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长望,却见落日与初月同在。不远处,女子的歌声飘渺婉转,唯有旋律,虽缺古词,却与人如听仙乐耳暂明的超脱之感。
循声穿过丛林树障,碧蓝粼粼的幽湖畔,一不着丝缕的女子垂坐,墨蓝及臀的曲发随意披散在背,光华如玉的肌肤流转着幽蓝的光晕,而下身竟是幽亮的水蓝鱼尾!?
“美人鱼!?”我惊呼,那女子闻声摆尾于空中跃出优雅的弧度落入湖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与水龙吟如出一辙,“水龙吟?!”我失声叫出。
鱼人浮出水面,露出美颅,吃惊地问道:“赫连小姐!?”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得呵呵傻笑:“刚刚才见过不久,而后有重逢于此,世事原来这么巧啊……”
她上岸穿好衣服,水蓝鱼尾在水袖下徐缓化为纤纤玉足,“美人鱼!?很具诗情画意,龙吟可不敢妄自辱夺了这美名。所以还是想向赫连小姐言明,我并非鱼。龙吟亦是人,只不过此人非彼人,奴家乃碧落海的蓝鲛人。”
碧落海,曾听黄老邪提及过,通过位处四国国界交汇处中心的风流眼,穿过浅海夺命藻林,潜入丧魂泡沫池底甬道,贯穿七情六欲骨峰,峰口豁然便是那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虽遍布流湄珊瑚、火凤珍珠等世间难觅奇珍异宝的碧落海,但却只是传说中蓝鲛人的世外桃源,非寻常之辈能涉足之处。
“碧落海乃世人日思夜想的栖息之所,何以水姑娘背井离乡来至玄武国,更为甚者竟沦落到风尘之地去了?”碧落海富有天下人为之趋之若鹜的财富,信手带上些足以富可敌国了,何苦自甘堕落卖笑于风尘。这让我非常想不明白。
“赫连小姐果然是好奇之辈,主子他……真了解你!”我瘪瘪嘴,谁有闲情逸致去管她主子了不了解我啊!
她继续说道:“十二年前黑云吞噬碧落海上空,六彩星光耀晦明晦暗,紧接着入口风流眼异常,出现海水于九天旋转外倒的景象。奴家心下骇然,若水一味外流抽空,碧落海将不复存在。作为守护圣女,奴家责无旁贷,上古族人的玄冥血咒也不会让奴家袖手旁观。于是,奴家六百多年来第一次穿过碧落海的魔域障,解救风流眼之危!出乎意料,出海时一切已风平浪静,恢复常态,只有了无呼吸躺在风流眼口处的俊美少年告诉奴家,适才异常并非虚幻!那位少年便是日后龙吟需侍奉一生的主子。待奴家带回主子回碧落海珊瑚赤屋救治,才得知因为那场异常的景象,赫连小姐同凤哕剑神秘失踪,不知去向了。而私自带人入碧落海,自是不被族人原谅的,何况是作为守护圣女的龙吟,于是,奴家身上被附上墨灵血咒,永无法踏入碧落海半步。天下之大却无龙吟容身之地,龙吟心如死灰欲断鳍自死于故地,幸得主子收留奴家,才得以苟活至今!龙吟自知主子对龙吟恩重如山,甘愿为主子效犬马之劳,多番努力,得以混入采苑赏为主子谋事一二。”
“为什么告诉我那么多,这不像讳莫如深地你啊!”我隐隐有些心疼这个曾对我说“有心为家处处家”的鲛人女子,在异象莫名出现莫名消失之际,尚未意识族规一心救人的她,却残忍地被驱逐故里。
同时,自己心里波澜四起:凤哕剑。五菱胭脂痣。一斛珠当年从孤儿院领养年幼不堪的我时,自己确实是了无记忆的。若是当时那把流落到21世界的古剑被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作为文物交予国家,十二年后又因缘际会让我重拾,六星连线,再度穿越,这一来二去,确是能将我的身世之谜揭开无疑。
何其离奇跌宕,我是林星若,更是赫连摘星,两度穿越,两世记忆,一时头脑混沌,仿若那世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梦醒了,自然该面对乱世的种种不堪。
水龙吟未意识到我的混乱,只当我只是同情她的遭遇。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昔日对小姐讳莫如深,实乃情非得已。小姐女扮男装自称林星若,也用抹额遮掩住眉心的五菱胭脂痣,奴家不明身份,失礼之处,望赫连小姐不要见怪,毕竟龙吟刀身系碧落海,而世间又有太多人觊觎碧落海的财富。即便被驱除出族,龙吟依旧也还是蓝鲛人!”
