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东城心月茶楼一隅，从荼蘼谷出来的我大快朵颐地啃咬着叫花鸡，不时发出细细碎碎地咀嚼声，引得送酒菜入厢的两小二争相侧目。我用凌厉的视线驳回他们的抗议，继续旁若无人海吃胡喝起来。那两小二噤声无语地细细打门退出，却不料门缝深处两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女子温婉如月，柔情似水，虽纱巾遮面，却也挡不住她天生丽质的倾城。男子月白锦袍，墨发披肩，面若玉冠，出尘之姿，傲然天成。
竟是采月姐姐和万俟玄玙！不知从何来的心虚，我慌忙埋头，不知不觉就贴到那摆满珍馐玉食的木桌上，下颌沾满一身油脂菜污。门缓缓被小二带上，肺腔里的那股气息才长长呼出。我心不在焉地抬首，柔软的绢布方巾被轻轻擦拭我颌下的油垢，那端是万俟玄玙修美如竹的指，和宠溺地融化百炼钢的绕指柔。他背对着他们，并未发现我神色间的异常，只是无微不至地叮嘱我慢点吃。
温热旖旎的气息氤氲在侧，我越发心不在焉，接过他手中的绢布方巾，我匆匆擦擦下颚，将那帕方巾扔于桌上，再也不愿多留片刻：“星儿饱食一顿，多谢玥哥哥招待了，回头等星儿挣足银子也回赠玥哥哥一回。那个……这里离赫连府不远，星儿可以自己回去，就不妨碍玥哥哥办正事了。”
他神色晦明晦暗地盯着被我随意扔弃于桌的那帕方巾，强颜欢笑道：“嗯，那星儿自己小心点……”
说罢，我慌不择路绕桌子大半圈才夺门而出，耳际热火呼啸，我使劲用双手扇减这不正常的温度，一侧头，却见万俟玄玙同赫连采月正一前一后离开茶楼。是好奇心过盛，还是出于自己的情不自禁，当时的我并未多做在意，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采月姐姐和万俟玄玙，二人不苟言笑，依旧一前一后，这让我心下有些卑微地雀跃，至少他和她还没有携手与共，至少……我究竟在期待甚么？一面信誓旦旦说要成人之美促成鸳鸯连理，一面又卑鄙无耻地愿好事成空，怎么自己矛盾于此番地步？
尾随跟至城郊玲珑雅致的别苑，他们从容以对地入内，作为新生代绝世神偷，若是不抱有穷追不舍的精神，这不失为种耻辱！我翻过别苑的围墙，庄严肃穆的苑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步步惊心，完全不像别苑外看来的那样随意容人。
我猫着腰，沿着幽深的花木，匍匐前进，不觉间就来至微光明灭的房外。
“殿下，采月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微弱的琉璃灯光映照下，婀娜娇美的瘦影逐渐嵌入那长身玉立的疏影，重合交融着，娇喘声延绵不绝，洞穿门扉，声声入耳。我呆愣在原地，他们，从来都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是两情相悦终身私定的？那日破尘居提亲之举为何又不顺水推舟？为何我像被泰山压顶似的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怎么，这不是你所乐见的吗？假惺惺地，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背后传来寒冷彻骨的声音，我不禁浑身颤抖。
我猛地一回头，竟是万俟玄玙，然而，鬼魅妖冶的勾魂笑容，却不是万俟玄玙的。我立时反应过来：“万俟玄珞，你怎么在这里？”虽外表同万俟玄玙如出一辙，但举手投足间却出卖了眼前这个人。
“难得，二度见面，便能相分双胎，莫非……”他步步紧*过来，修长的魅影挡住午后热辣的阳光，投落在我身上，料想他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我猛地推开他，声音不由大幅提高：“少在这里诋毁本姑娘，就凭你这三言两语休想夺什么话柄来毁本姑娘清誉！”他阴测测地笑着，令人汗毛直竖：“若是在下将赫连小姐‘就地正法’，赫连小姐不就无清誉可言了不是？”
就地正法！？我不免冷笑，难不成自己就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主儿？竟然被人这么小看了！
