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志愿军第六医疗大队战场急救培训班结业了。
在最后一场战场急救培训班总结课上,教官王桂英对全程培训要领进行了概括总结,特别是对冻伤的急救又进行了特别提示,她说:“朝鲜的地理纬度和我们东北基本一致,冬天是非常寒冷的,我们的战士被冻伤在所难免,这对于你们南方来的新学员来说是没有经历过的,也没有处理经验,可能不知如何下手。下面我就如何准确判断冻伤程度以及正确处置进行讲解,请大家记清楚了,并在战场上会准确运用,这一点非常重要。 第一,准确判断冻伤的程度。通常情况下,由于气候气温差异,个体保温条件的不同,造成的冻伤的程度多有不同。因此,我们要学会对冻伤的伤情进行准确判断和分类。冻伤一般分为四度,其中:一度冻伤主要表现为有轻度的肿胀和有局部的麻木和痒痛的症状。二度的冻伤主要表现为皮肤全程有瘙痒和烧灼样的疼痛,局部会出现有水疱的情况。三度的冻伤主要会深达皮肤的组织,早期会出现有水肿、大水疱、局部感觉丧失。四度的冻伤患者会伤及肌肉或者是骨骼,会导致感觉完全丧失,常常还会同时伴有发冷等症状伴有发热的情况。第二,正确妥善处置。在正确确定冻伤程度后,我们就要因地制宜进行处置。”
这时,王桂英又招手把洪刚叫上讲台,让他来做模特。然后手把手教学员们做冻伤处理示范,并再三强调说:“一是千万不能用热水敷、用火烤,要就地找些干净的雪进行快速的揉搓,搓到逐渐发热就好;二是不能对冻僵的肢体、手指强扳,要用棉被、毛巾、手套包裹,待送下火线再进行后续处理。三是对已发生失温症休克的伤员,要及时送往后方医院进行抗休克甚至实施手术截肢治疗。”说完,王桂英教官又从教桌下拎出一个挎包,里面装着七八瓶咖啡色的玻璃瓶,从中取出一瓶对学员们说:“这是我们学院根据民间土方子自制的一些冻疮膏,现在发给你们,带到朝鲜战场上应急使用,如果战士们或你们自己有轻微的冻伤或长了冻疮均可使用,效果还是不错的。这里还有一张民间土方子和制作方法,冻疮膏用完了也可以自己动手制作。好了,我的战地急救教程全部讲授完毕,下面再请洪刚同志作补充。”
洪刚取掉绑在手上的棉纱布,又重新走上讲台,主要针对战场急救中如何正确对待伤病员进行分类以及合理顺序转运进行了补充和强调。他说道:“在战场上,我们要根据战士们的伤情或病情的需要和医疗后送条件的可能,将伤病员区分为不同处置类型,用伤标进行准确区分。”说着,洪刚从文件夹中取出一本《伤标册》举过头顶向学员们示意道:“这本《伤标册》中的伤标是用不同颜色和不同几何形状的塑料或纸片做成的,表示几种不同的或特殊的伤病。其中,红色圆形中心标注‘急’字的伤标表示创伤性大出血,红色三角形中心标注‘苏’字的伤标表示休克,这些都需要紧急救治的;白色方形中间标注‘绷’字的伤标表示骨折和外伤,需要及时更换敷料的;黑色钻石形中间标注‘隔’字的伤标表示传染病,需要做好隔离防护的;另外,黄色长方形伤标表示毒物中毒;蓝色方形伤标表示放射性损伤。以后你们每一位医疗队员都会人手一册。当然,在战场上红色圆形、三角形和白色方形是最常用的,其他颜色和形状的伤标也要学会准确判断和运用。同时,在伤员的转运过程中,也要根据伤员的伤情程度准确判断轻重缓急,分别用绿色菱形中心标注‘1’、‘2’、‘3’的伤标进行标注,并按照先‘1’、后‘2’、再‘3’的顺序搬运和转移。每一种伤标签必须用细铁丝或棉线扎紧在伤员胸前的纽扣或扣眼之上,要确保不能在转移过程中遗失。”
