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向三八线急速赶去的时候,正是1951年的元旦新年即将来临的时刻,离志愿军司令部彭德怀司令员下达必须到达预定目标位置、发动第三次战役的时间已不足20个小时了。
凌晨三点时分,我父亲所在的志愿军战地医疗队大队第三中队在临津江北岸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的矿洞中与志愿军第39军第某师野战医院救护队汇合,共同组建了战地医疗站,搭起了临时救护点,随时准备待命。
临津江,发源于太白山脉,是汉江的主要支流,全长约250多公里,两岸是起伏的高山。临津江的中游一段正好位于三八线上。
时值寒冬,冰雪堆积深厚,临津江南岸均为天然峭壁,不便攀登,韩国第一步兵师凭借临津江天险,构筑了纵深约9公里的3道防御阵地,号称“铜墙铁壁、不可逾越”。
但中国人民志愿军正是抓住了敌人的这种心理,反其道而行之,出奇制胜,选择这段看似最不易突破的江面作为志愿军的主攻地段。同时这离南朝鲜首都汉城的直线距离仅仅75公里,更利于战役的快速纵深推进和政治目标达成。
1950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冬日的天空,太阳时隐时现,羞羞答答地不肯露出真容。而凛冽的寒风则不时地扰乱云的脚步,扬起忧伤的白雪,弥漫着天穹的双目,朝鲜三千里江山银装素裹,惟余莽莽。
十七时分的除夕前夜,无精打采的残阳匆匆地躲进大山深处,临津江两岸顿时陷入了皑皑暮色之中,显得格外寂静。
而在临津江北岸的黑暗中,提前近二十个小时潜入阵地的十多万身披白色斗篷伪装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指战员们,正蜷曲在雪地的战壕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们是否想到了他们很小的时候在家过新年的情景。尽管元旦在中国人心目中不如春节那般的热火,但是新年毕竟要过年,家家户户大门上挂着烛光摇曳的红灯笼,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好饭,如果年景好就会有肉和酒。然后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在暖和的炭火前议论一些平时不大议论的话题,比如关于来年的生活。
在中国,元旦是年轻人的节日,因为新的一年就要来了,“将来”这个字在年轻人看来永远是朦胧却又美妙的,更期待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元旦献词”。但今年这一刻,人们最期望的是赶紧送走这战争纷扰、令人窒息的一年,迎来和平和充满希望的新的未来。
突然间,临津江北岸猛然飞起的一串串红色信号弹划破了除夕的雪夜,耀眼夺目,格外灿烂。
随即,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炮兵发出了愤怒的隆隆吼声。天空中万箭齐发,像一束束火流星一般飞过临津江,顷刻间砸向南岸的联合国军阵地,猛烈迸发的火光红透了整个夜空。天崩地裂、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撕破了战场上的宁静,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尽管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炮火准备时间仅为20分钟,但这已是朝鲜战争开始以来中国志愿军最大规模、最强火力的一次炮火支援了。
在联合国军防线最前沿的南朝鲜军队阵地上,白天还在加固的工事在爆炸中一个个地坍塌。炮弹同时引发了阵地前地雷的爆炸,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令整个大地颤抖了起来,令人心悸。
在爆炸的冲天火光中,惊慌失措的南朝鲜士兵和美军顾问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四下躲藏。
而在临津江北岸,在战壕中等待冲击信号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官兵们则纷纷从战壕中站立起来,活动着由于长时间隐蔽蜷曲而冻僵的身体,看着自己部队的炮火打红了半边天,他们都挥舞着拳头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炮兵万岁!炮兵万岁!”。
