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袭身的男子,高坐殿宇金座之上,修长有力的手指反反复复婆娑着那枚桔梗黑曜石,低敛着的眸光变幻不明。许久,他才朝一本正经跪坐于地的红裳小女孩投去无力复杂的幽光:“娘亲有没有同星儿交待点甚么呢?”
“只求父皇赦免犯上作乱的赫连王府一族!”红裳小女孩其实隐隐有些难过,因为心心念念八年的郡主女儿危在旦夕,娘亲才不惜抛下年幼无助的她孤军奋战雀宫。
龙袍华贵的男子若有所思地走下金座,掷地有声的脚步跫然回荡于空落寂寥的殿宇内,手指婆娑那桔梗黑曜石的力度越来越大,手背隐隐青筋颤抖,咬牙切齿的琼音里寥落忿然无垠:“知道他们是犯上作乱,她也敢向他们求情!?求情也就罢了,竟然以曾经的‘生死之盟’作交换,也不愿回来求朕,简直可恶透顶!那好,既然不愿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红裳小女孩抬首惊愕地高望着二见重逢的生父,他手心那枚桔梗黑曜石无知无觉间赫然化为齑粉,耀耀夺目的墨,如魔魇悄然从他指缝莹莹滑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不如死么?稚嫩年幼的她,蓦然感慨,为何相爱之人,能执子之手,却不能与子偕老呢?
十天十夜,离她生辰之期愈来愈近。雀宫内琉璃宫灯交相辉映,夜也随之灿若星河。如此良辰美景,红裳小女孩手指却搅成一团,心烦意乱,娘亲之约,她究竟要不要去赴?
皓月当空,皎洁如画。她不由想起那高处不胜寒的父皇,那日,他不顾群臣弹劾非议,公然赦免赫连王府一族,但,还是要将其遣离雀国。不日,玄武七皇子传国书而来,恳请雀皇手下留情,望能许王府医药能人远赴玄武共谋医药能事。雀皇依旧不顾文武朝臣反对,回国书许准。红裳小女孩惊疑地怔问那金碧辉煌之上的父皇为何要坐拥赫连王府同邻国勾结?只闻他凄凄惨惨笑落一地:“朕的好皇后要的,朕怎么可以不成全?”那刻,红裳小女孩才恍然醒悟,她的玥哥哥是玄武七皇子啊,娘亲怎可放过拯救赫连王府的机会?
红裳小女孩思绪万千,泪冰凉两鬓却浑然不觉,那压抑的轻叹油然滑出嘴边:“娘亲啊,难道,星儿同父皇加起来,还及不上那郡主姐姐眼里的一粒沙吗?”
宽大温暖的拊掌抚上红裳小女孩的后脑勺,明黄笼罩的男子不知何时伫立于自己的女儿身畔,高束的墨发上,金色的冠玉灿灿寂寥着:“傻丫头,不是有父皇陪着你么,难道还不知足?”红裳小女孩嫣然回笑,稚嫩的凤眼里掩不住苍凉:“是父皇陪着女儿,还是女儿陪着父皇呢?想不到高高在上的雀皇,竟然不诚实起来了!”
勃发金冠的男子瞅着女儿,也不再辩驳:“既然知道父皇需要星儿,那星儿可不可以永远陪着父皇?”
“父皇这句话为何不向娘亲说一回?星儿想,只要父皇愿说,娘亲定会回到我们身边的!”红裳小女孩目光灼灼,一脸期待,期待,那久违的,合家相聚。
月清幽地散发着银光,笼罩于那金冠之上的无奈,依然不减。
“一国之君,有些话,必须得说,而有些话,即使烂死腹中,也断不能说。父皇立志一统四国,动情已是错,若让那情一朝成为自己的软肋,那更是错上加错!或许,如今这般,于我,于她,都再好不过!只是,苦了星儿了。”
原来,欲成就霸业,就愈要忍耐孤独啊!红裳小女孩隐隐泛出疼惜,她娘亲固然心里苦,可她高高在上的父皇更苦。稳稳握紧男子的刚硬如铁的手,心坚如磐石,一旦尘埃落定,就再也不愿转移:“女儿会陪着父皇,会助父皇一臂之力的!”
“但星儿有要求,是吗?”明耀天光的男子,颜开矍铄,只消一眼,便也洞察。
红裳小女孩巧笑嫣然:“若父皇让郡主姐姐陪在娘亲身边,星儿便也一辈子陪在父皇身边!”