最后,洪刚还强调了一项特殊纪律和要求:“每一位医疗队员必须带上一把铁钩子,当遇到有遇难战友的遗体、被炸飞的头、肢体等,要做聚拢处理,并做上记号,特别是要从缝制在战士衣领后面标注有姓名、籍贯和部队番号等重要信息的布条上采集信息并登记造册,然后等待后续收尸部队进一步进行处理;如果同时遇到有敌人的尸体,也要从人道主义出发,进行敌我分类归集,绝不能有任何污辱尸体的行为,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纪律和要求,绝不能有任何怠慢和轻视,更不能有丝毫的畏惧,因为我们的战友为祖国和朝鲜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难道我们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
十二月二十八日,短暂十五天的集训很快结束了。志愿军第六医疗大队接到上级命令,要求立即迅速开往前线集结。
出发前,志愿军第六医疗大队重新进行了分类,共分成四个中队,我父亲和欧阳玉兰都被编入了第三中队,鲁大山担任中队长,谢洪川担任指导员。第三中队又分成三个小队,欧阳玉兰被分到第一小队,并担任小队长,主要任务是抢救、处理和包扎伤病员;而我父亲则被分到第三小队,主要任务是在战场上搜寻战友的遗体。听到如此分组,我父亲一阵惊慌失措,急忙找到中队长鲁大山想调换分组。
鲁大山听罢,板着脸严肃地批评道:“那个,周国梁,这是在部队,又不是在学校。在前线,战场上每天都是要死人的,难道还有什么可畏惧的!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况且军队有军队的纪律,不是您想来就来,想走到哪就到哪儿的,必须服从命令,不许讲价钱!那个--”说罢,鲁队长挥挥手命令道:“那个,马上到第三小队报到去!”听到此话,我父亲只好怏怏地服从命令。
当天中午吃完午饭后,志愿军第六医疗大队分乘8辆军用卡车又向安东方向集结,于傍晚时分抵达鸭绿江大桥中方一侧。
渡江前,志愿军第六医疗大队汪成国大队长做了入朝战前总动员。首先,他命令所有医疗队队员更换服装标识,将所有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标识的领章、帽徽、胸牌以及日常用品中类似标识的物品全部收缴,留在国内集中保管。其次,宣布并分发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纪律守则》和《朝鲜民俗注意事项》手册,要求每一个人填写个人事项,包括将个人姓名、性别、所在部队番号和血型,以及籍贯、家庭地址联系人,填写在格式布条中,然后缝制在各自的衣领或上衣口袋内层中;另外要求填写个人物品、津贴(现金)处置备忘录交部队统一保管。
这时,我父亲注意到,鲁大山、谢洪川和欧阳玉兰等几名共产党员,王秀丽、黄玉婷等十几名共青团员,在填写个人津贴(现金)处置方式一栏中,都一致填写为缴纳最后一次党费或团费,填写时各个神态庄重和坦然,令人肃然起敬。我父亲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并为自己既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共青团员而感到内疚和惭愧。他悄悄地拉了拉欧阳玉兰的衣袖不知所措地问道:“欧阳,我的津贴怎么处置?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
欧阳玉兰看出了我父亲的心思,微笑着安慰道:“国梁,别怕,既然我们选择了抗美援朝,那就要随时准备承担不可预测的一切后果,万一遭遇不测,我们也应坦然面对,能为祖国和人民捐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也是我最大的荣耀。至于身后能为党交上最后一笔党费,我也感到无上荣光。当然,您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如果身后那笔津贴能转交给您的父母也无可厚非,毕竟承载着对父母十八年的养育之恩的报答啊。因此,不必在意别人的处置方式,更不要给自己施加压力,懂了吗?”