“水姑娘主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会是这神兵阁的阁主修篁?”我很好奇她口中同我关系匪浅的主子。
“您在奴家苑阁不是见过了?”我一晃神,她有意无意地轻笑:“正是七皇子殿下,那日他对您凶神恶煞,不过是气您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当他是豺狼虎豹,连陌生人都不如。他心高气傲地,从小姐那日醉酒失态被主子撞见伊始,他就一直在等小姐前来寻他,可……可等待于他太过漫长,他每日来采苑赏买醉笙歌,躺倒在龙吟怀里,叫唤地却无一不是小姐的闺名!这让龙吟情何以堪无数回,即便这样龙吟也甘之如饴愿陪着他,就算上天入地也在所不惜……不过小姐大可放心,龙吟并非贪婪之人,只要就这么远远地望见他幸福融融此生便已足矣!”她一席似假似真的话引得我一阵空虚发怵,那些记忆里曾经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人和事,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抛却于脑后?
“你家主人也是神兵阁阁主修篁吧?那龙吟刀他会愿意把刀双手奉上?”迷失的记忆,忘却他的位置,也忘却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我不敢确定无亲无故的人会舍下世人梦寐以求的权力地位和金银财富!
她不置可否,远处打斗声愈演愈烈……
“有人擅闯神兵阁!?您请呆在这别乱动。”她匆匆落下一语,身轻如燕,遁入丛林中,消失不见。
我刚欲上前追水龙吟,玉带华紫的银面飞人便从天而降,紧随其后的亦是银面,着红裳,踏飞剑,呼啸而来。紫衣男子见我,似乎略微诧异,银面后的表情看不确切。
“小心!”红裳男子回旋利剑,直*紫衣男子后背,我不由得大呼。他嘴角微微翘起,手中玄黑帛纺包裹得一丝不苟的锋刀光耀四射,铮然出鞘,叮地斫响,挡回背心的利剑。
“你终于对我使出龙吟刀了!看来你所说‘不愿看到手足相残’也是句虚话!”红裳男子得意的声音尖利刺耳,紫衣男子怒意汹涌,“刀出必见血,你不要后悔!”
“这辈子,就算万劫不复,我也绝不后悔。”红裳男子纵身跃起,银色剑气间似有血雾弥漫。紫裳影动,龙吟轻啸势如虹。刀剑相斫,周围林木争相爆裂,我胆战心惊地躲避着,眼睛却不曾离开紫衣男子手中挥舞的龙吟刀影。
红裳男子又一飞剑斜劈紫衣右肩,紫衣腾空闪过,宝刀直刺红裳门面,银面栗然碎裂,额角的血似火燎烧着整张苍白的脸——那是同万俟玄玙如出一辙的容颜。曾经那样宛若天人的他,那样纤尘不染的他,而今如此狼狈破败着闯入我的视线,心隐隐颤抖不忍。
当紫衣男子用光华的龙吟刀尖指向他的眉际,我脚却也不自禁地跑向了那个风口浪尖,“不准你再伤他!”话出口,想收回,便不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恳求道:“你不要再伤他了。”
“你是谁,凭什么为我求情?”红裳男子不屑地睥睨着我,我难堪地低着头,他终究不是他,亦不愿看他鲜血淋漓的脸,“修篁阁主,还是该称呼您七皇子?算我求您,不要让我看到他这个样子!”紫衣男子闻言,眸光一闪,竟是沉痛……
“赫连小姐,他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人,你大可不必为他如此低声下气求我!”修篁愠怒的语气却也隐藏得不平静。“就算不是,我也不想看到同他如此相似的脸鲜血淋漓地出现在我眼前……”虽然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是诚实了一回。
他刀回鞘,转过身去,许久问道:“你喜欢……他?”像是被说中心事样的心虚,脸幕地刷红,“喜欢,你说谁啊,怎么可能?”
“那你就别来干涉这跟你非亲非故的恩怨!”他愤怒地回身瞪着我,那一刻竟然让我有恍如隔世的错觉,遥远的记忆像石缝的水滴,点点沉积……
“星儿,你怎么一个人又擅自跑出阵外,不知有多少人想拿下你要挟津姨娘吗?”紫衣少年转身薄怒无比瞪着红衣小女孩。
“玥哥哥,你别生气,星儿以后再也不会了!”红衣小女孩捏着沾满露水的野花,抱着紫衣少年连声乞求着,紫衣少年心疼地抚摸着她额头的伤口,自责道:“万一星儿出了什么事,你要玥哥哥怎么办啊?”红衣小女孩悔不当初,搂着紫衣少年的脖子哭得梨花带雨……
“玥哥哥,这紫衣真适合你,星儿这辈子见到的最俊美的男子就属玥哥哥了,长大了你一定要娶星儿!”扎着丫髻的红衣小女孩泛着天真无暇的笑靥,死缠住紫衣少年的手臂,霸道地撒娇。
紫衣少年婆娑着红衣女孩无瑕通透的耳垂,宠溺地应着:“人小鬼大!好,玥哥哥知道了,将来绝对非星儿不娶,行了吧?”红衣女孩得逞地手舞足蹈,得意洋洋笑开来:“这还差不多!”
