎么,手机坏啦?”四川老板问。
“是啊,还好之前下单付款之后才坏,不然成吃霸王餐了。”
“没手机怎么付钱买手机嘞?雨太大,让家里人来接吧!”
“哎,问卖手机的能不能赊账咯!银行卡没带。在申城打工念书的!没有家人在这边。”
老板的笑容收敛了,发丝垂在汗津津的颊边,用手捋起。
她认真地问:“哪个学校啊?”
“她闵理大,我闵师大的。”
“嘶……”老板目送着两个女孩互相搀扶着走入夜色,叫唤着招手,“哎!”
于是,吴浅从公文包里掏出身份证和学生证押在老板这里,拿了老板800块钱。
两人穿着白色半透明雨衣,仿佛回到了小学,一整个班的小朋友牵着手、穿着雨披雨靴一起放学。吴浅难以解释自己的心境,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她说:“你的第一部智能手机就是600块哦,那时候我总是借来玩消消乐。”
杨宇星说:“你玩消消乐最厉害了,我记得后来班里有对抗赛,你连赢了好多人,最后还拿了冠军,把那个嚣张的男生羡慕坏了。就是又高又胖的那个,还说自己以后要当什么电竞选手打败你,我们到四年级他才知道电竞不打消消乐。”
“噗——”两人直接笑喷出来,吴浅连连说“别逗我,吃撑了受不了了”“不能笑了”,两个雨衣人笑得挤成一团,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吴钱说:“我还记得呢,你用手机查了很多神兵小将里神兽的图片,课间的时候,你就照着上面画,你画出来一幅画要5毛钱呢,全班同学都抢着买。谁过生日的时候,都要请你画一张。不过我总是想要几张,你就给我几张。”
“最难画的是南宫问天的那个神兽,叫什么来着?就是绿色的像独角兽一样的。”
杨宇星:“天晶兽?”两人都扑哧笑了出来。
“对对!就是这个!你画的好好啊,比那些漫画家画得还好,以前学校有什么小学生绘画大赛,美术老师总是叫你参加。你每次都能拿大奖回来,哇——”
“我小时候还说,你以后要是卖了漫画我就买来看!你怎么说的?你说你要当科学家!”
吴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当时想,科学家有什么好的,一点用也没有,还不能玩,当漫画家多好啊!画漫画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工作!”两人笑得捂起脸来。
杨宇星评论:“对,我觉得还是《阿衰》最好看。”
“是啊,画《阿衰》不比当什么科学家有意义多了”
“当时我记得柯源还不愿意借给你,结果你说周老师让你把全班的《阿衰》都没收了,因为影响数学成绩,结果,”杨宇星又爆笑起来,“你躲在厕所里自己偷偷看了一整节体育课哈哈哈哈,后来柯源回来之后在那里伤心,你又过去还给他。”
“你还说这是你从周老师那里要回来的,把柯源感动得不行……你怎么那么坏啊!”
吴浅和杨宇星都笑得抹眼泪。
手机店里,老板看着两人大雨天来买手机,再加上两人手上系着带子连在一起,更奇怪了。店里就他一个,他听吴浅说了原委后,就推荐了红M。
“这个只要600元,有通话、上网功能的。”
“我要现在立马开号,装SIM卡,能通话能上网的那种,最便宜的就行!我就剩200块了。”
他本来想再推荐推荐的,这年头还没见过这么节省的,可谁能想到吴浅既肯定、又丝毫不受激将法,去了一趟隔壁的营业厅,很快就办好了。能上网,也能跟任何人通话。而小羊的UNIX还是被她揣在口袋里。
踏出营业厅的那一刻,她的手和小羊的紧紧握在一起。漫天的雨打在她们身上,十分冰冷,雨披的帽檐很大,她却抬头看着天上的闪电。
杨宇星突然说:“你最近交到新朋友了吗?”
吴浅脑海中回忆闪过,第一次在火锅店时她们的对话。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呀?
呃……有啊,有。同事啊什么的。
那就好。
“没有,”吴浅坦诚地说,“我交不了朋友,我身边的知心朋友就只有你一个。如果没有你,我在申城就是举目无亲。”
杨宇星对着茫茫夜色,没有看她。
吴浅发觉这么长时间都没接到张山画的电话,属实有点奇怪,看了下时间,这次她们吃火锅的时候没怎么聊,吴浅刻意早些结束。9点多了,估计外企还在加班。
她加快脚步,往火锅店走,说:“我手机号回来了,现在去跟火锅店老板付钱,要回我的身份证后,就可以验证支付通了。”
“这么着急吗?”
“对,等会我们去个地方!汇通公司,就在这里附近的青临区。”
“怎么?你要去那里上班?”
“差不多吧。”吴浅心想,我要去找到张山琴,告诉她会发生的事情,再通过她找到张山画。
“这……咱们就这么手拉手去啊?”杨宇星作势要解开两人手上的丝巾。
“不要!”吴浅惊呼,看着杨宇星露出奇怪的表情,她连忙说,“24小时挑战啊!”
杨宇星笑了:“别闹了,你打算这么奇奇怪怪地去见老板啊?解开吧。”
“不行不行不行!其实要见的是……老板的姐姐!哎呀你先别问,回头我再告诉你,反正咱们必须得这么系着,你相信我!”