听了欧阳玉兰的一席话,我父亲忐忑不安的心结终于释然了,他也更加佩服欧阳玉兰了,她不愧为共产党员先锋模范。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向欧阳玉兰学习,向她看齐,在战场上争立新功,争取早日加入共产党员。当然,我父亲在填写个人津贴(现金)处置方式栏时,也毫不犹豫庄重地写下了“为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党员预缴第一笔党费”19个发自肺腑的字。虽然这第一笔党费与最后一笔党费的表述有所不同,但其深远的意义却毫无二致,那就是为祖国为人民为共产主义事业奉献一切,甚至生命的坚定决心。
入朝战前总动员结束后,汪成国大队长又高声下达命令:“全体队员就地以自带干粮为晚餐,然后解决个人问题,检查所属携带的各种医疗设备,稍事休整,于午夜十二点,准时通过鸭绿江大桥。”
午夜时分,天空上又堆积起了浓厚的云层,一场风雪似乎也要来为志愿军第六医疗大队送行。
汪成国大队长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在十一点五十五分,他掏出了哨子,吹响了集合哨。全体医疗队队员闻哨立即起身集合,迅速而有序地分别登上8辆卡车,于十二时准时通过了鸭绿江大桥。
车队在黑夜中摸索行进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朝鲜新义州依山傍水的一小块平原上。此时,天已麻麻亮,地面上除能看到远处零星的农舍之外,其余看不出有大规模的建筑。
这是一片田野、树林、河流、山岗交织在一起风光美好的地方,绚丽多彩的朝霞,映衬着林子里升腾的雾障。雪野中,泛红泛红的天地一片,多么安静祥和锦绣如画呀,可是这里正在进行战争,一场改变中国和朝鲜历史的战争。
中国人民志愿军某兵团某野战医院早在一个多月前已悄悄地驻扎于一个深入地下几十米的地下防空洞设施中,组建了战地医院。
这是一所规模可观、设备完善、以创伤外科为主的地下战地医院。防空洞共分上下两层,出入口是慢坡很长的甬道通到地下,设有候诊通道、手术室、X光影像室、药房、分类病房、隔离病房和卫生间等,地下还有伙房、消毒室、锅炉房和柴油发电机房,但排放烟雾成了大问题。战地医院后勤股的一名工科大学生季宪成想到了一套处理方案,他利用防空洞预留的排风通道,用排风扇和两组烟筒引导至排风口,让烟筒露出地面只有五六十公分,并巧妙利用树枝、大石块进行伪装和消烟处理,很好地解决了排烟问题。
防空洞上面是荒坡野岭,捎带着有点庄稼地,附近没有村庄和人烟,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土路通往医院。
从安全角度考虑,地下医院分两层建筑,平常的工作和日常生活全在地下负一层。有危险情况时医务人员可背负伤病员打开病房外走廊上的盖板,转移到地下负二层隐蔽,还有疏散的通道。转移伤病员必须同时转移病历档案,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随着战事的吃紧,陆军医院接收了大量从前线转移下来的伤病员,医护人员严重缺乏,已无力派出更多的医护人员上前线抢运伤员。为此,中央军委和志愿军司令部迅速从国内组建新的战地医疗队,专职增援前线伤员的救治和抢运,并做好伤员回国的护送工作。
志愿军战地医疗第六大队的到来,为陆军医院减少了诸如前线救援、后方护送等许多基础性工作,更能全力支持医院能专心致志地抢救伤员,治疗伤病了。
但志愿军战地医疗第六大队尚未安顿好,便又接到紧急命令,要求携带医疗器械装备和大量担架,立即乘坐闷罐火车,前往朝鲜中部的金川站,与志愿军第39军某师野战医院医疗队汇合,然后换乘汽车赶赴三八线。
在朝鲜半岛自北向南的道路上,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六个军和北朝鲜的三个军团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头。步兵、炮兵、运输队和担架队挤满了大道和小路,迟滞了一个又一个的江河渡口。
夜晚,大地在皎洁的月光照射下一片银白,令人眩晕。
我父亲所在的战地医疗队在离临津江不远的一个叫松岳的小村庄下了车,改换成步行,随同大部队继续向目的地进发。
一路上,厚厚的积雪经过前面部队人流的践踏,像玻璃一样地滑溜。拉炮车的骡马不断地滑倒,炮车翻在路边的沟里。驭手们不断地请求路过的步兵帮忙。步兵队伍中也不断地有人掉到沟里,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困了。
突然间,行军中困顿与疲倦的我父亲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让人精神一振。同时,他眼前又看到前面雪白的路面两旁各有一道断断续续的黑色条纹指引前方,令人疑惑,忙问身旁的欧阳玉兰:“欧阳,侬闻到一股香味了吗?还有雪地上的那两道黑条纹又是什么东西?”
欧阳玉兰笑着用英语答道:“It is coffee, don’t you understand?”
“什么,咖啡?有没有搞错?吾老想老想吃还吃勿到呢,居然还撒在路上,侬开什么国际打朋(顽笑)?”我父亲疑惑地问道。
欧阳玉兰瞥了我父亲一眼,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什么打朋(顽笑)?本来就是咖啡吗!勿相信侬就趴在地上用鼻孔去闻一闻、用舌头尝一下吗?”
