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庄统被庄萧狠揍了一顿,听大夫说要修养好几个月,三姨娘气的要去找老爷告状,可不知怎么反倒被大少爷拦了下来,不了了之了。
我看着收集来的信息,知道我在庄府的事情应该做一个了断了。
我来到了大太太的院子。
大太太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我的脸,她总是这样看着我,好像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
这个眼神我在很多人身上都见过。
“我是不是和您的一个故人长的很像?”
我问道。
她一愣。
“嗯。”
她安静片刻答道。
“是我幼时的挚友,她成亲后就离开了北城,她说过会来看我。十八年了,也许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她流露出怀念的神色,眼里透着一种很复杂很温柔的光。
“我不是被人弃养的。”
半晌,我突然开口。
大太太眼眸一颤。
“我的母亲,叫程依云。”
她震惊地望向我。
我看见她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程……程依云,依云……”
她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恨不得掰碎了揉进身体里一般。
“怪不得,怪不得你和她这般像。”
她似喜似悲。
“她过的还好吗?”
大太太期艾地看着我,我瞧见了那隐藏在深处的不安。
我不忍别开眼。
“我母亲,于十八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
我和大太太来到庄梁居住的院子。
庄老爷最近又病了,总是缠绵病榻,连起身都很困难。
大太太遣退了下人,率先走了进去。
庄萧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我让他在门口等我。
“我去了结一些事情。”
我对他道。
“一些……上辈子的事情,无法释怀,只能命抵。我曾经为了这件事付出了许多,也有人被蒙在鼓里苦守半生,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
我低声道。
“解决了这件事,我会离开这里。”
我抬眼看着他。
我以为他会责备我,毕竟那是他的父亲。
“可那也是我母亲。”
他轻声道,然后把我揽在怀里,给了我一个温暖无比的拥抱。
几十年后,我仍记得在那个夜色下,那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给我的那个拥抱,和那一句紧贴在耳边,一句坚定的——
“我等你。”
我走进了房门。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和一股揉杂在其中,却又不容忽视的腐烂味。
深色的木床上,庄梁正陷在被褥之中,依旧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比我上次见到的更加干瘪枯瘦,只勉强还看得清是个人样。
他已经苍老的不成样子了,也许不用我出手,就活不了多久了。
我突然想到。
大太太站在床前,目光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恨意和冷漠。
“十八年前,是你做的。”
她陈述道。
像是已经怒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了下来。
庄梁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她。
此刻,我反而不懂他的眼神了。
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看懂过他。
“阿云和她丈夫从沧州来北城找我,是你阻拦了他们,是你让风叔去杀他们,风叔不忍心,你就找了一批山贼,把他们引诱到郊区杀害,把他们的尸体丢到了乱葬岗,暴尸荒野,让鹰犬啃食。”
她声音带着痛苦,像是感受到了我娘当时的绝望。
“然后你跟我说,她从来没有来过。”
庄梁静静听着。
“我在这深宅大院日复一日的等待,就是等着她对我许下的那个诺言,为了再看她一眼。”
“可我再也等不到了。”
她的声音仿若泣血一般。
庄梁终于闭上眼睛。
“是我做的。”
他吃力地、缓缓道。
“我原本,没有想对他们出手,是他们自己落到我眼前。”
大太太眼睛通红看着他,声音嘶哑道:
“为什么?”
像是在回忆什么,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微小的笑容。
“我许久未曾见到你笑了,哪怕是我们成婚后,你也从未对我笑脸相迎过。”
“哪怕我身边出现再多人,你也从不在意。”
“哪怕我们有了孩子,你也未曾对他施舍半分爱意。”
“你永远,都只会对着那一个人微笑,你眼里,也永远只有那一个人。”
我仰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所以,你杀了我母亲。”
庄梁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
“你和你母亲,长的很像。”
“那你为什么又要接我入府呢?”
他沉默了。
为什么呢?
