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琴听着电话，愣住了，好一会没说出一个字。
就像失了一口气，久久不能平静。
她一直以为，她和小画渐行渐远太久了。久到她只能看他的朋友圈来看他最近在忙什么，久到不敢再去打扰他的生活，甚至开始害怕回忆过去。
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跟不上他的未来了。
“小画，你怎么了？”
她察觉出了他话里不同的情感。可是没有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她对着黑屏愣了几秒，才还给吴浅。
一切如此顺利，二人看着张山琴点头同意、看着她回去加班、看着她说再见、看着她走出公司。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涌上吴浅心头。第三次轮回下来，她终于，救下了一个人。
一切简单得不可思议！吴浅看着暗屏的UNIX手机，张山画并没有再打来电话，也没有发消息。
她想着他说的“打不通你的电话”，一个若有若无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他遇到了跟她上一个轮回一样的情况？
只有一方能拨打另一方的电话。
他难道真的很着急？
但是他姐姐的死亡已经被阻止了，事情了当，现在亟待解决的是她姐姐的安危。她能把小羊的事情先放着，急着救下他姐姐，已经是很上心了。
吴浅摇着杨宇星的手，晃醒了睡靠在沙发边缘的人，杨宇星差点掉下去，被她迅速扶住。
她睡眼惺忪地说：“哎呦，又怎么啦……”
“我们该回家了。”
这个时刻，杨宇星脸上的不再是往常浅浅的笑意，而是空洞、麻木。似乎在这个半梦半醒、困得最欠防备的时刻，她的面具不再贴合了。
吴浅静静地注视着她的样子。
因为被叫去救场，吴浅连续做了近10个小时的交传，差点呕吐，前天晚上为了准备材料，也几乎通宵，丝毫没有休息。但她没说半个字，而是让杨宇星靠在她身上，扶着杨宇星往外走。
快11点了，这栋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8月1日快要结束了。
吴浅掏出钥匙打开门，插入锁孔的动作都带着一股畅快。
这次不会再有问题了。
她终于把两人手上的丝带解开，她自己手上勒出了很深的印子。把杨宇星扶到卧室的床上，拖了鞋、盖上薄被、打开空调，没有做其他任何打扰杨宇星睡眠的事情。
毕竟，小羊多睡一时，就少一时死亡的可能。
出租屋只有两室一厅，她锁上了大门，所有窗户也都锁上，打开了通风系统。
吴浅不信，还有什么自杀的可能。
她给自己冲了两袋速溶黑咖啡，水量很少，做好了万全准备。
她保持静音状态，搬了把椅子坐在杨宇星床边，就这样盯着她，一动不动。小羊睡得很沉，均匀而绵长的呼吸，轻微起伏的胸口。
这呼吸让她联想到一种同传技巧，猛然记起自己明天有交传工作——吃了三次火锅才想到。于是从裤子口袋掏出刚买的便宜手机，登录WeChat给余总发了道歉消息，说自己身体不适，明天到不了。
出乎预料的是，放在床头柜的手机，迅速亮起了消息提示。
吴浅本来不想看的，但看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几个字，心生奇怪，点开来看。
【余霄（华明-市场部总监）】：恭喜啊小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你们终于要移民了？还是去台湾？
【余霄（华明-市场部总监）】：也是老朋友了，下次带点咱们的产品给你
【余霄（华明-市场部总监）】：新婚快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转账1000元】
吴浅瞬间整个人都不对了。往上看自己发的是什么。
【余总，我明天头婚，到不了场了，很抱歉！之后我搭档会联系您的】
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手打出来的东西，顿时感觉头晕眼花，发送【不好意思方总，打错字了，是头昏】
死盯着聊天框，半天余总都没发来新消息，【正在输入中】输入到最后，什么也没输出来。
不是，余总你说清楚点，要移民是什么意思，去什么台湾，你以为我要跟谁结婚，怎么你好像全都明白一样？
她打字：【我不是……】
吴浅在聊天框里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直接不写了，直接把手机揣回口袋。
难熬的夜真正降临了，整个房间除了杨宇星外一动不动，连窗帘都停滞着，风都吹不进来。通风系统的换气声很低，就像白噪音，催人入眠。空调冷气让室温尤其适合睡觉。窗外偶尔有晚归者的脚步或两三句交谈。再后来，世界安静如无人之境，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一夜漫长，长到人们全都淹没在黑暗中，长到黎明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可是鸟啼声终于响起。