这是临战时刻已经忘却生死的人才能体会到的一种血脉偾张的兴奋。
1950年12月31日17时整,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发起的第三次战役正式拉开了帷幕,在朝鲜半岛上的几十万年轻的中国志愿军士兵迎来的是一场最残酷、最激烈的战斗,而对于不满18岁、身体和心智尚未成熟的我父亲来说,则是心灵的震撼、涤荡和生命价值观的重塑,是生命记忆的凝固。
后来我父亲回忆道:这一天是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争,到突然身临其境,顿时让我惊恐万分、思绪混乱、手足无措,虽然欧阳玉兰和战友们在一旁不停地鼓励我、帮助我。说来好笑,我的心智居然没有一个小姑娘成熟和镇定,想想都感到惭愧。
20分钟的炮火支援结束后,随即志愿军“滴滴答滴滴滴、滴滴答滴滴滴”的冲锋号角又从四面八方响彻云霄,10多万志愿军战士端着冲锋枪、步枪从堑壕中一跃而起,高喊着震耳欲聋、令敌人胆寒的“冲啊!冲啊!”口号,蹚过临津河冰面,冲向南岸的联合国军阵地。
我父亲所在的100多名医疗队队员和成千成万的担架队员也紧随其后,迅速在江北岸堤志愿军战士腾出的堑壕中集结,随时准备上前抢救负伤的战士。
趴在堑壕里的我父亲紧张地上牙不停地磕着下牙,浑身颤抖,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挪不动半步,只有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惊慌地注视着前方战火纷飞的阵地。
然而,志愿军首批突击队并不顺利。
缓过气来的联合国军立即进行猛烈的反击,从天而降的炮弹在临津江的中心爆炸,瞬间将冰封的江面炸得粉碎,掀起巨大的冰与水融合的擎天柱,重重地将许多志愿军战士砸入水中。
南岸滩头众多暗堡的机枪也吐着火舌,疯狂地向冲在前面的志愿军战士扫射,大批战士应声倒下。
躲过弹雨继续向前冲到岸边的战士,又不时被脚下的地雷炸翻,志愿军突击队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突然间,我父亲看到从志愿军突击队的后方冲出三名各手持一根一丈多长木竿的战士,其中领头的叫王富贵。后来,我父亲在《志愿军胜利战报》上得知这三位战士的姓名和英雄事迹,他们是39军112师346团1营3连的老班长王富贵和战士齐天胜、秦肇坤。齐天胜还有一个与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一样的绰号:齐天大圣,战友们都喜欢这么叫他。
王富贵边跑边大声地向冲击线上的密密麻麻的士兵们喊着:“让开!快让开!”士兵们立刻闪出一条通道,他们都看着王富贵的脸,想在他的眼神中发现点什么。
“王富贵,打扫得干净点儿!”有人冲他喊道。
王富贵没有回答,高昂着头向前跑。
由王富贵、齐天胜、秦肇坤组成的三人扫雷小组冲上了南岸滩头,立刻受到对岸射来密集的机枪子弹的疯狂拦截。三人不顾一切地冲过一片60米长的开阔地,一头扑倒在一个沙丘上。
王富贵在沙丘上端探出头看,江岸边一片平展、长满杂草、覆盖没脚脖深雪的沙滩就是敌人的雷区。
这里是预先选定的突破口,部队马上就要从这片沙滩上冲过去。正因为是突破口,所以没有事先在这里扫雷,怕的是提早暴露了我军突破口的位置和意图。
南岸敌人的子弹雨点般疯狂扫射着。
王富贵高声说道:“我先上,如果我挂花了,你们接着干,你们可要隐蔽好!”说完,王富贵向沙滩趴去。
子弹打在王富贵身边的沙滩雪堆上,发出“啾、啾、啾”很沉闷的声音,冒出一丝丝白烟。
一块小洼地是白天早已侦察好的。王富贵一个鲤鱼翻身滚到洼地里,把长长的扫雷杆伸了出去。
这根扫雷杆的顶端,有个铁钩子,钩子钩住前面连接地雷的钢丝,一扭一扯,几颗地雷同时一起爆炸了,弹片、雪花和沙石飞进,浓烈的硝烟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硝烟、雪花和沙土落下之后,王富贵刚要往前趴,但他发现扫雷杆被炸断了。
他急促地趴了回去,看见齐天胜正趴在秦肇坤的身上大声地喊着什么。
原来,秦肇坤被机枪子弹击中,牺牲了。
王富贵急红了眼,他抓起秦肇坤遗留下的扫雷杆再次冲了上去。
在第二个扫雷点,他又钩响了几颗地雷。这次引起的是连续的爆炸,没等爆炸停止,他又冲向第三个扫雷点,但是,他发现手中的扫雷杆又被炸断了。
他又一次折返回去,拿起最后一根扫雷杆。
临走还是那句话:“齐天大圣!隐蔽好!如果我不行了,你上!”