万俟玄珞瞅瞅我不甚在意的眼神，便似笑非笑地“先下手为强”，知道他轻敌大意，我摆好跆拳道出腿起势，待他掠近上前，一招劈天盖地直劈他的门面，他赶救不及，狠狠吃痛，神色轰然压黑。自知若万俟玄珞动真格与我计较，我这三脚猫的跆拳道自不是他的对手，适才出手只不过出于本能不愿被人低看了女子。情急之下的贸然出手果不其然地动怒万俟玄珞，这下自己便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伺机逃跑。
“我万俟玄珞可不曾被女人这么羞辱过？！”火山终是爆发，熔岩漫天砸落，他拎起我的衣襟，不分轻重地给我一掌，顿时胸臆喷薄出浓厚的血腥味儿，跌落地面，生生吐出血来。
不远处，哨岗护卫闻声赶来，万俟玄珞头也不回怒喝走他们：“都给本王滚下去！”又上前提起我，扼住我的咽喉，紧致的透气通道越缩越紧，莫非这次真要去地府喝孟婆汤了，可是我一点也不饿啊？
“是，大皇子！”护卫躬身退下，竟都把他误认成万俟玄玙，明明判若两人的处世姿态，何以辨不出他们眸间各异的神采。
我咬牙切齿地憋着气使劲大骂：“万俟玄珞……你这个死人妖，快……放开我，不然……我让你断……子绝孙！”万俟玄珞闻言，更是气急，那时的我断断未料到自己一语成谶，无意正中他心底最可怖的伤，难怪他使出浑身解数要将我的脖子掐断！
千钧一发之际，冷若冰霜声音寒然响起：“珞，你又在胡作非为什么？”是万俟玄玙，他清冷地望着我们，依旧是波澜不惊，仿若眼前的一切都将与他毫无干系，即便我这个入侵者行将朽木，也不值得他半分眸波。心里隐隐堵得不舒服，却也道不明自己死脑筋作甚！
万俟玄珞对万俟玄玙的话置若罔闻，手指间力气丝毫未减，又仿佛是向弥留之人倾诉心语，轻声对我呢喃：“我是幼年死去的二皇子万俟玄珞，怎么，赫连小姐不感到意外吗？”他眼里的悲痛像是源源不断的泉涌，历久弥新。即便如此，我对待欲于我痛下杀手的刽子手是提不上任何同情心的。
“我……为何……要对些……不相干的人深感意外？况且，你只不过是……在世人眼里不存在的人而已，人的生死又……不是由世人来……裁决的，我何必……要去计较……无关紧要的是……是非非，来浪费……我的生命？”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他眸光一滞，随后轻笑着放开我：“你很特别，难怪他也想万劫不复一回。放心，来日方长，这笔账我迟早会向你讨回来的！”
钳制松开，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贪婪而享受，全然不理会万俟玄珞的话，在我看来，这种几近风言风语的话，没必要浪费脑细胞去消化。
他走至万俟玄玙身侧，无不挑衅讽刺，同那日于万俟玄玙恭敬有致的态度相差甚远：“我的好皇兄，被捉奸在床，想必要有番说辞来堵赫连小姐的玉唇吧？皇弟就不便打搅了！”说罢，他仰天长笑着远去，笑声却透着悲悯，惹人心碎。
我尴尬地立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被逮到的入侵者似乎只有受刑的份儿吧？
“赫连采月已经离开，你也可以走了。”万俟玄玙转身欲离开，我却禁不住出声叫住他：“等等！大皇子当日为何拒绝采月姐姐，今日又……女子的名节难道不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吗？这下大皇子应该不会置姐姐不顾了吧？”
“本王自会会娶她，不劳赫连小姐费心！”他背过的绝颜，望不穿表情，愠怒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难道这次又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吗？既然米已成炊，又门当户对，这些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是，臣女明白。多谢大皇子成全姐姐一片痴心！”我亦转身，莫名的委屈像地底的潜水丝丝缓缓渗出，带着压抑四肢百骸的疼，始时不知，知时已晚。事到如今，如你所言，我当真还能守心如固吗，剑歌？
月影西斜，清幽寂寥，树影缓缓后退，我倘徉在城郊幽径，心乱如麻。晃神间，数十剽悍的黑影从林中跃出，挡住我的去路。我暗呼不妙，为凤哕剑而来的绿林好汉们终是齐刷刷登场了！