杨宇星睡得很熟，迷迷糊糊地自然醒来，一眼就看到床边的人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浅浅。”
她眯着眼睛看去，阳光和灯光照在吴浅脸上，错出一块阴影。吴浅看上去疲惫极了，眼里全是血丝，就这样盯着她看。
“你……你在干嘛？”
吴浅脸色惨白，眼睛红得像伤了一样，头发凌乱，却对杨宇星笑了一下。
“小羊，今天在家里陪我吧。”
杨宇星坐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
吴浅说：“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聊。”
她反应了一会，似乎在消化吴浅的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又是梦醒的交界之处，杨宇星的面具又出现了裂痕，眼神麻木而空洞。这是她在清醒时，吴浅根本不会感受到的。
吴浅静静看了她片刻。
吴浅可以告诉张山琴她的死期，甚至可以说是张山画请人算卦算出来的；可是，面对杨宇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杨宇星是自杀。
她不能说“我知道你要自杀”，因为自杀是无法通过外力去规避的，她不知道这样直接戳破，是否会让小羊直接崩溃。
虽然，吴浅不相信，杨宇星忍心死在她的眼前。
吴浅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可不可以先给我煮点馄饨吃？”
杨宇星和她四目相对，点了点头说：“好……”
“这是你房间……”她声音还有点黏，打了个哈欠，“开窗通通风……”说着就往窗边走。
吴浅脑中警铃大作，一个健步上去抢在她前面。
“我来开！我收拾房间，你快去弄点吃的吧，”她边说边把小羊往外推，“哎呀，我昨天辣的吃多了，我胃好难受，饿了……”
“什么？”杨宇星急了，“对啊，你昨天怎么不点牛奶呢，我怎么也忘了这件事。”牛奶里的脂肪溶解辣椒素，小分子蛋白和维生素B可以修复胃黏膜。
这下她直接向厨房走去，说：“先给你温杯牛奶，你先喝，以后不要吃辣了，馄饨冰冻着吗？大概还要二十分钟吧……你家里怎么垫肚子的饼干都没有……”
因为你很久很久没有来了。
除了你，没有人会这么在乎我的身体。
目送小羊走去厨房，吴浅在卧室里拨通了张山画的电话。
那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吴浅！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手机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问：“怎么样了？你能保持电话畅通吗？因为要是你不给我打电话，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我真的急死了……”
吴浅说：“别急，我把事情告诉你姐，她答应了今天不出门的。我带着小羊回家了，一直看着她，昨晚一直守着她睡觉，所以没找你。”
吴浅说得在理。但是张山画心头的不安没有平息，可真正的原因他说不出口……他终于尝到了命运被别人掌控的滋味。
权力在另一方手上。只有吴浅能拨通电话，无论他怎么尝试，都无法联系上她，他心中不断涌起那个可怕的念头：这场跨越时空的通话、轮回的机会，只是一个可悲的梦境而已。
无论是他的身体力量还是社会力量，也就是体能、金钱和社会地位，跟时空的力量相比，完全是被降维碾压！丝毫派用场不上用场。他除了祈求吴浅的帮助，盼望她什么时候能想起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想，原来吴浅在上一次轮回中，是这种感觉。这种极致的无助，原来是这样磨灭、摧毁人的沉静，怀疑、痛苦和渴望让他几乎要发狂！
怪不得，吴浅在无法接到未来的电话后，会选择拼上生命，自己独自去救杨宇星。
张山画心头泛起难言的滋味。
卧室里，吴浅侧过身子，站在门后杨宇星看不到的角度，观察着她。杨宇星正在翻找灶台下的抽屉，在里面找合适的紫菜干。厨房的抽风被打开了，风声会让杨宇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吴浅低声说：“张山画，你也察觉到这个规律了吗？”
“我们之前说过，这个手机不是无所不能，有极限也有规律。”
张山画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说：“是的，我发现在每一次的轮回里，能拨通这个电话的只有一个人。第一次是你，第二次是我，而现在这次又成了你。”
“或许，每次能拨通电话的人，都会交换！但是……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吴浅的表情凝重了，即使张山画没有意识到，但她觉得这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
她一开始觉得这个规律不可思议，但张山画与她一致的理解，让她确定了这是真实的。
吴浅说：“原因我还在思考。除了这个‘拨通者’的规则，你还记得那个通话时长的规律吗？”
“我们之前的通话，可完全没有现在这么顺利。”
