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开车,李蕊父亲坐副驾,后面分别坐了姨妈和王嘉兰、张一腾(姨妈的儿子,与李蕊同龄)。姨父是个搞建筑的商人,会来事,同时又精明得很,他不停地给姐夫递着烟,同时又有意无意间谈到和承包商的来往,而姐夫自然对此提了不少路子。李蕊的姨妈践行了“嫁夫随夫”的传统,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就连他们儿子也是有样学样,平时做事算钱称得上狗屁倒灶。这下子姨妈正在和王嘉兰聊买香纸和香油花了多少钱,王嘉兰性子直,要立马转她,姨妈不让,名义上是说待会路上还有其他费用,实际上是让王嘉兰别忘了这一路上的油钱。王嘉兰这回不说话了,李蕊深知母亲这份神情就是在埋怨和不满。前座的姨父和李蕊父亲开始聊他们家这辆新买的越野车,李蕊留神听了会,觉得无聊,于是带上耳机,又拿出《水泥花园》,她看的这一页正好写道:可一个男孩如果像女孩那就是堕落,按照你的理论,因为你私下里认为做个女孩儿就是堕落。李蕊偷瞄了一下旁边的张一腾,他还是那副讨人厌的神情,一手撑着靠窗,一手插着兜,半眯着眼看着前面,装出成熟的小大人模样。兴许是察觉到了李蕊的目光,张一腾伸了个懒腰,把一只腿横跨在座椅上,霸占了更多后座的面积。李蕊不悦,她也把自己的书包往旁一放,就搁在张一腾的腿旁。张一腾冷哼了一声。李蕊靠着窗户假寐,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最后还是把书包给挪开了。
那还是她上六年级的一个暑假,王嘉兰给李蕊报了昂立的外国语班,让她提前学习一门新的主科,而附带条件是必须和张一腾一起。姨父姨妈平时做生意忙,张一腾暑假只能借住在李蕊家里头。她和张一腾向来不太对付,起因是张一腾在李蕊家的时候,喜欢用李蕊的台式电脑。张一腾每次都假借查找学习资料为由,而王嘉兰又是个爱面子顾情谊的人,自然是让张一腾想用就用,同时又少不了多责骂李蕊的“小气”。李蕊知道张一腾用电脑没干好事,有一次在张一腾用完电脑后,她听到李楠(李蕊的兄长)在和王嘉兰说“电脑中病毒了”之类的话,从此她认为张一腾这个人全身上下都装满了“坏水”,比抠搜的姨妈更过分。但这还不是李蕊和张一腾划定楚河汉界的开始。时值盛夏,李蕊和张一腾正在吹着风扇,看着电视,遥控器正在李蕊手里操控。李蕊最爱的频道是“Chanel-V”,平时会放一些港台歌手和外籍歌手的mv,她熟练地输入“56”这个数字,电视画面就跳转到ChanelV的“台湾通”节目。张一腾坐在沙发上的另一角,风扇正对着他吹,他向李蕊要求换台,李蕊装作没听见。电视机正在放着台湾女歌手戴佩妮《单身潜逃》的mv,戴佩妮的高音调带着回声,不断婉转地唱着“就让记忆中的爱慢慢烧,烧痛了我们就逃,带着现实的铐”。张一腾再次要求李蕊换台,李蕊依然沉浸在个人情绪里,灰色调的mv和过往看过的言情小说结合起来,让她过早地先体验了“爱情”的悲痛。张一腾从李蕊手中抢过了遥控器,并且调换到cctv-7(军事频道),李蕊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质问张一腾凭什么,张一腾没说话,李蕊更加生气,把电风扇的插线板给拔掉,连带着电视机也被她关掉。等李蕊做完一系列操作后,回过头,张一腾的巴掌呼面而来,李蕊愣在原地,像是傻住了。事实上她这一刻在想如果是王嘉兰的话,王嘉兰会立马回手,或是抓住什么就砸什么,这般破罐子破摔的野蛮劲基本上从她一出生就刻在了她的基因里。此时张一腾已经再度把电视机打开后坐回了沙发。李蕊知道来不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直接把遥控器摔得啪啪作响,然后开始哭泣。在厨房的王嘉兰和姨妈听见声响,前来责怪各自的孩子。姨妈悻悻然地替自家孩子觉得委屈,责骂了张一腾“小孩子不懂事”这样的几句话后让他道歉就算完事。王嘉兰与往常不同,她看李蕊被打,像是自己被打一般而护住了李蕊,甚至对张一腾说出了“你要是有打人的臭毛病,以后你大姨我就不欢迎你了哈”。张一腾在被责骂时,满脸写着“不服”,王嘉兰的话刚落地,他就起身冲出了家门,随之是小姨。李蕊有点不知所措,在王嘉兰说完那句话后,她就停止了哭泣,甚至有点担心因为自己的不懂事让两家的关系崩盘。最后张一腾是怎么又回来了,姨妈又和王嘉兰说了些什么,李蕊一概不知,她记忆里那天天黑得很早,她话也很少。