王富贵已经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子弹击中,他几乎是跑向了第三个扫雷点。
他连续钩响了两串地雷,被他钩响的地雷距离他太近了,几乎就在他的身边爆炸了,烟雾和沙尘严密地包裹着他,他觉得身下的大地一下子陷进去,然后他又被弹向天空。他的左腿和右手已经没有知觉,脑袋眩晕,耳朵发嗡,嘴里咸咸的,他知道自己负伤了,那是鲜血的味道。
他仰天躺着,看见了被炮火和曳光弹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夜空,他觉得自己也许死了,像是坠入了五彩斑斓、亦真亦幻的天堂。更好像是回到了故乡,一家老小和亲朋好友正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地吃着年夜饭,欢度元旦佳节。
“轰”的一声剧烈爆炸声又把王福贵从昏迷中震醒,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摸索寻找着扫雷杆,但他举起来的是被炸断的半截木棍。
“齐天大圣!齐天大圣!”他声音嘶哑地喊道:“上!上呀!”
但没有人回答。原来,趴在沙丘上的齐天胜也英勇地牺牲了。
不是齐天胜不懂得隐蔽自己,而是他为了吸引敌人的火力,掩护王富贵扫雷,故意举枪还击,有意明显地暴露了自己的目标位置。
这时,中国志愿军更猛烈的炮击又开始了。
王富贵知道,自己的部队又要开始冲击了。 他的连长曾说过,冲击前有三分钟最猛烈的炮火支援。
王富贵也知道,现在,他身后那些准备冲击的战士们正看着他。
王富贵还知道,如果不能把地雷扫干净,将要有无数的战友倒在这里。
他往前看,又看见了横卧在冲击道路上的那一串串地雷,细细的串联钢丝在炮火刺眼的闪光中忽闪忽现的,刺痛了王富贵的双眼,他分外眼红。
王富贵咬紧牙关使劲地把手上的那半截木棍向那根钢丝扔了过去,但木棍蹦跶了几下又安静地横在了雪地上,地雷并没有被爆炸。
这时,一串红色信号弹又腾空升了起来,“滴滴答滴滴滴、滴滴答滴滴滴”高亢的冲锋号声再次吹响起来,“冲啊--冲啊--!”战友们冲锋的呐喊声又再次响起。
王富贵突然坐了起来。在坐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扭头向后面的战友们深情而坚毅地看了一眼,然后,他把身体横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向着前方的地雷阵滚了过去。
只见王富贵血肉模糊的身躯在火光中不停地向前翻滚着,地雷的爆炸声在他的身后此起彼伏地连续炸响。
紧随其后的志愿军战士们潮水般地沿着王富贵趟开的血路冲了过去。
……
看到眼前的这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幕,我父亲完全惊呆了,止不住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立即变成冰柱,挂在脸颊上,但又丝毫没有感觉。
突然间,医疗队中队长鲁大山跃出壕沟,振臂一挥,大声喊道:“同志们,冲啊!赶快抢救伤员。”说完,带领医疗队员和担架队员不顾一切地冲下江堤。而我父亲则一动不动地还沉浸在惊恐与悲痛中,不知所措。
欧阳玉兰见状猛地推了我父亲一把,用上海话大声质问道:“周国梁,侬呆做哪能呀?冲啊!”我父亲猛地清醒过来,问道:“欧阳,往哪儿冲?”欧阳玉兰瞪了我父亲一眼,怪嗔道:“侬戆(傻)呀?还要吾刚(讲)吗,走,下去抢救伤员去!”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父亲跃出壕沟,冲上江岸,毫不犹豫地跳下三四米高的江堤。
一路上,我父亲一边紧跟着欧阳玉兰往前冲,一边大声问道:“欧阳,往哪儿冲?”欧阳玉兰用手一指答道:“那儿,三个排雷英雄倒下的地方,快!”说完,快速穿过江的冰面来到南岸沙滩上。
在一个小洼地里,他们首先发现趴在那儿的秦肇坤,他胸前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状,鲜血浸染了整个军装。
欧阳玉兰上前用食指和中指检测秦肇坤的鼻息和颈动脉,已毫无生命体征,她悲痛地摇摇头说:“不行了,快,继续找!”