接着,欧阳玉兰又笑嘻嘻地解释道:“搿(这)么有啥好奇怪的,吾刚才听人刚(说),阿拉(我们)第38军的战士缴获了一种伊拉(他们)从没见过的、包装精美但又黑糊糊的东西,伊拉(他们)就小心翼翼地尝了一下,咦,那味道让伊拉(他们)只皱眉头,觉得搿(这)东西恐怕是世界上能吃的东西中最难吃、最奇怪的了,味道苦得来像中药勿刚(说),重要的是根本解决勿了肚皮里相的问题。于是,搿(这)黑糊糊的东西就成了伊拉(他们)的累赘。搿勿(这不),38军的先头部队就把缴获来的美国咖啡统统撒在了雪地上作为前进的引路标示,一来嘛香气宜人,给战士们提提神,二来嘛路标黑白分明十分醒目,旁(防)止战士们跌入雪沟,侬刚(说)搿(这)是勿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呀,阿拉(我们)沿着搿(这)样一条飘着咖啡浓香的道路,向三八线进军,侬刚(说)是勿是太罗曼蒂克呀?哈哈哈……”
听罢欧阳玉兰的解释,我父亲唏嘘道:“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吾老早就听拧(人)刚(说)咖啡如何如何地好吃了,过去看到富拧(人)家的子弟坐着摇摇椅,炫耀地翘起二郞腿,惬意地喝着咖啡,看得吾眼馋的噢,直流口水……”
还没等我父亲话说完,欧阳玉兰立刻抢白嘲笑道:“喏呦,喏呦,侬就嘎出息?一股寒酸相阿(还)要扎台型(炫耀),小布尔乔亚(法语音译--小资产阶级情调),让拧(人)羞愧难当,羞愧难当哦,笑煞脱吾了,笑煞脱吾了。好了,好了,等抗美援朝胜利搿森光(的时候),吾请侬喝咖啡,管够,包侬满意!”
一席话说得我父亲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嘟起嘴,再也不理欧阳玉兰了。
而跟在欧阳玉兰身旁的王秀丽也凑过来起哄,嬉笑道:“周国梁,吾亦(也)请侬喝小布尔乔亚咖啡,管够,包侬满意!”气得我父亲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掷向王秀丽。王秀丽却像一只狡兔,快速地躲到了欧阳玉兰的身后。
欧阳玉兰见状,忙拦着我父亲说:“周国梁,别闹了,注意纪律。喏,咖啡没有,先慰劳侬一只玉米棒子,安慰安慰。”说罢从挎包掏出一只煮玉米在我父亲面前晃了一晃:“要勿要,勿要吾收回了?”
我父亲眼睛一亮,兴奋地说:“要,当然要。太好了,吾肚皮老早就咕噜咕噜叫了,谢谢侬,欧阳侬真好!”说罢抢过来就啃。
欧阳玉兰笑着调侃道:“哦哟,馋猫,吃相难看死了。”
我父亲扮了一个鬼脸,滿不在乎地说:“真香,好吃就行,肚皮重要,吃相次要!对了,欧阳,吾可记牢矣,侬可欠吾一杯咖啡呦。”
欧阳玉兰撇撇嘴,讥讽道:“周国梁,刚(讲)句打朋(顽笑)侬就当真了?老面皮(厚脸皮)赛过城墙,哼,想得美!”
行军的队伍走到松岳村村头的一个小山岗边,刚才还皎洁的月光,逐渐被一团乌云侵蚀了一多半,轻盈的雪花又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而在山岗上,一队队各军的文工团员们则是最忙的时候。她们正在尽情地表演,为的是给行军中极度疲倦和困顿的志愿军战士提神醒目,鼓舞士气。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这个特有兵种中有不少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她们有见到什么就歌唱什么的本领,会使的乐器除了中国的锣和鼓外,居然还有西洋的长号和黑管。
当美军飞机在夜空中几乎擦着中国志愿军的头顶飞过的时候,文工团的队员们却站在路边的高岗上毫无惧色。
“抓住敌人!不让他跑掉呀!”她们的声音在满脸是雪花的士兵听起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你在天上团团转,
我在地上一样干,
你扰乱得越厉害,
咱们走得越喜欢。
……
志愿军不怕困难多,
经得起寒冷经得起饿。
两条腿撵上四个轱辘,
翻了高山过大河。
不怕美国反击凶,
隐蔽好了它炸不着。
不管飞机满天飞,
照样开会照样唱歌。
朝鲜人民军一起干,
朝鲜游击队来配合。
美军的防线ABC呀,
一攻就是全线突破。
志愿军不怕困难多,
经得起考验经得起磨。
不到胜利不停歇,
不赶走美帝不回国,不回国!
……
志愿军士兵们觉得他们一下子不困了,就这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