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原地，顿时觉得手里的信封有千斤重。
这时候才发现，信封里还带着一张黑白照片。
上面有两个男人，正勾肩搭背着冲着镜头笑。
其中一个我不认识，可另外一个却十分熟悉。
那张面容和爸爸有百分之七十的相似，正是年轻时候的爷爷。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意气风发的爷爷，他身上穿着军装，整个人都正气凛然。
我忽然记起照顾爷爷时候，他的生活习惯。
即便是腿脚不利索，每天也都要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
在电视上看到升国旗时，他时常眼含热泪，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那时候，我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听他在说什么。
忽然，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爷爷在听到鞭炮声时会受到惊吓一般站起身来。
为什么对北京天安门升国旗有那么深的执念。
鼻子一酸，我忍不住落泪了。
想起爷爷暮年时期受的委屈，一股懊悔涌现在心头。
曾经，我没有接过爷爷给我的压岁钱。
现在，我必须为他正名。
我把照片和信件放回信封，妥帖收拾好。
那晚睡觉时，我模模糊糊地梦见了爷爷的身影。
有过年期间，他伸手把辛辛苦苦攒了好久的钱递给我时，那双慈祥的笑眼。
也有年少时，他穿着军装欢笑时的情景。
可是最后留下的回忆，只剩下前段时间我因为要上学所以离开时，爷爷那双落寞失望的眼睛。
那时候，我有预测到会是最后一面了，但因为心里的厌恶，也没有说什么。
现在想来，只觉得心脏泛起一阵酸麻的疼痛。
……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爸妈事情的真相。
可是拨通电话后，爸爸却并不相信。
“就一封信而已，怎么就能证明他是去参军了呢？说不定就是他为了显摆所以才随便写的！”
我争辩道：“可是除了信也有照片呢！”
可这么多年的怨恨早已经让爸爸对爷爷的人品有了根深蒂固认知。
他有些不耐烦道：“你别管这些了，你爷爷就是一辈子活得窝囊，我也早说了不想认他这个爸，他过去怎么样和我没关系。”
电话挂断后，我没有放弃为爷爷正名。
既然书信和照片都说明不了真相，那我就亲自去找能说明真相的人。
我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书信，根据上面的信息，找到收信人也不难。
于是我买了票，打算去找找爷爷的老战友还在不在。
几经波折下，我来到了信件上的地址。
战友名叫杨应昌，我四处打听了很久，都没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难道战友和爷爷一样……都不在了吗？
我兜兜转转了很久，依旧一无收获。
正当我打算放弃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停下了脚步。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姑娘，你找这个人有什么事吗？”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没想到老奶奶当即就道：“杨应昌，是我老伴。”
惊喜来的太突然，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奶奶，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杨爷爷，我需要他来帮忙证明，我爷爷以前真的参过军。”
怎料，老奶奶摇摇头，眼眶红了。
她声音沙哑道：“不在了……老杨他早就不在了……”
我有些抱歉道：“对不起……”
老奶奶却摆摆手说没什么。
“姑娘，虽然老杨不在了，但是他参军时候的衣服和徽章都在，我都好好收着呢，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来我家。”
我跟着老奶奶到了家里。
进屋后，墙壁上挂着的都是杨爷爷当兵时候的照片。
一个和照片上的人很像的中年男人从厨房走出来，不难看出，这人是杨爷爷的儿子。
“我叫杨顺德，是杨应昌的儿子。”
提起杨爷爷时，他眼里全是自豪。
“我爸年轻时就参军打仗，为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奋斗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才回来。”
“身为他的儿子，我很自豪。”
恍惚间，我记起了爷爷。
他也是这样艰苦奋斗了大半辈子，可是最后回家，却没人为他骄傲。
反而是人人嫌弃他。
此想法一出，我的眼眶就开始泛酸，满脑子想的都是爷爷去世时候孤独的身影。
我把手里的书信递给杨顺德，开口道：“我爷爷也是军人，曾经和您父亲是战友，可是我的家人们都不相信……”
“您看看杨爷爷有什么更具体的证据来为我爷爷正名吗？”
杨顺德没说什么，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
虽然没有生活气息，可是不难看出，这个房间是被人精心打扫过的。
书桌上没有书，反而是放了一个很大的箱子。
杨顺德把箱子打开，解释道：“这里面，都是我爸的东西，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知道，杨爷爷是军人。
他的东西能被保存得这么仔细，想必家里人都是很珍惜的。
可是现在他们却肯把东西拿出来，让我看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我忍不住哽咽道：“谢谢。”
杨顺德摆摆手，苦笑道：“咱们的父辈都曾经上过战场，卫国有功，作为后代，相互帮助也是应该的。”
……
箱子里的东西很多。
正当我打算查看一番时，电话响了起来。
来电人显示：妈妈
“萱萱，你去哪里了？不是说好了收拾完遗物就回家待几天吗？”
我解释道：“妈，我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爷爷其实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
“你还在追究这件事情？”
话未说完就被一旁的爸爸打断。
他强硬地命令道：“快点回来！别去查那些东西了，你爷爷就是那样一个窝囊一辈子的人，说什么退伍军人?他那副样子，怎么可能敢上阵杀敌?”
