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雾镇,竹篁小栈。
竹榻之上,血蛇汩汩沿着皓腿蜿蜒而下,玉漏神情凝重地挥就一毫药方,吩咐过紧随其后的红泥,随即匆匆赶至床侧。银光熠熠的细针被他小心翼翼地刺入,我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
想起雪降那些话,犹疑的心也不愿再摇摆。嘴唇干涩不已,此时应是毫无血色。但也顾不得自己有多狼狈,抓住玉漏的手,郑重其事地交待他:“一定要保住孩子。”
“凤主就算不吩咐属下,属下也定当竭尽全力。”玉漏拧着眉,一丝不苟地替我止住腹部那钻心的疼痛,血渐渐止下来。随后,红泥又是步履匆匆地赶进来,一改妖娆魅惑的神色,手托着罗衣,亦是紧张不已:“药马上就到,凤主,让属下先替你换下湿衣服。”
玉漏饶到外室的竹篞屏风后,不放心地叮嘱红泥:“轻点儿,凤主身子虚着呢!”红泥三下五除二利索地除去紧贴住我全身的湿衣服,退走竹榻上被血浸染的锦垫和薄毯,绕指柔如水,复又将干燥沁人的罗裳神不知鬼不觉地套上。我讶然于她那双柔媚无骨的手,但更被自己身上色彩繁多的罗裙给迷住了眼:“这衣服……”
“回凤主,这是掌柜侄女的衣裳,事出紧急,还请凤主屈尊将就片刻,属下已派宫奴添置新衣去了。”红泥扶住我的背部,将我轻轻放回竹榻,冰冷迫人的感觉息去不少。我感激地望向她:“这是苗家的衣服吧?很是漂亮,红泥,多谢了。”“凤主不责怪属下就好!”红泥温和地笑笑,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下来。
被这么多人关心着,心里暖融融的,我不由会心笑开,尽管这笑微微牵扯着腹部那些残存的疼痛神经。
“玉漏堂主,可以进来了,麻烦再好好检查下凤主。”红泥还是有些不放心。
玉漏绕入内室时,药已经到他手了,是融进姜汤的铁芯草汁和穆柔季芹,朱雀顶级的安胎圣药,药香过鼻,我便识了出来。那些蛰伏于幼年记忆中的医道,如同深藏在土壤里流涌的潜水,当外界的刺激破开尘封的束缚,就一点一点泉涌出地表。
我坐起,倚靠床头,皱皱眉,一股脑儿将药汁灌进喉咙,按道理应是很苦的药味儿,经玉漏妙手调配过,倒是去了七八分。医者仁心,这大概算是娘亲自幼教导的医德吧。
“我无大碍了,雪降后背受伤不浅,她现在怎么样了?”自己有惊无险一场,倒是不知道雪降伤得重不重。
红泥薄颜一怒:“我们将凤主托付给他们,他们倒是将凤主安危置之不顾,若不是属下恰好经幽雾镇上端木川,还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严重的事情!他们夕影宫的死活,与我们九天宫又有何干?”
“呃,其实是我自己……想制造意外杀掉腹中的胎儿,雪降发现了,奋不顾身相救,才不致于悲剧的发生。”我有些心虚地解释,没想到一时冲动,终是害人又害己。
玉漏不乐意地质问:“凤主为何想要除去腹中的胎儿?他不是大殿下的骨肉吗?况且,若这胎儿是凤主初夜那日所孕,那凤主眉心五菱胭脂痣不日将会重新生出来的,那样,不正好可名正言顺地解决朱雀当前有国无君的乱势么?”
“甚么,胭脂痣会重新生出来?”是福是祸,还当真说不清。但无论如何,这孩子,我不会任意剥夺他生存的权力。
“是,皇女之身,确有此兆。凤主是不是先回国都稳定政权,再往南疆前线指挥作战?”
我默不作声,沉思片刻,问道:“是不是南疆瘟疫同端木川有关?”“这个属下暂且不知,但瘟疫范围同端木川流域大致吻合,因此,属下怀疑是不是羲和国与白虎国合谋,投毒于雪女峰,污染了下游河水。”玉漏回答道。
“你言下之意,那其实并非瘟疫,而可能是他们有人从中作梗?”玉漏紧接着我话解释道:“也不尽然。患者初期上吐下泻,腹部渐渐肿胀,形成坚实巨大的硬块,但硬块本身又是由许多细碎的硬粒构成的。这种症状又像极了瘟疫。因此,究竟是中毒还是染疫,无从得知,以至于至今仍然无法寻到解救之法。迫于无奈,属下等只好前来一探究竟。”
“若是白虎与羲和在江源处投毒,那得需要多少至毒之药才能污染端木川整个流域?这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并不比战争来得轻松,加之这些毒并未立刻置人于死地,完全不如战争来得更为直接迅速,他们怎么会采取这种毫无效用的手段呢?除非羲和与白虎所养之兵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敢同朱雀之师正面交锋。而显然羲和不是,他们早已同朱雀短兵相接了。至于白虎……”我沉吟想来:“端木凭栏是个捉摸不透的主儿,或许有这可能。不管怎么样,还是调查清楚,以防万一。”
“明白,此事就交予属下,凤主修养下身子,还是趁早赶往国都,稳定政局为上。南疆有摄政王、世休、拔碧堂主相助骠骑将军,更有大殿下暗中授意过来的四十万大军集结,征讨羲和,凤主可暂时不必多做担忧,红泥会陪同凤主返回国都,助您一臂之力的。”玉漏陈词恳切,却不知他一席话于我心间激起千层浪:“你是说他有授意出兵征讨羲和汗国?”他是真的如他所允诺的那样吗?
红泥将杏色薄毯轻轻搭落我的肩头,止不住关心:“凤主,您怎么脸色苍白,身体哪里不舒服?”“你们知道我为甚么想着除去腹中的胎儿吗?”狠狠咬着苍白干涩的唇瓣,眼帘里无穷无尽的曼珠沙华争相怒放,枯骨嶙峋惨然凄:“因为孩子的生父将他的外祖父外祖母碎尸万段扔到花田里作了花泥!”
“凤主……”红泥欲言又止,几经思量,又觉得不好多说甚么,只好婆娑着我的胸口,试图抚平那急剧的起伏。玉漏若有所思地瞟了眼竹制户牖,雨幕越来越厚,厚到能模糊甚至扭曲视觉。他将视线重新投掷到我身上:“凤主,所听非虚,眼见也非实。您怎么就知那枯骨就是陛下和娘娘的?”
“是赫连爹……皇叔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他还有必要欺骗于我吗?这对他又有甚么好处?”我激愤不已,人道是,关心则乱,曾经他的所作所为,让自己陷入幽深的黑洞,惯性地以为残忍狠绝专属于他,因而那些似是而非的可能,在此渺小得微不足道。
玉漏有些无奈地敛眉:“凤主身子不宜太过为此激动,日后此事自见分晓。但据属下所见,大殿下对凤主,有时虽然有些偏激,但绝对是真心可鉴的,若非所迫,他定不会做些让凤主怨恨终生的事的。凤主若以为陛下和娘娘为大殿下所害,为何不亲自去问问?属下这就不多说了,凤主好好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