“你别被人给骗了吧。”小羊皱着眉头。吴浅猛摇头。
几十层高的建筑,外部却是波纹形状,酷似曾经中外峰会召开的科技走廊。夜色中,吴浅和杨宇星踏入了旋转式大门,门口的保安对穿着雨披的两人行注目礼。
“哎,咱等会再系,先把雨披脱了。”
“不行不行!”
“唉,你啊。”
两人别别扭扭地脱了雨衣塞在塑料袋里,吴浅拉着她走到前台。
“您好,请问张山琴经理在吗?”
前台的女士见两人似乎拉着手,掩饰住了自己的惊讶。
“您有预约吗?”
吴浅说:“没有,我是张山琴弟弟的朋友,你跟她说张山画就知道了。她在几楼?”杨宇星看了她一眼。
“您有她联系方式吗?”
“没有,”吴浅不顾杨宇星暗中捏她的手,说,“但是我有她弟弟的联系方式,我是她弟弟叫来给她送点东西。”她提了提手中申城1号火锅的打包袋。
“张山琴……是哪个部门的?”
“人事部。”
前台找了片刻,打了个电话过去,挂断后说,已经下来了。
杨宇星说:“搞什么啊?你根本不认识她啊?”
“我认识,”看着小羊难以置信的眼神,吴浅特别认真地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做事是真的有原因的。”
小羊无奈地看着她。吴浅坚定地点点头,脑海中看着电梯口,第一次开始想象张山琴的样貌。一个大学里的风云人物,一个23岁就把13岁弟弟带在身边的坚韧女子,一个痛失双亲后撑起一个家的顶梁柱,一个被发现溺于水中的死者。
她吐出一口气来。一个将要死的人,她的死亡将要给她的家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她一定要阻止她的失踪。
电梯门开了,一个酒红色中长卷发的偏瘦女人,穿着制服皮鞋,远远地看着吴浅和小羊二人,显得有些困惑。
走近了,张山琴眼底有深深的黑眼圈,她面容消瘦而憔悴,整个人精气神很不好。她有些着急地看向前台,边走边问:“那个……小薇,谁找我?”
前台对着二人一指。
张山琴更吃惊了,因为她并不认识这两个女孩子,她们还手拉着手。一个瘦高栗色长卷发,一个矮一些,不长不短的黑发,她仔细打量,确实是生面孔。
刚刚前台说是小画叫过来的,什么情况?
吴浅说:“是我!琴姐,张山画让我过来的,借一步说话。”
小羊对这个场面太意外,不禁有些尴尬,默默地试图解开丝带,却被吴浅按住了手。几人就这么走到大厅较偏的沙发处,坐了下来。
“琴姐,是这样,我们是张山画以前培训的同事,正巧他发现我们在这附近,就给你点了份红糖糍粑,给你做夜宵。”
张山琴惊呼:“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这个张山画也太麻烦你们了!”她小心地接过吴浅新点的点心,还是热的,心中虽然奇怪,但顿感温暖。
可是,吴浅观察下来,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如果是父母双亡,张山琴应该不比张山画大多少,但凑近看会发现,张山琴前额竟然有了丝缕白发。酒红的头发,发根却有一大段是黑的,在外企工作的女经理,不会过于不修边幅,可是张山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补染头发了。
不知是因为这位将弟弟拉扯大的坚韧女子,早年受了太多辛苦才会如此,还是另有隐情?
除此之外,吴浅发现,张山琴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飘忽不定,能量气场给人感觉很不对,整个人形销骨立,可如果是工作压力大,按理说应该是因为睡眠剥夺而激素紊乱,从而过劳肥才对。
吴浅开门见山道:“张女士,我有件事要告诉您,我提前先说明,这件事是100%真实的,恳请您听到之后不要激动。”
此刻,小羊却咳咳几声打断她,握住她的手腕,用眼神示意她不可以再胡闹了。
小羊贴着她耳朵,咬牙道:“人家看起来很累了,你别再搞什么24小时挑战,过分了。”
“小羊,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是一个任性的人。我这么做是真的有原因的!你相信我。”
吴浅的眼睛非常亮,语气极为坚定。小羊迟疑地点头。
“张女士,您在明天8月2日千万不要出门!因为明天你一出门,就失踪了,时间大概是在凌晨。”
“你失踪后,家人怎么都找不到你,而后来,就在新闻上听到了您在水中……溺亡的消息。”
张山琴和杨宇星都惊呆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杨宇星连忙站起来道歉,把吴浅拽得一趔趄,“她最近工作太累了,好久没睡觉了,可能梦游呢,您千万别……”
“你怎么知道明天凌晨我要出去的?!”
张山琴的脱口而出,让杨宇星的声音戛然而止。
吴浅说出早就在心里盘算好的应答:“因为张山画请人给您算了一卦!我这就让他跟您说!”
说着,她拿出小羊的UNIX手机,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待机音几乎都没响,直接就接通了。
“吴浅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我真的都要急死了!”
吴浅心头异样,什么不接电话?她一个电话都没接到啊!
“你先别急,张山画,我就在你姐这儿,你跟你姐说说,你是怎么请大师算到你姐明天要出事儿,所以不能出门的。”
张山画瞬间激动了!他太久都没有听到姐姐的声音了!他的声线都在颤抖。他竟然真的跟死去已久的姐姐,通话了。
“姐。”
“小画!真的是你?”
张山画的拳头都在颤抖,他差点忍不住直面而来的汹涌情绪。
“姐,那女孩说的是真的!你明天……千万不要出门,不要出门!”
“还有,姐姐,我想告诉你……我是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