“在现在这次轮回里，我们两个之间的通话再也没断过！可是昨天，你跟你8月的姐姐通话的时候，没说两句，就被手机切断了！”
张山画说：“我没忘记这个通话时间的事情……只是我还没想出什么……我要不找学物理的人问一下？”
会有人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情吗？这个手机的出现已经够离谱了，怎么去跟人讨论规则呢？
“滴——嘀嘀——”张山画那头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还有司机的抱怨声，吴浅问：
“你在马路上吗？”
张山画低声道：“我在去我姐家的路上。”
他有很多话想问姐姐，为什么患上抑郁症，为什么不再跟他说心里话，职场里到底是谁在霸凌她。
“我真的想要把害死她的人碎尸万端……现在悲剧没发生，我一定要找到那些人，让我姐离他们远远的。”
亲人死而复生，尤其是最爱的人重获生命，张山画心境之复杂之混乱，恐怕没什么能描述。心中忐忑极了，也期待极了，怕自己被狂喜刺激到昏厥。
他手上拿着一束百合花，一直紧紧攥着。出租车上，洁白花瓣的水珠，随着震动摇晃。
他不想去管会不会成为她的累赘了，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说他吸血也好，窝囊也好，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不可能伤害到他。就算她用嫌弃的眼神看他，就算她说他打扰到她的生活，他也要走上前去问一问，敲她的家门去试一试。
我是你的弟弟，你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
吴浅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死而复生的小羊，目光渐渐散开。
她看着厨房里的小羊，连衣裙外披上了吴浅放在椅背上的外套，系上了小熊图案的棕色围裙，正在把冰冻的馄饨往锅里倒。
吴浅惊觉一阵刺痛。才发现自己抠着卧室门，把指甲劈开了。
这个手机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她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是不是该庆幸，这个手机在冥冥之中遇到的是她和张山画，他们只想用它来救回自己的家人。
如果手机遇到的是别人，他们会拿它来干什么呢？
这个念头只是浮出了一瞬间，她就被张山画的问题吸引了过去。
“吴小姐，你刚刚说什么‘别人’？我没听清楚。”
吴浅说：“没什么……我是想到了一个问题，张山画，你有这种感觉吗——”
“如果这个手机有这些……连我们普通人都能捕捉到的规律，那是不是说明，它是被制造出来的？”
张山画有一瞬间愣住了，这是废话吗，手机不被制造出来，还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关键在于！如果它是被制造出来的，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它的规则都是有意义的？”
张山画的心狠狠一震。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个猜测并不是毫无依据，这令他后背发凉。
如果规则是有意义的，那么他们所有的行为，是否都在制造者的预料之中？
“我会去查一查的……”
吴浅说：“好，那我先顾着小羊这边，大概每半个小时左右就给你打个电话，要是你没事的话，就直接挂掉。”
“……谢谢你，吴小姐。”他说得很真诚，“等会我会尽力去查关于你朋友的消息的。”
“好，你的核心优势就在于未来的消息，”吴浅看到小羊端着一碗馄饨从厨房出来，连忙说，“先挂了。”
软绵绵的声音道：“好香，我来啦——”
张山画看着手中的手机，感激得无以复加。他眼眶泛红，深深吐出很长一口气。这个恐怖的噩梦终于要醒来了。压着他的巨山终于土崩瓦解，灵魂一丝一缕地重新进入身体，他之前就像一个太平间里的死人，觉得自己永远活不过来。
他抬头看着阳光。阳光终于也照到他了。
深呼吸，目光移向手中沁人心脾的百合，花瓣自然垂下，纯白中有淡雅的绿和粉。这是姐姐最喜欢的花。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攥皱了牛皮纸外包装，他又松手，小心地去抚平皱褶。
出租车内的冷气十足，窗外，张山琴住的绿江花苑越来越近。
张山画走进小区，找到13号楼，乘电梯往上，这里是独栋独户。他按下了8层。
他按了下门铃，没有回应。
他掏出钥匙来打开了门，百合花束在他怀里歪了歪。
“姐姐——”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无光的房间，遮光帘把日光挡得死死的，一阵灰尘飘来，他咳嗽起来。大型纸箱被胡乱放在客厅，许多家具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
张山画浑身颤抖，那束百合掉在了地上。娇弱的花瓣被撞碎，洁白染上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