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之后一时之间竟轻松极了,再抬头望,眼前的天都跟着不一样了。
金色的阳光穿梭于薄云间,从东边的群山中爬了上来,霞光万丈,令人眩目,偶尔几声鸟叫,伴着鸣哨声划过,悦耳极了。
我把姥姥昨日给我护身的杀鬼棒别在腰间,用外套使劲裹了裹,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
紧跟在姥姥身旁,第三次往王家出发。
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坦然地面对所有的事情。
我拥有了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一时之间整个人神清气爽,脚下的步子都快了许多,没一会儿就到了王家大院,
还未进门,从铁栏杆外就看见那口黑棺,硕大压抑。
棺材旁站着一个穿着唐装的圆脸男人,手持罗盘,捏着八字胡,对姥姥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相貌平平无奇,五官没有任何亮点,放在人群中怕是不好找。
但是他的眉头上有一颗深黑色的痦子,十分醒目。
因为那颗痦子不仅大,还横长着,几乎要盖住眉毛。
痦子正中间的一根眉毛,长势喜人,有三分之二小手指那么长。
这种长相,我还是第一次见,心里觉得惊奇,眼睛都不自觉得瞪大几分。
这人忽地冲我看了过来,我赶忙撇开脸,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
王雷给姥姥介绍,这是去县里找到的会看阴宅的白事先生,姓邓。
“您就是苏婆吧,久仰久仰,如果知道您还在戴山,我就不来献丑了。”
邓白事对姥姥很是恭敬,倒是看我的眼神明显一顿,像是看出了点什么门道。
他瞪着眼睛看向姥姥,明显有些诧异,啧啧称奇道,“天煞阴女成了年的不多见,不愧是苏家。”
我瞠目结舌,姥姥脸色更黑。
他自知说错,脸色有些难看。
姥姥并未为难,只开口谈正事,“邓先生,穴点好了?”
这一声邓先生让他惶恐万分,他连忙摆手,“使不得,在您面前我怎么敢说自己是先生。您直接叫我邓三眼就行。”
“穴,我已经点好了,其他也准备妥当,抬棺的八大金刚正在路上,其他的丧葬用品想来您那儿也有,我就没自备。”
“眼下就缺……”
就缺杜小娟了。
这个邓白事倒是精明,说话条理清晰,处事也极为圆滑。
怕是开头的那句“我就不来献丑”是假,一开始他就知道姥姥还在才敢接这个凶活。
邓白事停了嘴,等着姥姥下文。
姥姥点了点头,直接问王雷,杜小娟生前最喜欢什么地方?
王雷给了好几个位置,言语之间都是不确定。
一会儿说喜欢去前山挖野菜,一会儿又说喜欢去河里洗衣服,要不就说喜欢干活。
我听得眉头直皱,人都因为你老妈死了,你还是不知道人家喜欢什么。
“时辰算好了吗?”姥姥黑着脸,不再理王雷,直接问了邓白事。
他立马点头,将手里的纸拿给姥姥看。
她上下扫了一眼,又递了回去,问王雷要了一件杜小娟的贴身之物。
王雷不多时从屋里拿出了一件衣服,说是他媳妇生前最爱穿的。
姥姥接了过来,撕了一条,接着她又打开箱子,取出一根暗红色的香,把布条缠住香头,插在地上。
“杜小娟,柔日吉时快到,你还不回来吗?”
她幽幽开口,瞬间周围低了几度,嗓音更与往日不同,尖细阴冷,听得我不受控制地连打几个寒颤。
地上的香,起了一丝淡白的烟雾,不受风的控制,直直地往上升。
烧到五分一处,开始左右晃动,竟像是长了鼻子一般来回嗅着。
下一秒,奔着村中飘去。
我看得惊奇,甚至有些入迷。
姥姥立马起身,让其他人原地准备丧事,拍了我后背一巴掌,带着我出了大门。
“刚才你可看清?”姥姥边走边问。
我忙不迭地点头,她又接着说了下去,“红白喜事,我们苏家掌白事,而这白事分很多种,你刚才看到的是白事先生,也就是阴先生,他负责丧葬流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由他操持。”
姥姥有条不紊的说着,我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刚才点燃的那个香,觅魂香,是敛婆寻尸的手段之一,一般用不上它,除非死鬼恋阳,闹了祟还不肯离开。”
听到这儿我不寒而栗。
死鬼恋阳说的是杜小娟这种明明已经帮她出了恶气却迟迟不肯走的人?
可她那时候已经想走了,只是被人辱骂,不仅骂了大的,连小的也骂。
这就是把人往化煞里逼,也怨不得杜小娟……
“敛婆是给吊着一口气的濒死之人上妆的,让她们画完的尸体都可以暂时活几个时辰,交代后事。这一行的手法,家中书里有写,等回去我找给你看看。”
姥姥仍不徐不疾地说着,可这句说完,我整个人都被冰刺了一般,如堕冰窖都不能形容这万分。
梦里的那个刘家少爷,画着大白脸,额头上还有个鹅黄的花钿,不正是化了妆的样子吗?