在10米开外的一个沙丘上,他们发现了仰面躺着的齐天胜。欧阳玉兰跪下身来俯瞰,只见齐天胜的棉军帽被打飞,左眼和额头被两颗子弹贯穿,头盖骨被掀掉一大块,鲜血和脑浆糊满了整个脸庞,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她痛苦地流下眼泪,悲痛地说:“也不行了,快,继续找!”
又往前搜寻了近50米的南岸江堤下,他们发现了侧卧躺着的王富贵。欧阳玉兰又跪下身来,用手电筒来回照看,只见王富贵的左脚被炸飞了,右手血肉模糊,但身体上没有中子弹的痕迹。她又赶紧用食指和中指检测王富贵的鼻息和颈动脉,兴奋地扭过头来对我父亲说:“还活着,还活着,快,快!打开急救箱,赶紧进行止血包扎处理!”
听到此言,我父亲立即打开急救箱,取出纱布和止血绷带递给欧阳玉兰,欧阳玉兰见状摆摆手说道:“先拿剪刀来!” 我父亲赶紧又取出剪刀递了过去。
欧阳玉兰接过剪刀麻利地剪开王富贵的左裤脚至膝盖上方,接着用纱布缠绕一圈做铺垫,然后用止血绷带在近心端股动脉上游做阻断包扎,再用纱布在断脚脚踝处进行包扎,最后在其胸前军装第二颗纽扣上拴上红色圆形伤标签。整个处理过程有条不紊、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我父亲看在眼里,心里由衷地钦佩。回想这十几天的集训,欧阳玉兰和战友们没日没夜地苦练急救本领,并在实战中能快速准确地运用,同时为自己不得要领,颠倒急救顺序而感到十分内疚。
刚想到这,欧阳玉兰又催促道:“周国梁,快去找一副担架来,快!我还要处理英雄右手的伤。”
听到此言,我父亲立即转身去找担架队员。
不一会,我父亲就从不远处找来了两名年轻的担架队员和一副担架。
这时,欧阳玉兰已处理完王富贵右手的伤口,命令道:“快!抬上担架,赶紧送往后方急救站抢救!”
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王富贵抬上了担架,欧阳玉兰又迅速地脱下棉衣外套盖在王富贵的身上,两名担架队员见状,架起担架飞快地向后方转移。
刚跑了没十几米,欧阳玉兰又喊道:“同志、同志,停一下,停一下!”
两名担架队员停下脚步,不解地问道:“同志,啥情况?”
欧阳玉兰忙上前,一边手伸进王富贵的腹部感知他的体温,一边说:“不行,英雄失血过多,体温下降很快,很危险,我们必须马上给他加温,快!”
听到此话,我父亲摸着脑袋不解地问道:“欧阳,这荒郊野外的怎么加温,又没有热水袋和铜婆子,要不我也脱下棉衣?”
欧阳玉兰说:“好,您也脱,其他的我另外想办法。”说完,欧阳玉兰又把眼睛盯上了旁边沙丘上被炮弹引燃的灌木丛。
欧阳玉兰随手找了一根木棍在燃烧的灌木丛中不停地挑拨,终于拨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上前手一摸,滚烫滚烫地,她兴奋地说:“这个就可以保温,快!再拨点出来。”
听到此言,我父亲应声道:“好,欧阳,我来。”说完接过木棍,在灌木丛中不停地拨挑,又拨出了五六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迅速戴上棉手套,捧起滚烫的鹅卵石,分别塞进担架上王富贵身体的两侧,再盖上两件棉衣,向担架队员催促道:“同志,可以了,快走!”说完,大家又一起抬起担架,飞快地向后方志愿军急救站奔去。
一路上,欧阳玉兰打着手电筒在前面探路和来回照明,遇到沟沟坎坎时还不断地提醒后方担架队员注意。
不到20分钟时间,他们抬着王富贵就来到了抢救所的矿洞口。
此时的矿洞口已被从前方抬下来担架和伤员挤得满满当当,根本就再也抬不到抢救所里面去了。
见到此情景,欧阳玉兰心急如焚,不由分说地从缝隙中挤了进去。因为欧阳玉兰知道,必须马上为王富贵做左腿伤口处理,否则的话根本保不住王富贵的左腿,甚至会危及他的生命。
欧阳玉兰挤进到矿洞中一看,狭长的坑道到处都是紧张忙碌的医护工作者,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抢救着每一位受伤的战士。
在人群中,欧阳玉兰发现了头天才认识的陆军野战医院的曹洁如女军医、主任。她正在为一名腹部中弹的战士做取子弹手术。
欧阳玉兰上前叫道:“曹主任,曹主任,我刚才从前线抬回来一名排雷英雄,他被地雷炸飞了左脚,失血过多,有生命危险,请您赶紧处理一下好吗?”
