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车在疗养院门口汇合。阳光洒在宽阔的草坪上,非常漂亮。
赵开的鬓角不再斑白,张山画恍如隔世,握上他伸出的手。
“你好,我是赵开。我是之前张山琴公司的总监,后来我离职了,去了……”
“你去染发了吗?”张山画忍不住道。
赵开瞪大双眼,似乎噎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张山画一笑。因为我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他心说。
“别取笑。”张山琴拍了下张山画。
张山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跟着众人走。吴浅瞥了他一眼,他的视线克制不住地就停留在了她身上。
他发现杨宇星真的很喜欢摸她的头。杨宇星跟吴浅说着什么,好像感觉到了视线,一扭头过来,张山画连忙把眼神移开。
他们今天一起来疗养院干什么?几人并不是特别熟悉,只是被同一件大事连在了一起。
他很快明白了目的。
“真的不好意思。”赵开对张山琴踌躇道。他穿上了那件蓝白的校服。
“这没什么。”张山琴揉了揉头发。
张山画这才发现,张山琴的头发已经不是酒红色,而是染回了纯黑。她穿的那条裤子并不是红色西裤,而是运动裤。还扎了个丸子头。她换上红白的校服,站在电梯的端衣镜前端详自己。
而杨宇星在大厅里穿上了从吴浅包里拿出的白大褂,戴上了一副护目镜,套上橡胶手套。这副有些夸张的打扮引人侧目。吴浅也脱掉了外套,里面是白衬衫。
哈?这是干什么,变装游戏吗?
他突然有点尴尬,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换个衣服啥的?可是低头一看,身上就是蓝西服一套,没什么特别的。张山画还没太弄清楚这是要干什么,说不定自己里面穿的也是奇装异服,假装自己也很从容,开始解自己的西服扣子。
张山琴却瞪眼低声道:“哎你干什么?好不容易给你烫好的。”
烫好的?
他不敢动了。自己今天穿正装干什么?
往里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两拨人往两个房间走去。姐姐和赵开一间,吴浅和杨宇星一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兜来兜去,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老天,他该往哪儿走啊!
他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用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说:“你怎么跟个陀螺一样……”
张山画脸红了,只好站在两道门中间,转转脖子就能看到两边的情况。
他看到张山琴有点迈不开步子的怯意,赵开挡着她,走进房间。
床边的摇椅上,坐着一个微笑的老人,头发雪白满脸皱纹,她颇感兴趣地看着手上的剪报。
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比正常的阅读者。
“妈。”赵开道。
老人转过头来,看到赵开,浑浊的眼睛都亮了,招手道:“快过来!”声音慈祥又可爱,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如果不是一身病服,她看上去就是一个世间最普通的老人。
“放学了?”她道。
赵开点头。老人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小小的梨来,擦了擦递给他。
“你别总打篮球,万一摔坏了怎么办。老师都说了,从前有个男孩儿就爱打篮球,高考前把手打坏了。”
“好。我不打篮球了。”
老人看着他把梨拿在掌心磋磨,问他:“哪恁不吃啦?”
“……妈,我今天不是自己来的。你看,芯芯也来了。”
老人僵住了。
“妈。”张山琴对这个发音很陌生。
老人不敢相信地看向门口的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拉起自己的手。
“妈妈,吾回来了。”
老人的热泪淌下来,委屈地说:“芯芯,你怎么现在才来……”
张山琴把老人紧紧抱进怀里。老人又瘦又小,就像一个放完了气的气球。
“芯芯回来了,我芯芯回来了……”她哭着,“我芯芯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妈妈做的菜不好吃了,你生妈妈气了,之前你要那双鞋妈妈没给你买,不是不给你买,是跟太高了怕你穿了崴脚……”
张山琴:“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要生妈妈气噢……”
“好。”
老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难过,捧着张山琴的脸,眼睛被泪糊得看不清楚。
“梨……”她说。
赵开连忙拿出梨来,老人想把梨放到张山琴手中,又觉得已经留给赵开了,就犹豫了。
他急忙道:“一人一半。”说着就要掰开它。
“不!”老人突然大叫,急得不行,“梨不能分开吃的呀!不能分离啊!”
