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庵上有座观音庙,你诚心去拜,一定百灵百验。”
村里的老人这样说道,年轻的嘉兰就这样记下了。彼时的她既没有成为母亲,也不想再当女儿。空荡的木桩老房,只有一具又一具的棺椁从里头搬出,先是没有印象的母亲,再是太过辛劳的外祖公,然后再到外祖婆,下一个呢?怕是轮不到父亲,父亲在木桩老房的对面起高楼,建新家,再有棺椁也怕是换了抬轿子的人。
思绪从记忆的河流里流淌至眼前的厨房,百叶窗上沾了些洗不掉的油渍,她想或者哪天她可以试试楼下王姨的建议,先用开水煮沸,再用些许汽油。谁能想到汽油可以用来清除油污呢?她老觉得王姨的建议总是太过极端,而太过极端的人总是令她防备的,所以哪怕知道王叔和另一个妇人跳广场舞的事迹,她也不敢将此作为她和王姨的闲谈话题。从眼前的百叶窗挪至眼下凝结成块的油污,她拿起一旁的洗碗巾,继续做上擦拭、浸泡、摆放等一些周而复始的工作。“嗯妈,明天要几点起?”冲完澡的女儿走进厨房,嘉兰的思绪重新开始闪烁,明天是要去白云庵的日子,而她的丈夫还没回来,她已经习惯了大部分的时间和自己相处,和家务相处,而极小一部分的时间将赠与上初中的女儿、在外地的儿子、小区里的其他女人以及一些还在来往的亲戚。“我们得早点出发,六七点吧,你该去睡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看见女儿的目光正锁定在她背后的窗外,该死,她又想起了麻烦的百叶窗。嘉兰刚想说话,却看见女儿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白光。“我们家楼下好像有人”。嘉兰顺着女儿的目光往下看,是那个电工,一个曾经修理过她家电路的男人,他正在用手电筒忽闪忽闪地照向她们家,就像上个星期天他做的那样。“怪里怪气的,你别管这种人。”她说完,不自觉地又笑了笑,催促着女儿去睡觉。
女儿把房门关上后,嘉兰再次走进厨房,楼下的手电筒还在忽闪忽闪地亮着。她看了眼楼下,那个男人还在站着,一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了她,她立马把头缩了回去。嘉兰离开厨房,走进自己的卧室,梳妆台上的镜子照射着她的疲态。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松弛,便涂上些许护肤乳,再按照电视里的教学,搭配着精油完整地做上一遍穴位按摩,最后涂上唇膏,嘉兰终于满意了。于是她再次走进厨房,忽闪忽闪的白光消失了,她探头往楼下望了望,楼下非常寂静。嘉兰咬了咬下嘴唇,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她想: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晚上还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多作逗留,哪怕是一个怪人。一阵短信铃声响起,她走到餐桌旁拿起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电工师傅”四个大字,内容是:你不下来?那就算了。嘉兰盯着手机屏幕看着,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点开短信回复道:下次再说。这即将成为一个错误,她内心深处再次响起了这个声音,她把手机合上,决定让这个错误再迟一些发生,或者说,迟一些被发现。嘉兰再次走进厨房,有些怨恨地看着这些堆积如山的碗筷,“都是些吃闲饭的”,她不该让这么多丈夫的朋友来家里应酬,但在外面的馆子吃饭又总归是不干净的。一切收拾完毕后,嘉兰满意地看着再次整洁的厨房,碗筷放在消毒柜里,水池糟里头没有垃圾,油锅也呈现出清新感,电饭煲里蒸着明早的点心,如果不是那令人厌烦的百叶窗,这里将会变得窗明几净。
嘉兰离开厨房,准备回卧房歇息,路过女儿房间时,听到了些许声音。她停下脚步,凑上耳朵去听,声音消失了。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是一片寂静,女儿斜卧在她的小床上,台式电脑的屏幕渐暗,她本想转身离开,却又凭着一种直觉走向电脑,她摸了摸主机,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她恼怒地看着装睡的女儿,弯下腰捏了捏她的腿,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把门“啪”地一关后,在女儿屋外头说道:“你再背着我玩电脑,我就把电脑搬到客厅来。”嘉兰听见里头床咯吱的响声,明白女儿正翻了个身,心有不满地再次说道:“成天看电脑是什么好事吗,把眼睛看瞎了你就知道了。”屋里头没有动静了,嘉兰再次把门打开,她决定就让这扇门开着,然后回了自己的卧房。
到半夜的时候,嘉兰已经翻了无数个身,她无法入睡。她试着去阳台上给她养的绿植再次浇水,她试着去厨房里查看液化气罐关上没有,也试着再去检查电视柜前的供果和香火是否装点齐整,她还试着再次走到女儿房间门口,最后她都是回到床上,依然无法入睡。为了避免让自己去回想往事或者去思考当下,她只能让自己的行动大于静止。嘉兰拿出手机,看到丈夫依然没有回复自己的短信,她有些恼怒,而这份恼怒会使得她更加无法入睡,于是她决定再发一条短信:再不回来你就死在外面吧。而短信发送出去的那一刻,钥匙转动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而与之伴随的是大门打开的声音,和脱鞋的声音,再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她的丈夫打开房门,走上前拍打了下嘉兰的腿,嘉兰闭着眼不理。