曹洁如扭过头来一看,惊奇而关切地问道:“欧阳,您怎么没有穿棉衣?可别冻坏了!”
欧阳玉兰急切地答道:“我没关系,我把棉衣盖在了排雷英雄身上了,他失血过多,体温降得很快,而且止血带扎得太久了,左腿有可能要坏死,曹主任,我心急呀!”
曹洁如忙答道:“好,我这儿马上就结束了,这就随您出去。”她回头对助手交代说:“子弹已取出,肠道伤口也吻合,你们做后续处理吧,我出去一趟。”说完,她随手卷起一床棉被,跟着欧阳玉兰一起出了矿洞。
来到矿洞外,欧阳玉兰用手一指说:“曹主任,伤员在那!在那!”
曹洁如快步走上前,立即用棉被把盖地王富贵身上的两件棉衣换了下来,扭头对我父亲和欧阳玉兰说:“小同志、欧阳,快穿上,千万别冻坏了!”
凛冽寒风中,身着单件棉布衬衣的我父亲早已冻得瑟瑟发抖,先前在运送伤员的奔跑中并没有感觉太寒冷,现在停下脚步,寒气立即如针扎一般地浸入骨头,刺痛着每一根神经。
我父亲不停地来回跺着麻木的双脚,交替地拍打着冻僵的双臂,以期加快血液流速,传导热的能量,抵御寒风的侵袭。但在这零下20多度的严冬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幸好曹洁如和欧阳玉兰几分钟就出来了,并带了一床棉被可以替换出他们的棉衣。
曹医生接过欧阳玉兰手中的手电筒,掀开棉被一角,快速地查看王富贵左腿的伤情,欣慰地说:“情况还好,幸亏您处理得当,不过现在必须进行松绑,马上回血,否则时间过久,腿就保不住了。噢,这是干什么,欧阳?”曹医生指着担架上的一堆鹅卵石疑惑又惊讶地问道。
欧阳玉兰回答道:“这是我们随手从火堆中刨出的几块烧热的石头,为的是给伤员加热和保持体温。”
“这个非常好呀,有创意,而且特别适合冰天雪地战场的应急之需,简单易行,非常好非常好!”曹洁如大加赞赏一番,接着又说:“马上把伤员抬进洞中去,我立即进行处理。”说完,曹洁如命令担架队员抬起担架艰难地趟过人堆,进入洞中。
欧阳玉兰在战场上灵机一动的这个“土发明”,有效地解决了战场上因受伤失血过多、体温下降过快、危及战士生命的问题。后来,欧阳玉兰又改进了这个方法,亲手制作了许多小棉布口袋,随身携带,专门用来装烧烫的石头,即防烫又卫生,还能临时为受伤的战士保持体温,受到了志愿军首长和战士们的一致夸奖。这个成本低廉、简单易得的“土发明”在以后的朝鲜战场上也一直为中国志愿军所广泛采用和推广,这是后话。
欧阳玉兰见排雷英雄王富贵同志已被妥善安置好了,心里稍许宽慰,随即走出洞外,对我父亲说:“周国梁,我们必须马上返回前线去,那里还有很多需要救助的伤员,快,快!”我父亲应一声,立即跟随欧阳玉兰跑步返回前线战场。
在临津江冰面上,到处是被炮弹炸烂的巨大窟窿和冰块,一不小心,很容易滑入江水之中。
我父亲和欧阳玉兰分头一边奔跑,一边手持电筒不停地在江面上扫射,生怕遗漏掉每一位伤员。
突然间,欧阳玉兰的手电筒电光定格在一个不远处的冰窟窿上,她大声喊道:“周国梁,快过来,这里发现一名伤员!”