“各位好汉，夜行拦住本人的去路，意欲何为啊？”我赔笑着，好女不吃眼前亏，我可没什么实战的本领，加之负伤的身体反应，若明刀明枪打起来，我还真会被捅成马蜂窝！刚刚的“虎口脱险”就显得毫无价值了。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死神’一向认钱不认人，你若是成了孤魂野鬼，就去找背后的雇主报仇雪恨吧！弟兄们，格杀勿论！”为首的大汉貌似好言好语解释道，冷不防又杀意沸腾起来，吓得我冷汗涔涔。我左闪右躲，提心吊胆躲避着，时不时提起手腕机关乱射几发银针。
“到底是谁要置我于死地，可否让在下死得明明白白？”我气喘吁吁地躲开一记冷刀飞砍，把藏在袖口的银针尽数散射出去。不料黑衣刺客都不是等闲之辈，飞刀狠准地格挡下，为首的那剽肥黑衣狠厉地以牙还牙，几支飞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冷飕飕破空而来，“恕我等无可奉告。”
暗色的镖影依旧呼啸而来，我扑通坐地，脑袋顿时空洞木讷，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临近。
“叮叮……”清冷的剑锋铺天盖地而来，卷走凌厉的冷镖，我抬头，果不其然，是万俟玄玙波澜不惊的身影。晦暗的星斗似乎一刹那照亮整个苍穹，心漾开阵阵涟漪，又惊又喜：“大皇子怎么来了？”
“路过，有问题吗？”淡淡的语气，淡淡的表情，清冷如初。
我傻傻笑道：“没问题，谢谢你路过！”话说出口，我又禁不住鄙夷自己狗腿了。他闻言，嘴角不自然抽搐下，很快又恢复淡淡的表情。但我却很奇怪地深感兴奋，或许物以稀为贵，谁叫他总一副淡淡的欠教训模样。
“我等今日誓取此女性命，劝阁下还是勿要多管闲事！”为首刺客不依不饶，但见万俟玄玙手中的天蚕软剑铮然作响，血溅四处，手臂便颓然落地，连近在身侧的我，都为看清他是何时出手的。见势，黑衣刺客蜂拥而上，万俟玄玙刚欲提真气，墨黑的血液喷薄而出，我骇然惊呼：“万俟玄玙，你怎么了？”他猛地推开我，我失重跌倒在地，却恰如其分地躲过迎面黑衣人的致命白刃。我心悸着大气不敢多出，冷不防又被万俟玄玙温润的手拉扯着朝暗意高耸的森林飞奔起来。
一路逃亡，他的手心沁出温凉的潮汗，悄悄粘稠在我的手心，浸透入我的心房，暖暖的，柔柔的，我反握住他，以前所未有的气力，跟随着他的速度，穿林越障，身后冷飕飕的暗器尖啸而来，被暗器沾染过的花草树木，立刻黯然颓地，化为齑粉。
渐渐地，他的手温越来越冰冷，彻骨冷意如同地狱的魔使紧揪住不放，我浑身惹不住颤抖。他似是注意到我反常的举动，赫然松开我的手，冷喝：“往前跑，莫回头！”
我刚欲争辩，尖利的飞镖暗器直飞他背心，来不及思考，我闭着眼猛地护住他的后脊梁，背后传来皮肉刺破的闷响声，却感觉不到冰冷的疼痛。
“现在可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赫连小姐！”耳边传来万俟玄玙低低地调侃，我惊异着用手朝背后摸去，飞镖竟然不翼而飞了。本来还想上演舍身救英雄的狗血剧目，让英雄从此以身相许的，结果……我遗憾地叹口气，温热猩红的液体却静静淌在我的衣襟上，我神色一晃：“万俟玄玙，你……”万俟玄玙的脸色在微弱的月光下惨淡地苍白，他拔掉插入手臂的飞镖，却是不动声色，搂着我跃入更深的丛林中。丛林深处，险峻高耸的崖壁凛凛透着寒风，万俟玄玙侧过头，低语道：“可愿相信我？”
我非条件反射般地点头，他惊鸿一笑，迷乱了我的眼，也迷乱了我的心……
“闭眼，我们要跳崖了！”那时的我，坦然地闭着眼，能将生命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个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着淡笑风生的男子，可是，为何能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我们历经跌宕起伏的动荡不安却不能快意地执子之手、白头相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