梨不能分着吃。
不能分离。
赵开的牙齿颤抖着,咬着牙,热泪控制不住地淌下来。
“芯芯你吃。”他把梨放在张山琴手中。
张山画盯着老妇人的面容,想着自己的妈妈。他站在房门外,突然有一种错觉。会不会他推开这扇门,就能回到过去,那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姐姐和他也在。
没有长大。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会回到小学五年级的课堂,发现自己站在教室门口,只是迟到了一会儿,而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他扭头看向另一边。
穿着白大褂的杨宇星搂住怀里的老人。
“棉花……俺的棉花……”老人下不了床,激动得几乎从床上摔下来,“棉花……”
杨宇星拍着他的后背,慢慢地拍着。
“我毕业了。爸,我毕业了,要让你享福了。”
吴浅把老人扶回床上,倒水给他喝。
他呛了一下,哭着笑道:“棉花,你回家看看,爹种的庄稼今年长得可好了,好漂亮,你躺在底下都能乘凉了……爹把猫崽儿都给你养好嘞……”
“好,咱们回家,马上回家。”
“棉花,爹有点困了。爹先睡一会,就一小会。你等我会,等会一醒来,咱们就回家。”
“好。”
老人在杨宇星的怀里睡着了。
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寂静极了。
过了好一会,杨宇星轻声叫:“爹。”
“爹?”
她拔高了声音。没有响应。她伸手触碰了老人的脉搏,很久很久。
她把老人放回床上,轻轻地把老人的头发拨到耳后。吴浅捏了捏她的肩膀。
杨宇星从老人的床铺靠墙的地方,看到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那个年代,他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带女儿到城里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彩色照片吧。就一张,他没舍得给自己照。
照片上,孙玉璐穿着当年的校服,笑得灿烂极了。
她快乐张扬,自由坚定地追逐着科研,永远地留在了24岁。
“师姐,我现在已经比你大了。”她喃喃道。
就在这一刹那。
张山画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略显陌生的片段,如同宇宙星宿中寻到一颗,在苍茫浩瀚中被他看见。
那是十五岁的他,在爬台阶。他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了。想去山顶的道观求一个平安符。
三千级台阶,对他而言并不容易。
烈日之下,他和一个同龄的小女孩擦肩而过,她正从上往下走,从三清殿下来。那是给家人求平安的主殿。
他几乎真的忘记这个小女孩了。
他的膝盖重重跪在软垫上的一刻,头砰的一声磕在地上,汗如雨下。
请保佑我唯一的家人平安。他对神仙说。
他拜了九下。
出门后,张山画拦住吴浅,踌躇地问:“你……上学的时候去过清源道观吗?”
吴浅一愣,想了想:“去过。”
“去干嘛?”
“给她祈福。”她指了指杨宇星。
张山画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停住了话头。一个熟悉的面孔穿着工作服,出现在他眼前,跟同事谈论着什么。
是凌相宜。
可又不像她。他记忆中的凌相宜,是娇媚精致的,总是凑到他面前,似乎想吸引注意力。可现在的她梳着低马尾,刘海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兔尾巴,挨近头皮的发根长出了黑色,都比染成栗色的部分长了。
凌相宜抬头看到了他,顿了一下,还是上前来点点头。她看到了吴浅,甚至也没什么表示,昔日的愤怒和嫉妒似乎都烟消云散,就像本不知道从何而来。
张山画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本想着打个招呼,但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点了下头。他知道她有自己的故事,别人不该打听。
可她终于还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找你吗?”