听到欧阳玉兰的喊声,我父亲快速地围了过来,果然看到一名战士趴在冰窟窿边一动不动,回答道:“欧阳,是有一名战士,但不知是死是活?”欧阳玉兰一听,生气地说道:“周国梁,别说不吉利的话,拉上来再说,快!”说罢,把手电筒往冰面上一放,俩人合力将这名战士拉了上来。
只见这名战士,浑身棉衣棉裤被江水浸湿冻成冰疙瘩,身体呈C字形不能放直,但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和血迹,估计是被炮弹爆炸气浪震昏并冲进了冰窟窿之中。
欧阳玉兰一边摇着一边大声呼唤:“同志,同志,快醒醒!”一边用食指和中指检测他的颈动脉,发现还有微弱的脉象,兴奋地说:“还活着,还活着!”此时,这名战士也微微睁开了眼,嘴唇想张开却又说不出话来,随即又陷入一阵昏迷之中。
“快!去找一副担架来。”欧阳玉兰命令道。
听到此话,我父亲迅速起身,跑往江岸,看到不远处有几名担架队员,忙招手喊道:“同志,快过来,快过来!这里有伤员。”
听到喊声,两名担架队员抬着一副担架迅速赶了过来。
欧阳玉兰说道:“快把伤员的衣服褪掉,裹上棉被!”说完,和大家一起动手开始脱伤员的棉衣、棉裤和棉鞋。但由于伤员肢体和服装被冻得硬邦邦,根本不能褪下,急得大家手忙脚乱。
欧阳玉兰着急地说:“不行,不能硬脱!得先剪开。”说完,她从急救箱中拿出一把剪刀,直接剪伤员棉衣的胸襟。但棉衣被冻得太硬了,欧阳玉兰剪得非常吃力。
见此情形,我父亲忙说:“欧阳,让我来吧,我手劲比您的大。
“好吧,您试一试。”说完,欧阳玉兰把剪刀递给我父亲。
接过剪刀,我父亲突然感到一股神圣的使命在召唤,这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因为他知道,多抢一分钟,伤员就多一分希望。他紧握剪刀,大力开剪,虽然手掌和虎口被震得生生作痛,但他仍不遗余力地剪着,再剪着。
跪在一旁的欧阳玉兰看在眼里,大声赞许道:“周国梁,您真棒,真的,比我行,快,再快些!”
听着欧阳玉兰的赞许,我父亲心里美滋滋的,也更加卖力了,不一会就将这名战士的棉衣棉裤全部剪开了。见状,欧阳玉兰指挥我父亲和两名担架队员小心翼翼地将战士的棉衣棉裤褪下,迅速合力抬入担架中并用棉被裹好。
欧阳玉兰对两名担架队员说道:“同志,好了可以抬走了,马上送往后方急救站。”
我父亲见状,忙上前插问一句:“欧阳,等一等,要不要找几块烫石头加加温?”
欧阳玉兰一听,笑着用上海话责备了一通:“赣杜(傻瓜)啊,侬拎勿清呀,冻伤哪能用加热的方式解决呀?吾看侬战场急救培训班算是白上了啊,教官是怎么教阿拉处理冻伤的呀?侬好好想想!”
听到欧阳玉兰的一通奚落,我父亲满脸通红,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站在旁边的两名担架队员是东北籍的,听不懂欧阳玉兰的上海话,忙问道:“同志,您说啥?我们听不懂,下一步该怎么办?”
欧阳玉兰笑着用普通话答道:“同志,没什么,不关你们的事,快走,救伤员要紧,快!”
一行人抬着冻伤的战士,小跑式地返回了救护所矿洞。
进入矿洞中,我父亲的眼镜立刻被白雾蒙上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急忙向欧阳玉兰喊道:“欧阳,慢点,请等一下,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说罢摘掉眼镜进行擦拭。接着又问道:“要我去找医生来处理吗?”