妈妈也劝说道：“萱萱，你爸说的对啊，你爷爷他确实不可能是军人嘛，快点回家吧。”
我挂断电话，觉得心里更加委屈。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爷爷。
我打开眼前的箱子。
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放着的生前的书籍和衣服。
箱子最内侧还放了一个小铁盒子，我拿出来。
打开后，却被里面的东西惊得愣在原地。
两枚带着五角星的帽徽静静地落在盒子里，一旁是两个红色的小本本。
上面赫然写着：退伍军人证明书
即便是被封存了许久，帽徽上的五角星依旧耀眼。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流下。
军人证明书有两本。
一本是杨爷爷的。
而另一本，正是爷爷的。
我捂住嘴巴，任由泪水滑落，泪眼婆娑间，看见了证明书里爷爷的照片。
和童年时候的记忆相撞的瞬间，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时爷爷落寞的神色。
可在证明书上的爷爷却眼神炯炯，似乎是对未来充满期望。
……
回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记起杨爷爷写下的话。
那本日记里记录了他和爷爷并肩作战的点点滴滴。
让我窥见了爷爷的另一面。
“我的班长名叫李本华，从参军那天开始，他就像个哥哥一样照顾我。本华为人热情憨厚，无论是谁，只要是叫他帮忙，他都会很愿意的答应下来。”
“班长总是说自己对不起家里的媳妇和儿子，原本说好是挣钱回家，结果参军后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可是我觉得，如果我们不打仗，那家里的小孩，老人，还有媳妇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安稳。我们参军打仗，上阵杀敌，也是为了后代们都能有更好的生活。”
“战场上打打杀杀，伤亡很正常，可是班长却总是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场硬仗后，整个班只有我和班长活了下来，他的腿还被炸伤了，可是班长却还是自责。他总是问我是不是如果自己再谨慎一点，其他兄弟就不会死。”
“可是战场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我劝班长放下，可他从那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班长的腿坏了，上不了战场，他的自责就更重了，觉得自己一个废人拖累了大家。后来一场炮轰后，我们彻底失联了。班长不知所踪，直到我回家，都没有再见过他。”
根据杨爷爷的描述，我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当年炮火轰鸣，横尸遍野的悲惨场面。
血腥味似乎要透过纸张钻入我的鼻腔，无数革命先辈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高铁即将到站，请您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
伴随着柔和的到站提示音，我睁开了眼睛。
车厢里干净明亮，没有到站的人们眉头舒展，惬意地靠在座椅上。
有下班的工作者闭目养神，有来旅游的年轻大学生憧憬着到站后的安排，也有一家三口，享受着平凡温馨的时光。
杨爷爷在日记里畅想的一切都成了真。
我们生在国旗下，长在春风里。
泱泱华夏换了新颜，但红色血脉里永不褪色的是赤诚爱国心。
……
我下车后直奔回家，一直到踏进门口还死死地护住怀里的证物。
这里面是爷爷曾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证明，是他一辈子都未曾向家人提及的荣耀。
爸爸见我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脸上露出疑惑。
我顾不得喘匀气，就开口道：“爸，爷爷他真的是军人，我们都错怪他了。”
此话一出，爸爸的脸瞬间垮下来。
“怎么还在胡说?你这孩子不会是去了一趟老房子让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吧？”
“萱萱，你爷爷那么懦弱的一个人，如果真的当过军人，为什么不肯说呢？”
我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几度哽咽道：“因为他愧疚。”
见到我手里的东西后，爸爸的眼神里全是震惊。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萱萱，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我缓缓开口道：“我去见了爷爷的老战友，这些东西，是从那里拿回来的。”