他把身上的衣物脱在床头柜上,进了卧室的洗浴间,水声哗啦啦地弥漫着整个房间。嘉兰睁开眼,望着丈夫的黑色西装裤垂挂在自己的身旁,裤带中的手机正发着蓝色的光亮。嘉兰拿出来一看,正是她所发的那条短信,她按下删除键,然后打开最近通话的列表。嘉兰翻阅着这些熟悉的人名备注,而当水声停的那一刻,她看到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没有备注。嘉兰把手机放回裤袋中,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洗漱完毕的丈夫。“明天你妹她们多久来啊”,她听见丈夫在问她话,但她不想回应。她的耳朵被捏了一下,丈夫躺在她的一旁又接着问她,“你今天又装什么哑巴?”。嘉兰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依然不回应。她的丈夫见此,“每天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脾气真硬。”说完后便躺下了。嘉兰猛然坐了起来,“这么晚回来,你去哪了?”。丈夫有点吃惊,回应说自己和朋友去茶馆了。嘉兰又问那个茶馆在哪,丈夫皱了皱眉,拉了拉嘉兰的衣角,让她早点睡吧,不用管那么多闲事。重新躺下的嘉兰望着窗外,看不到月亮,但是能看到泛白的平楼屋檐,还有隐约的暗黄街灯。村里的老人说过,观音得道后,就和佛祖一样,在月光下讲经。她想,都怪她们家住在二楼,虽然上下楼方便了,但是能看到的也就窄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李蕊就被她妈(王嘉兰)叫起。由于大僵尸和小僵尸一整晚都在脑袋里跳舞,李蕊整个人精神不佳。她被王嘉兰扯到阳台上,有样学样似地对着烧着黄纸的盆子跪下,然后开始三鞠躬三祷告。王嘉兰在她身旁打卦,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让菩萨保佑上香旅途平安之类的。李蕊问道:“我爸呢?”王嘉兰打了打她的手背,让她别插嘴。李蕊撇了撇嘴。王嘉兰先是打了个两面朝上的卦,然后开始讲一些道歉的话,向菩萨求圣卦,最后到底是打上一面朝上一面朝下的圣卦。李蕊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不明白这些卦象的含义,只知道如果没有让王嘉兰安心,那王嘉兰的钱包就要遭殃。王嘉兰还在打卦的时候,她已经看向窗外了。李蕊家刚搬来这个小区不到两年的时间,离她上学的中学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小区紧邻着沿江大道,夏天的午夜和早晨会比较吵闹,马路上的车辆不断驶过,卷起的灰尘会糊在刚收工的夜宵摊的老板脸上。这段时间,王嘉兰天天叮嘱李蕊往返学校的路上不要去河边耍,她听说资江河里又淹死了两个细伢子,就在家附近的水利局旁边。李蕊看着窗外的河流,泛着白绿色的光。她想起她有次走在护栏旁边,往下看,有一群环卫工人正在清理河岸的垃圾,红的黄的蓝的塑料交织在一起,像是一种神奇的拼图游戏。李蕊开始想象那两个男生是如何走进河流深处的,王嘉兰和她说他们是不听话的孩子,是逃了课去游泳,所以一定会受到水鬼的惩罚。她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那里正有一个小孔和她一起正视着窗外,像水鬼的眼睛一样。如果不听话的小孩会受到惩罚,那么偷摸着打耳洞的她又会受到什么惩罚呢?王嘉兰已经打好了卦,叫李蕊帮着她把香纸烧完,李蕊刚试着蹲下来,不料差点打翻了装香纸的盆子,幸好王嘉兰眼疾手快,立马接住了盆子,然后骂了几句她毛躁的性格,李蕊对此不以为然。在把香纸都快烧完后,王嘉兰拍了拍正在烧纸烧得入神的李蕊,让她收拾一下去吃早饭。李蕊洗漱完毕后,她的父亲也坐在桌旁,王嘉兰也是。三人没有说话,李蕊快速地吃完后立马逃离了饭桌现场,她笃定地认为:王嘉兰在饭桌上不说话,是因为她正生着气,她向来如此,小心翼翼地记恨着每个人的错误,找准时机一次性清算。虽然李蕊认为自己的耳洞暂且安全,但她爸就不一样了。说起她爸,她的感觉很复杂,她不了解这位男士的具体工作,她们也甚少聊天。大多时候她见不到他,而有些时候她会看到他和王嘉兰争吵,大多时候他给的零花钱很多,有些时候她觉得他很危险。李蕊记得奶奶家的邻居说过,她和他爸是如何得相像,她表示她不这么觉得。老人家反驳她,用一堆长相上的共同点,甚至叫起了她的小名“糍粑”(据说她小时候很喜欢吃这位老人家做的糍粑,而她的父亲也很爱吃糍粑)。“我跟你港,女随父,是有福的,你以后肯定过得蛮好。”李蕊记得老人家的这句话,她是有福的。
李蕊正在房间里收拾着要带的东西,首先是学习机,她昨天刚从电脑上导了些新歌,再者是一本她正在读的《水泥花园》,还有一小盒千纸鹤。她把它放在书柜的一个小角落里,再用书挡着这块角落,这个小角落里藏了许多她不想被王嘉兰发现的东西。这一小盒千纸鹤,是由她的同性友人林洁写的纸条折叠而成,上面写了许多林洁的秘密。这段时间林洁过得不好,放学回家的时候老是和她哭哭啼啼,她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女生总是忍受男生抛弃自己,然后找女生哭泣,但她还是决定要把这些千纸鹤带去白云庵。如果白云庵真有那些老人家说得那么神,那菩萨看到了林洁的秘密,总归是要发发慈悲心的。李蕊把这几样东西都塞进自己的书包后,环顾四周,她的房间墙壁是淡粉色,窗帘是鹅黄色,她不喜欢这样的搭配,但在装修房屋时,王嘉兰认为她应该喜欢。李蕊背上书包后出门了,迎面碰上正在抽烟的父亲,她的父亲对她嘲弄道:“果嘎喜欢读书哈?去烧个香还带着个书包撒?”李蕊本该是要怼上两句的,但恰好家楼下传来了车的声响,她知道是姨父一家人来接她们了,于是她扭头去叫主卧里头的王嘉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