欧阳玉兰四处环顾后对我父亲说:“您没有看到医生护士们都在忙吗?还是我们先检查一下,若有致命伤再去叫医生。”说完,欧阳玉兰解开了裹在冻伤战士身上的棉被,打开手电筒,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伤情。
“还好,除了右腿上有一处弹片划伤外,没有发现有更大的伤口,真是幸运呀,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解决冻伤问题。”欧阳玉兰欣慰地说道。
“那太好了,欧阳。”听到欧阳玉兰的话,我父亲附和了一句,接着又问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快去找个干净的脸盆,去洞外舀一盆干净的雪来,我们用老师教的方法来解决冻伤问题。”欧阳玉兰命令道。
“好,我这就去,欧阳。”我父亲愉快地接受了欧阳玉兰的命令,转身去找护士要了一个洗脸盆,跑到洞外,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坡面上,舀了满满一脸盆洁白干净的雪,回到洞中端到欧阳玉兰面前问道:“欧阳,怎么样?”
“非常好,不错,正是我所想要的。”欧阳玉兰高兴地说。接着又说道:“好,现在我们开始处理冻伤,您处理左边肢体,我处理右边肢体。说罢,欧阳玉兰跪在地上从脸盆中双手捧起一捧雪,均匀地撒在冻伤战士的右手臂上,快速地揉搓起来。
学着欧阳玉兰的样子,我父亲也沾着雪,使劲地反复揉搓起来。就这样,我父亲和欧阳玉兰在冻伤战士的四肢和躯干上一刻不停揉搓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直到冻伤战士身体逐渐发红,僵硬的关节开始变软。我父亲举起自己的双手,也通红通红得发烫,不由得兴奋地说:“欧阳,效果不错呀?冻伤应该缓解了。”
欧阳玉兰听罢说道:“有点效果了,但还需要找一支血压计、听诊器和温度计,具体测量一下战士的生命体征,您看着点,我这就去找曹主任。”说罢,欧阳玉兰起身去找曹洁如。
欧阳玉兰走后,我父亲继续用雪不停地为冻伤战士揉搓双手和脸。突然间,冻伤战士“咳”的一声,随即微微张开了眼睛。我父亲见状,高兴地问道:“志愿军同志,您可醒了,我们好担心呢,醒了就好!”
冻伤战士眨了一下眼,算是对我父亲的回复,同时眼里流露出感激的表情,嘴里挤出两个字:“水、水。”
我父亲忙答道:“好,好!我这就去找水,您等着。”说完准备去找水。
这时,欧阳玉兰拿着血压计、温度计和体温表三样一路小跑地回来了。
“欧阳,欧阳,伤员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我父亲兴奋地和很有成就感地告诉给欧阳玉兰。接着又说道:“伤员还说要喝水,我这去找水。”
欧阳玉兰一听,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终于缓过来了,我再进一步检查一下。”接着她又叮嘱道:“周国梁,找水要找温热的开水啊,水不能太凉哦,听到没有,快去!”
“好嘞!没问题。”说罢,我父亲从挎包带上解下一只搪瓷缸子,快步走向洞子深处,不一会就端了一缸子热气腾腾的开水回来了。
这边,欧阳玉兰也对冻伤战士做完了三项检查,但她脸上却布满了阴云。见到我父亲,欧阳玉兰语气忧伤地小声说道:“伤员情况还处于危险之中,一是血压太低,舒张压只有55、收缩压不到85毫米汞柱高,二是心跳缓慢,每分钟不到50次,三是体温过低,只有29度多,是典型的失温症,必须马上扭转。呐,您马上给伤员喂点温开水,也许能缓升一下体温,快!”
“好,我先把伤员扶坐起来,您来喂。”说完,我父亲把水缸子递给欧阳玉兰,然后把伤员扶了起来。
欧阳玉兰小心翼翼地把缸子端到伤员嘴边,但伤员却无力张嘴喝水。欧阳玉兰见状,赶忙从挎包中摸出一只铝制调羹和一小块冰糖,放入缸子中迅速搅拌融化,然后舀起一勺温糖水,艰难地撬开伤员的嘴,喂进了一勺、两勺、三勺水……。
不一会,伤员就喝完了大半缸子温糖水,精神状态明显好转,我父亲和欧阳玉兰见状,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后来我父亲回忆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件最有意义和成就感的事情,令他终生难忘。也是他坚定地走医者仁心道路的不二选择,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