爸爸有些茫然地拿起桌子上的退伍军人证明书，翻开后，瞳孔一滞。
“不可能……不可能……”
爸爸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人，那张脸他怎么也不会认错。
就是爷爷—李本华。
接着，他双手颤抖着看了杨爷爷的日记本，以及曾经那封被他以为是爷爷写给其他女人的信。
到最后，爸爸已经泣不成声。
爷爷他是英雄。
我看见爸爸原本笔直的脊梁弯了下去，他把头深深地底下直到靠近地面。
“爸！我对不起你！”
李羽峰视角
我从小就怨恨我爸。
因为他，我一直都被同村的小孩嘲笑。
因为他，我妈每天除了要照顾我外，还要承担起整个家里的负担。
因为他，我的童年一直都笼罩在阴影里。
妈曾给我说：“你爸是出去赚钱了，他会回来的。”
小时候，我信了。
于是在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候，我就拿着板凳坐在门口，和妈妈一起等爸爸回来。
一年又一年，久到我已经记不清他这个人是什么样子时，他还是没有回来。
思念积攒到最后，全都化为了怨恨。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努力工作，结婚生子，打算彻底忘记这个人时。
他却突然回来了。
第一眼，我没有认出来，只当他是路过的乞丐。
可当听见妈喊出那个名字时，我愣住了。
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寒气从地底冒出来，钻入脚心，冻得我全身发抖。
一如幼时无数个难挨的冬天。
这个我打心底里不想叫一声“爸”的人回来了。
和我无数次想过的不一样。
他没有风风光光地回来，反而一身狼狈。
我几乎要把儿时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如果不是妈，我根本不会让他进门。
我想问问他，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
可是见到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只剩下怨恨了。
我打心底里觉得，他就是在外面吃喝玩乐的半辈子，直到年老了没有劳动能力了才想起回家。
如果不是因为腿坏了没办法养活自己，我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自从他到家后，我就无时无刻不在生气。
他腿坏了，没办法赚钱，还得让我们养着他。
除此之外，妈也被他拖累死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妈要对这个抛妻弃子的男人这么恋恋不忘。
那年冬天，他走丢的时候，分明是给其他女人寄信去了！
可是尽管如此，妈临死前最后一句却还是说：“你爸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
值得他抛妻弃子，不管妻儿死活那么多年?
直到他死了，我也没有得到答案。
直到今年初秋，女儿告诉我。
“爷爷好像是军人。”
我听到这个时候的第一个想法是觉得可笑。
那个懦弱无能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军人呢？
可是当女儿把所有证据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却猛地一沉，犹如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的下坠。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妈那句“苦衷”究竟是什么。
泪如雨下时，我把头深深低下去，直到接近地面，仿佛这样才能赎罪。
爸去世那天，我一滴泪都没流。
可是得知他是军人时，我却觉得自己的眼泪永远都流不完了。
退伍军人证明书上，我看见了爸青涩的面容。
童年尘封的记忆涌现，模糊的脸终于被我记起。
……
爸生前总说他想去北京天安门看升国旗。
我之前觉得麻烦，一直没带他去。
今年，我带着妻女还有他的骨灰去了。
当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时，激昂的歌声驱散了往日的阴霾。
天空中的赤色盘旋间，我仿佛听到了革命先辈的声声呐喊。
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没有被人遗忘。
热泪盈眶的那一刻，我轻声道：“爸，你看见了吗？在你们的努力下，我们的祖国已经强大起来了。”
天空湛蓝如常，唯有清风吹过，疑似故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