张一腾一手拿着他妈的手机,一手肘靠在窗边睡着了。手机的荧屏亮着,李蕊只是随意一瞥,就看到了网页上的链接广告,净是些不干净的东西,李蕊白了张一腾一眼。但随之而来的思绪不由得和广告页面交杂在一块,先是白花花的肉体,再是娇润的嘴唇……李蕊无数次想把脑中的页面单击退出,但和山路一般悠悠转转似的总能想起。直到车停了,大人们都下了车,李蕊没有叫醒张一腾,穿过小姨的座位就下了车。轮到姨父嚷嚷着骂醒张一腾的时候,李蕊嘴角一咧,这是一次小胜利。青春期的喜悦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因为这些不经意的情绪在不完满的思维逻辑链条中只能泛起涟漪,形成不了骇浪。很快李蕊的窃喜就转换为愤满。姨父和父亲在抽烟,小姨和母亲去买票,交代李蕊和张一腾把后车厢的香纸等东西提出来清理好。张一腾像是没听见小姨的话,无所事事地靠在车边玩手机。李蕊敏锐地感知到待会母亲她们买完票回来,张一腾会换一张面孔,为了让王嘉兰责备李蕊。李蕊想到这些,便开始独自行动,往后车厢提出了香纸和蜡烛,又拿了六瓶水出来摆在车边。而一旁的张一腾连头都没有抬,直到买完票的小姨和母亲招手让他们过来,抽完烟的姨父和父亲顺手提上了两家人的烧香物品,张一腾往前走在了李蕊前边。这种忽视对李蕊而言,是莫大的羞辱,她只能想象讨人厌的表哥心里揣满了肮脏的东西。
两家人开始上山,走在最前头的是张一腾,其次是姨父和父亲,接着是小姨和母亲,兴致不高的李蕊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小姨打趣李蕊这么大了,不会还像小时候一样需要她妈背上山吧。李蕊在心里对小姨的厌恶值又多了一个“正”字,但她也没有回嘴。山脚下的土地庙经过日晒雨淋依然坚挺着它的破旧,王嘉兰指示李蕊叩头。李蕊面无表情地叩头,这样的姿势她太熟悉不过了。印象中第一叩头,是她小时候在别人家院子里头过家家不小心把草坪给烧了的时候,王嘉兰就拿着衣架,让她在神龛前跪下,反复叩头,她也不哭不闹,只是叩地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着了。好在上初中以后,王嘉兰没有再这般严厉地对待过她,或许是王嘉兰的严厉换了种目的,或许是她现在是王嘉兰唯一的女儿。叩完土地公,李蕊大步向前,领先他人许多石阶。走到半腰时,李蕊半俯首,喘着粗气。山间的空气很好,腰间有小溪流过,悠哉上山的其他大人来到溪流前,小姨在呼唤着李蕊“别爬快了,来洗洗手,让菩萨罩着的水洗掉你的傻气”。李蕊没有回应,看着母亲和小姨在溪流说笑。她经常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人需要忍受一个她并不喜欢的至亲?或者说,不是忍受,而是人的情感为什么如此复杂?不能骂,也不能怪,怕争端,怕分离。姨父和父亲来到李蕊的位置,领着李蕊来到了山腰间的观景台。张一腾早一步到了观景台的围栏处,倒也不是看风景,而是靠在一旁玩手机。父亲拉着姨父看一处石板,李蕊跟在一旁,听他们煞有其事地说这座石板起码有上百年的历史,姨父催使父亲往上躺,躺了就治百病。李蕊一听,也作出往上躺的架势,却被姨父一手扯开,姨父是这样说的:女孩家躺了不好。李蕊的问题来了:女孩家为什么不好?治百病不好?还是什么不好。父亲最讨厌李蕊还嘴的样子,直接用一句“你躺了我们躺就不好”回击了李蕊。李蕊看着怼完她的父亲往上一趟,犹如西瓜般大的肚子露出半截,罪恶的想法在她脑袋里盘旋。她觉得这块巨大的石板像个棺材,而父亲作为一具尸体浮在表面。
王嘉兰拍了拍正在愣神的李蕊,示意她要继续上山。李蕊神情复杂地看了看父亲,突然发现这次出行,王嘉兰和父亲基本上没有交流过。但转念一想,她的父母亲的交流大多都是恶意的、冷漠的、绵里藏针的、旨在吞噬对方的自尊心的,不交流是件好事。李蕊大步向前,想再次赶超他人,不料却被张一腾一撞,手里的学习机掉在路边的草堆里。李蕊“啧”了一声,弯腰去捡,她的直觉告诉她张一腾着急忙慌的样子藏着更多的秘密。比如,很早之前两人一块补课时,李蕊就见过张一腾和一高年级学姐的勾肩搭背。她很想和姨父说她所知道的秘密,但她觉得打小报告的人是可耻的。此时走在最前头的张一腾正用着手机回复qq消息:马上就到山上了,待会找个有信念的地方打三国。“信号”被张一腾打错,他又再备注了一遍后再发送,发完后的张一腾察觉到身后有人,原来是李蕊,他嫌弃地瞥了一眼带着窥探欲望的李蕊,继续一步作三步似地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