而他双脚立地,不正是没死吗?
这梦还是不对,指不定里面藏着什么……
如果不及时告诉姥姥,是不是会出问题。
等忙完这事,我还是得和姥姥细说。
姥姥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虑。
“我是缝尸匠,生来身手敏捷,力大无比,手上巧活好,你太姥爷说我注定缝尸的命。”
缝尸?我不明白,皱着眉头听着姥姥继续说。
“有些人的死法并不那么好看,或者他们死后太凶,经常已因为身体疼痛各种闹祟,这时候就需要我把他们身体断裂的地方缝上,又或者给他们疼痛之处找出来。”
“那阴阳先生呢?”
听了这么多,还是比较想知道阴阳先生,村里人对太姥爷的敬佩,一直让我神往。
之前也期盼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一天,不被他们嫌弃,或者因为自己的一身本事,也可以改变他们心中的那份偏见。
姥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阴阳先生,手握阴阳两界的事,八卦六爻三式,风水堪舆都尽数掌握。”
“其中太多奥妙和禁忌,岂是几句就能说明白的。我明白你的心思,但眼下我们要说杜小娟的事。”
提到杜小娟,我心头一紧,脑里立马显现出她浑身长着殷红色绒毛的样子,凄厉骇人。
“化煞的尸晚上不好对付,尤其杜小娟还是母子煞,之前镇尸,婴灵未动,一直是母煞作祟。”
“但昨夜王婆突然不承认孩子的身份,婴灵可就不好说了。”
“这岂不难上加难?”我顿时有些害怕。
姥姥抓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耐心说道,“别害怕!眼下是白天,杜小娟成祟化煞不过也就一天,没多少本事,只要不入夜,一切都好说。”
我下意识地吞了吐沫,又问了一句,“靠着这香,我们就能找到吗?”
姥姥看着细烟瞟的位置,点点头,“能,只要这煞魂魄未散,肯定能找到。只是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不知道那王婆子死没死。”
对尸体做了腌臜事的老太婆,我真的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生前欺辱也就算了,死后还唾弃尸身,死了也是报应!
而且赵水姨说了,她之前还到处炫耀沉河那天帮了不少忙。
我顿时心头郁结,只听姥姥蹙着眉头沉声道,“苏家祖上曾立过誓,保一方平安,即使到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任何一人,否则就会被抛坟毁树。”
这句话仿佛千斤顶一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个字都让我心惊肉跳。
那些人唾骂我,捶打我,甚至要杀了我。
到头来,祖训一出,我竟要选择大义。
不知辈出阴阳先生的苏家,是否算到他们的世孙有这种遭遇。
不选的后果,也不是我能承担。
这就是不得不救的死局。
可这样姥姥为什么让我选?
我疑惑地看着姥姥,她灿然一笑说道,“抛坟毁树都不如活人顺心来的重要。”
“我这一辈子都困在这些条条框框里,我希望你做事能凭着本心。”
“人不能太善良,也不能不存善心。”
我听得懵懵懂懂,心头又暖暖呼呼。
说话间,我们进了村中的大道,直往国道上奔,隐约间我觉得不对。
姥姥多番护我性命,多番推算逆天而行,都是为了我后生无忧,怎么可能舍得让我折在这儿。
我赶快抓住这点理智,和往日背的那些论述结合起来,来来回回分析了一遍。
心里大概明白姥姥的想法,她在赌。
赌一个,杜小娟未化血煞,还是黑煞。
赌一个,婴灵未动,其他人无碍。
刚刚在王家,姥姥把每个人仔细看了一遍,就是在看是否有撞祟之人。
而村子里一路上,很是太平,并无异样。
所以杜小娟的怨气都在王婶一人之上,如果是这样,危机就小了许多。
这一想通,我瞬间轻松了许多,鸡皮疙瘩都退了一层。
我纯阴命,对于这些灵啊,鬼啊,煞啊,格外敏感,就像是全身插满了雷达,自动接受信息。
找她们,怕是比姥姥还快。
想到这儿,我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心情起起伏伏像是层峦叠嶂的峰峦。
又跟着姥姥往前走了一两里地,隐约看到前面挤了一些人。
姥姥直接脚下生风,龙腾虎跃地到了近前。
我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脑袋伸进去一看,一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眼前的一切触目惊心。
黑车整个掀翻在地,后车门不翼而飞。
地上车痕有两三米远,这痕迹的尽头有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柳树。
而那柳树下,有一摊已经渗入地下的褐红色的血迹。
王婶活着的几率少之又少。
我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地拽着姥姥的衣角,她低声让我定神。
我连忙深吸几口,可吸得太猛,血一下没供上,视物发花,好悬没坐在地上。
就在此时,姥姥一把抓住旁边人的手,略带惊慌地问道,“同志,这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