我想起了我初见大太太时她那副形容枯槁的样子,日复一日的等待和绝望已经消磨了她的生机。
我看向大太太,她眼中有些恍惚,似乎那些话又将她带回了那无忧欢快的青葱岁月。
她从那段回忆中收回思绪,漠然盯着床上的人。
“都要结束了。”
她一边喃喃着,一边走上前。
我在一旁亲眼看着,看着她慢慢走到床边,看着那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平静等待着她的靠近。
“都要结束了。”
……
我推开门,外面已经有朦胧的亮意,一抹橘色从天边缓缓升起。
一个人正站在庭院的树下,听见脚步声,敏锐回过头,急切地朝我走来。
我唇边绽开一抹微笑,迎着漫天霞光,朝他跑去。
番外
我第一次见她,是幼时感染了风寒,那时西医还不普及,我爹带着我去看中医。
一碗冒着怪味苦涩浓稠的药水下肚,我胃里一阵抽搐,只恨不得一口全吐出来。
正当我胃里翻滚时,一颗饴糖到了我的嘴边。
我抬起头,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站在我身边,她穿着一袭黄色的衣裙,眼睛亮晶晶的,笑意满满地看着我。
“我爹配的药苦死人了,他自己都不愿意喝,吃糖吧,吃完糖就不苦了。”
我愣愣望着她,只觉得心从来没有跳的这么快过,连嘴里的苦味都感受不到了。
她将那颗饴糖喂进我嘴里。
是好甜,不仅甜,还粘掉了我的门牙。
她叫阿云,是程大夫的女儿,从此我和她成为了好朋友。
我的门牙长得慢,那些天说话总是漏风,隔壁家庄叔叔的儿子总是嘲笑我吃个糖都能被粘掉牙,不过我从来不在意。
直到那天,他笑话我时被阿云听到了,阿云内疚的不行。
“原来你的牙是被那颗糖甜掉的呀。”
她眼睛水汪汪看着我。
“你怎么还说是你自己摔跤磕掉的,都怪我呜呜呜。”
我见不得她哭,明明是缺的牙,可我觉得我的心像是也缺了一块,跟着痛起来。
“没事的,很快就能长好的。”
我安慰她,很快她在我的逗弄下破涕为笑。
我松了一口气。
要不是庄梁,阿云也不会如此伤心。
我更讨厌庄梁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可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要成婚了。
那瞬间,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她还是成了婚,对方是庄府花仆的儿子。
没关系,庄府离我家很近,我还是可以经常看到她。
我这样告诉自己。
可没多久,她又告诉我,他们决定回沧州老家了。
“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她握住我的手,眼中有难过和不舍。
我的心像是被放在烈火中煎熬。
可我只能微笑着注视她离开。
她离开后不久,父母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我并不太在意,只是想着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她过的怎么样?有孩子了吗?希望是一个长的像她的女孩,肯定非常可爱。
她到底什么时候来呢?
我等了好久,从待字闺中,到为人妇,为人母,从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每一天都过的无比漫长。
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是不是真的像庄梁说的已经忘记了我?
我感觉我的心在一天天死去。
……
我终于来到了沧州,来到了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她的坟墓前。
她的尸骨早已寻不回来,如今立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衣冠冢。
我在她的坟前嚎啕大哭一场,我前半生的、后半生的所有泪水似乎都在今日流尽、流干了。
我在她的坟边,她曾经住过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姜姜和庄萧来劝我回去,我不愿,他们便帮我修缮了这间破败不堪的屋子。
庄萧继承了庄梁的产业,姜姜去女子学校上学了,他们在一起,我能很安心留在这里。
我告诉他们,等我死后,将我埋在阿云旁边。
以前,我渴望着那水中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月亮,此后十几年,我把自己圈在一座宅子里等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如今,我守着一座冰凉的坟墓。
就像小时候我默默守在她身边一样。
我在这个小屋里,又度过了数个春秋。
姜姜有了孩子,他们经常来看望我,我很欣慰。
有一年冬天,一个和尚路过我这里,向我讨一碗水。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又拿了些干粮给他。
“阿弥陀佛,施主慈心,贫僧无以为报,便赠施主一支签吧。”
他将一个签筒递给我,我随便抽了一支。
喝完水,我打开门,他的身影迎着风雪渐渐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我回到屋里,翻开那支签文,上书: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风雪肆意,只能隐约看到一点黑色的坟尖。
又是一年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