玥哥哥?!我摆摆头,依旧是那双暴怒的双眸,如果那眸光是剑,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谁说他和我非亲非故的?他将会是我未来的姐夫,为了采月姐姐,我不能不闻不问!”我声音微如蚊蝇,这种破烂的借口,亏我说得冠冕堂皇,不愧是一斛珠的得意门生。
“哦,是吗?不过,如果他不是万俟玄玙呢?是不是你就无需多管闲事了呢?”他步步紧追,我无言以对,确实我是在多管闲事,而且是自不量力管着不该管的闲事。他也确实不是万俟玄玙,不过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七弟,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并非我所乐见的……”我心一惊,朝声源望去,竟然是万俟玄玙那波澜不惊的身形。
他,什么时候来的?!紫衣男子揭开银质面具,冷声笑道:“皇兄若真是那般,如今的皇室皇子应当不只四人而已吧?”原来这就是皇家,人前上演手足相容,兄弟情深,人后便是刀剑相向,你死我活。
万俟玄玙笑得风轻云淡,“七弟此言从何说起,众位皇弟身体欠佳,年幼不幸夭折,岂是我所能左右的?”他似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径直扶起受伤的红裳男子,淡漠中透出狠绝:“二弟,你若是再冲动行事,休怪皇兄我手下无情!”
红衣男子一顿:“是,玄珞鲁莽了,我这就闭门思过!”话毕,红衣男子身影如魑魅消失于夜幕。
玄珞,那红衣男子莫非是已夭折的二皇子万俟玄珞?!一母同胞的双生儿,难怪如此相像。只不过,如今我得知这个惊天秘密,万俟玄玙不会要杀我灭口吧?思及此,我英明地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赫连小姐如此匆忙,莫不是怕皇兄杀你灭口?”我刚迈出逃亡的第一步,万俟玄玥就很“审时度势”地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狠狠瞪住他,他却置之不理,“皇兄若是没其他的事情,我就送赫连小姐回府了,皇弟我可是正巧有事情找她呢?”我忙送他两个卫生球,刚刚还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样子,现而今又若无其事地同万俟玄玙“彬彬有礼”起来,真令人匪夷所思。
万俟玄玙像是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漫不经心地答道:“请便。”那一刻,悄然崩碎的是我与万俟玄玙的羁绊么?后来的后来,我胡思乱想着。
“我们走吧,玥哥哥!”残缺的记忆,水龙吟的话语,万俟玄玥的修篁阁主的江湖身份,我大概明白了,眼前紫衣流烨的万俟玄玥正是我八岁失忆前的那个忘记了脸忘记了声音,唯记得那个熟悉的称谓和熟悉的宠溺的“玥哥哥”。
果不其然,我看见万俟玄玥喜笑颜开地抓住我的肩膀,“星儿,你记得我了,你终于记得我了!”他激动地抱着我,我却看不到转身离去的万俟玄玙眼睛里,是否有落寞的神色,尽管我是那么的在乎,那么的期待着。
“玥哥哥,有些事,可能不该忘,但是,星儿还是忘记了……”即使是模糊地记忆,也是不会欺骗自己的。至少我们曾经相濡以沫惺惺相惜过,这个人于我的生命曾经重要到几乎是全世界,这种难以忘怀的念想却是因着记忆抹不掉的。
万俟玄玥微微诧异,随后释然,“没关系,只要星儿还记得我,便足矣!”他温柔如水、宽厚温暖,与万俟玄玥淡漠疏离、不食人间烟火截然不同,我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变色龙了。想到这里,我嗤地笑起来。
“星儿在笑什么?”他不明所以地问我,我调皮地回他:“玥哥哥之前就如高山猛虎,而今却温似绵羊,简直就像是在唱戏剧,变脸比翻《道德经》还快!”
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傻瓜,难道你不知道,今生今世,只有星儿你一人能拥有我的温柔吗?”我懵在原地,十二年前的我,难不成就开始对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年进行坑蒙拐骗了吗?实在太可怕了!
面对万俟玄玥,只有几近磨灭软弱无比的年幼记忆,或许有所谓喜欢,但与风花雪月无关。我难以启齿,却还是忍不住道明:“玥哥哥,童言无忌,十二年分隔异地,你不再是你,我亦不是当年的我,不管曾经如何如何相依为命,曾经沧海恐怕是难以为水了……”
万俟玄玥身体猛地一僵,极力隐忍的痛如硫酸侵蚀着我:“既然已等候星儿十二年,我又何必在乎另一个十二年去等待?”
十二年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在那个物欲横流的二十一世纪,我会觉得这只是一场花言巧语的欺骗。可是,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里,位高权重的皇子这种低声下气足以让让虚荣心旺盛的我泪流满面。我抬首,满脸算计:“这可是玥哥哥自己说的,星儿这辈子要是赖定玥哥哥,可不许后悔哦!”
万俟玄玥的笑声如破云而入的阳光,直直沁入我的心扉。他婆娑着我的耳垂,一如遥远的记忆里那暖人心魂的亲昵:“傻瓜,玥哥哥求之不得呢!”
我轻轻依偎在怀,那温暖的守候,那宠溺的话语,一如当年地熟悉,沁人心肺。后来的后来,我触景伤情,忆起那时的年少轻狂无知,悔不当初……如果,如果,如果当时的我,义无反顾把心交给他,那么曾经在我眼前绚烂着的那些鲜活的生命,是否依然如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