“什么?”张山画困难地搜索着记忆,试图从自己学生时代中找出一个有过交流的女生,只有一个身影,“你是,初中的时候……我帮过的那个……?”
那个被学生会副主席扒了裙子的女生吗。
她却摇头:“不是。我是看到了那一幕……后来我跟你说过,觉得你很勇敢。”
这……张山画确实完全没印象了,但一个不太敢揣测的念头浮现,他问:“你后来,大学的时候……”不会跟着他等了很多年吧?
林相宜洒脱地一笑:“我可没有非你不可,谈了好些男朋友,”她一甩头发,“要是以前,我现在肯定跟你如数家珍地说他们有多优秀了。”
张山画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我爸是明峰医院当年的一个医生,”她见张山画瞬间变了脸色,平静道,“我本来不知道。但现在他进监狱了。”
她笑:“本来觉得你人好又有钱,长得又帅,适合当老公,带我住进豪宅。”
张山画没有丝毫害羞的感觉,只觉得毛骨悚然:“你……”
“你别说我为什么靠男人。要不是我家里人不让我读研,我早就当上同传了。”她看了吴浅的背影一眼。
她从小容貌出众,从记事起向来是众星捧月。她对童年的记忆是“特别顺”,干什么都顺。她还记得初中手工课上,为了做小船自己划破了手指,一个男同学怒骂她的男同桌:“你怎么不帮相宜做呢?她这样的女生,是不需要自己动手的!”
这句话被她记在了心里。他的后半句“相宜,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则被她忽略了。
她不仅美,最奇的是成绩特好。记得小时候走起路来都是飘飘欲仙的,长大后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在初中激烈的学业竞争下,她偶有下滑的成绩,引来母亲歇斯底里的责骂。人不可能永远是第一名,尤其是所有走在她身边的人都曾是第一名的时候。可她实在是受不了这落差……气得狂扇自己耳光,实在是受不了。
她曾是主持人、广播员、中队长、舞蹈队队员、校园宣传大使,连海报上的女主角都是她。可是没有一条获奖感言,讲到过她会被上天收走自己的天赋。
心态的极其失衡,让她越学越差,高中学出了抑郁,高考考得很差,选了个还行的专业。可她心底的那个第一名,总在半夜折磨她。
她从母亲日复一日的唠叨和催促中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还有一条路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依旧可以到达顶峰。最后会和那些考上了名校的同学一样,一点差别都没有。
那就是嫁给一个有钱人。
可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林相宜的笑容消散了。
从疗养院出去后,已经是下午,众人却约好了似的,一同往张山琴公司的方向开去。进入大楼看到易拉宝和贴画,张山画才意识到,这是公司年会。
等到张山画跟众人一块坐在观众席前排,望着台上,他都觉得恍惚。
赵开递给他一个相机,张山画看了一眼就吓得汗毛立起。
“啊?怎么了!”
赵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不是要拍吗?”
张山画后知后觉这不是用作证据的那个,接过来道:“……谢谢。”
这是要干什么,他要拍什么,他心中也生出小孩子般的期待。
突然,全场的灯光尽数关闭,一片漆黑,如同电影院一般。人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兴奋达到了高峰。嘈杂议论着的众人安静下来,憧憬地看着舞台。
轰!