“好!”“击掌为誓!”一大一小的掌,就这么脆然互击,月,似乎也欣然有了盼头。
马蹄飒飒飞踏而过,尘埃迭起,鲜艳的红裳迎风翻滚,左摇右晃,似是要将匍匐于马匹的小女孩抛向空中。
“星儿妹妹,小心!”鹅黄纱织少女一脸担忧地凝视着前方青骢马上的烈烈红衣,关切之语不由溢出樱唇。
红裳小女孩蓦然回首,明眸皓齿,爽朗一笑:“前面就是碧落海口了,姐姐快点啊!”鹅黄纱织少女闻言,倾城之姿呼之欲出的眉眼,不自然地一紧,却不经意间落入红裳小女孩的眼里。红裳小女孩情装未见,勒马停下,朝身后的银光披甲的护卫沉声命令道:“你们就在此等候,本宫去去就来!”
一红一黄,一前一后,并驾打马直入碧落海口,那里,傲然玉立的清影如依。
月余未见自己的娘亲,红裳小女孩好想扑上前去,撒撒娇,哭哭鼻子,炮制以往烟雨小筑里的点点滴滴,可是,她的娘亲的眼眸里,倒影着地不再是她的红影,而是近在她身侧的那抹鹅黄。
娘亲,难道您忘了,今日是星儿的生辰吗?鼻子酸酸地,说不出的委屈,却被耳垂处熟悉温暖的触感生生止住了:“玥哥哥?”
一抬头,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她鬼使神差地抚上,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将脸贴上少年的胸膛,红裳小女孩笑靥如花:“玥哥哥,星儿的生辰礼物!”
“人小鬼大!”紫衣少年,云袖微翻转,一帕粉红绢布方巾就无声无息地飞落红裳小女孩的柔荑上:“星儿眼泪鼻涕太多,又不会女红,我只好勉为其难代做这女娃之事了!”
红裳小女孩两颊立即火烧火燎起来,支支吾吾地问道:“玥哥哥可知道,在雀国民间里,男孩儿常以粉红方巾作为定情之物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孩儿?”
“这事略有耳闻,怎么了?”紫衣少年似乎没反应过来,回答得风轻云淡。
“那玥哥哥送星儿这个是什么意思嘛?”红裳小女孩急得直跺脚。
“就是星儿所认为的意思啊,怎么,星儿反悔了,不愿嫁给玥哥哥了?”她的话,于他心里,从来都不是童言,而是,字字珠玑镌刻在他心头,难道她还不明白?紫衣少年盈盈笑望着红裳小女孩,曾经霸道地宣告过自己的归属权,可不会再让她赖了账去!
红裳小女孩强作理直气壮,还是不免有些结舌:“谁反……悔了,倒是玥哥哥到时……可别反悔,不然,星儿可真会领着雀国百万大军前去攻打你们玄武的!”
“星儿真可怕!”紫衣少年戏谑着逃离开半步,不想红裳小女孩毫不留情地魔音震耳,手狂乱地笼罩而来:“往哪里逃!”
青影踱过来,拈起红裳小女孩的后衣襟,薄怒:“星儿先别闹了,娘亲有事要问你?你是不是不同娘亲一同离开了?”
红裳小女孩果决地点头,心头的酸却止不住泛滥:“是,星儿要陪父皇一统四国!娘亲,可以有采月姐姐陪着……”
青影欲言又止,鹅黄纱织的身影不落痕迹地横亘于青红之间,细声细语道:“临别在即,有些话想同星儿妹妹单独谈谈,不知妹妹可乐意?”
红裳小女孩不再去望那抹青影,兀自点头应和鹅黄少女之邀。
“这就是碧落海的风流眼吗?”人迹罕至的四峰,簇拥着五彩斑斓变幻的流岚,红裳小女孩隐约望见头顶有光晦明晦暗,一脸惊叹。
鹅黄纱织少女那温婉倾城的容颜,倏然降至成鬼魅:“大概是吧,星儿妹妹可是喜欢?”
来不及揣度鹅黄少女莫名其妙的变脸,红裳小女孩后脑勺似乎被刚硬地刺入,头痛欲裂,脑际似乎在逐渐流失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可笑,事到如今,我竟然还对妹妹你下不了手!罢了,能有机会将娘亲作人质,也多亏妹妹的功劳,此次,只要你忘记自己,忘记雀国之事,念在姐妹一场,我姑且放妹妹一马……”鹅黄少女的声音渐行渐远,一字一顿狠狠刺穿红裳小女孩全无防范的心间。紧咬着唇瓣不放,红裳小女孩伏地爬行着,嘴里不停呢喃着:“娘亲……娘亲……娘亲……”
不远处,紫衣华影灼灼刺目,那心急如焚的声音却让红裳小女孩陷入愈深的绝望,她歇斯底里的大喊:“玥哥哥……是调虎离山……快……回去救娘亲……快……快……”
还来不及让紫衣少年回身救母,红裳小女孩冷不防就被五彩斑斓的流岚席卷当空,捂在衣袖内的粉红方巾猝不及防地滑落,如残蝶飘零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