聚光灯打在台上。
人们屏住呼吸,试图辨认那个聚光灯下唯一的身影。
张山画愣住了。
是张山琴。
一袭白色鱼尾裙,优雅的盘发,看不出眼角的细纹,专注地看着空中虚无,沉浸在歌曲之中。
他坐在台下举着录像机,注视着她唱着那首慢歌。
“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
“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长大的地方”
歌声中,一幕幕记忆像电影在他眼前浮现。
姨妈一家坐在沙发上看春晚,13岁的他收拾好厨房后,低头穿过客厅,无人跟他打招呼。他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肥大的旧上衣拖到地板上,抱着膝盖默默看着玻璃外的电视。电视机里放着这首《风吹麦浪》。
父母入院后,他已经很久没掉眼泪了,可是听着这首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赶紧擦了。一家人聊着天,姨父说,天天打架不学好,以后跟他爸一样让车撞死就好。瘦小的他低头装作听不见,摸了摸自己淤青的手肘。
敲门声响起,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学生走进这里,跟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留下一个厚厚的信封,把他从小板凳上拉了起来。
她说小画,咱们回家。
寒风里,他仰着头说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摘下红围巾,系在他空荡荡的细脖上,一下子就发现了他手肘上的淤青。
后来,她把他护在身后,对着一众中年老年的男男女女,他们骂得难听要动手打人,她抄起放在沙发上的菜刀在空中乱挥,把一圈人吓得踉跄,直骂她神经病。她的马尾辫扫得他脸上又扎又痒。
她背着大包小包、拎着两个行李箱,他瘦弱的身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袋子,挤上了去申城的高铁。她把装着钱的厚牛皮袋子裹了塑料、花布、衣服,在他身上试了好几个藏的地方,最后塞在她自己的衣服内衬里。
在候车区,她用一条棉麻丝巾,把他和她的手紧紧缠在一起。
在她竞赛的研讨室里,她作为队长和大家热火朝天地画着图讨论,瘦小的他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坐作业习题。晚上,她一分一分地算比赛报销,一点一点地抠出钱来给他们俩买饭。只有他俩留在研讨室,他睡着了,她会一个人对着白板小声答辩,备赛到天亮。
她戴着口罩,拎着各种塑料袋回到破旧的出租房里,一进门就瘫倒在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张山画,你进去!没有长高的他却把姐姐背到卧室,戴着N95口罩,拧毛巾给她一遍遍擦汗。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敲开家门,一左一右要带她走,他哭着拽住他们,不要带走我姐姐,不要,不要。她狠狠推了他一个跟斗,回去!别出来!
“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
“吹向我脸庞”
“想起你轻柔的话语”
“曾打湿我眼眶”
她的高跟鞋断了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被他的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他因为打了大队长被老师批得狗血临头,他刚说了一句可是他欺负女孩儿,老师猛地一本书抽打在他头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她用力握住老师的手腕,平静道,他是坏孩子,我是坏姐姐,我们走,我们转学。
“嗯——呜——”
“啦——啦——”
班主任和男生的家长站在他们家门口,班主任指着张山画骂,她一手拉着门,一手指着阻拦他们转学的班主任说,我都了解清楚了,你怎么不问问这小瘪三为什么扒那女孩的裙子?
张山画成绩是没他好,我们家也没他有钱,但他打架只有两个原因,要么保护自己,要么保护别人。我知道那个男生家里跟你打了招呼了,你作为老师却包庇坏人,小姑娘被扒裙子的时候你在哪儿?小姑娘被造黄谣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没有站在女生的一边,是张山画承担了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咣的一声巨响,她直接把一行人关在门外。回头对他轻描淡写道,干得不错。
她天天在办公室加班到半夜,去医院排队拿号看脊椎。
她搬着摞在一起的大箱零件发货,兔尾辫颤抖,汗流浃背。她没点过星巴克咖啡,正要下定决心走进去,看到同事们,她却背过身躲了起来。她从没坐过飞机,提前很久出发却还是没赶上,在机场无助地哭了起来。
她嘴唇发白,眼里却满是喜悦,在两个人小小的饭桌上,自豪地给他摆出一张写了两人名字的房产证。还有户口本,她有些颤地指着两人的户口,【申城】。张山画看到,她低着的头顶有一根白发。
“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
“在冬季盼望”
“却没能等到阳光下”
“这秋天的景象”
“就让失散的誓言飞舞吧”
“随西风飘荡”
“就像你勇敢的善良”
“曾撑起我希望”
舞台之下,张山画尽全力屏住呼吸,稳稳地举着摄像机,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