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玄玑沉声朝车夫细声吩咐下,小提着一葫芦酒壶扔给我,复又倚车壁而坐:“老栓家自酿的桂花酒,不妨尝尝!”我悻悻接过,拔开酒木塞,就着葫芦口咕噜咕噜痛饮而下,淡淡的桂花香甘而不腻,滑入喉咙,别是一番沁人心脾的温馨。朝他举举葫芦,邀请:“味道不错,同洛神阁相比,别有一番滋味儿,来口不?”
他顺手接过,未多说甚么,亦就着葫芦口闷饮两口,有些不以为然:“酒味儿淡了些,不过,有家的味道,老栓,真幸福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万俟玄玑,怕是见惯了兄弟骨肉间钩心斗角了吧?“你的母妃还好吧?”入玄武宫日子也不算短,但除了揽月宫里的那些女人,倒是鲜有见过万俟墀坤的妃子,就是那日寿宴上也未得见有哪宫妃嫔伴君在侧,仔细计较起来,这玄武宫也太空虚了点吧?
“托大皇兄的福,水龙吟入宫前,母妃也算独揽后宫。”万俟玄玑有些嘲讽,有些感激,然,更多的,是感慨和矛盾。
“那玙……他的母后呢?你父皇身边的女人少得……很不正常,说来这么些天,我竟是谁也没见过谁也没拜见过。”他的话越加让我狐疑,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异。
“璃后娘娘十二年前就仙逝了,被莫妃毒害致死的。自那以后,宫中其他妃嫔或早或迟因各种理由被赐死,所生养下的皇室子嗣也朝不保夕离奇失踪,而这接二连三的宫殁,罪魁祸首就是大皇兄。”他见我一脸惊骇,不以为意继续道来:“因我的母妃是璃皇后生前最忠心的女史,大皇兄感念母恩,才对我们母子手下留情的……”
“那你的父皇对此不闻不问吗?”脑中一闪而过那精明凌厉的眸光,自己不由冷汗涔涔。
万俟玄玑轻笑着再倒些桂花酒入腹,兴致越发高涨起来:“大皇兄当年可是堂而皇之地毒害宫妃残害弟妹,我那好父皇怎么会不知道呢?若后宫哪位嫔妃的家族势力膨胀起来,我那好父皇可是会千方百计让那嫔妃怀上龙嗣,再借大皇兄之手除去那些女人和那些女人的家族势力,你说他们配合得是不是天衣无缝?”
我冷不防地打个喷嚏,寒颤传遍四肢百骸,这才意识到,之前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淋了个底朝天,直到现在全身还是湿淋淋的。
“你这个蠢女人,不会内力护体就开口说出来,本王不会笑你无能的!”万俟玄玑戏谑之际,从车底座抽出条虎皮绒毯,从头到尾盖住了我:“再坚持会儿,马上就到了!”
捂着绒毯,胸口有些隐隐作疼起来,我皱着眉,心里怨怪若耶飞暗地里给我喂食了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竟是不能够药到病除,早知道自己就让太医看看再跑路。但若让太医瞧瞧,那是不是也会丧失了我和他最后一点的温存了呢?不愿再多想关于他的点点滴滴,自己就听之任之,倒是很快就沉沉睡去。
醒来时,自己已换上干净的衣裳,但依旧是燃烧的烈火之色。支起双手,试图从床头坐起,脑袋里却是金星乱撞,不着边际就磕上了床头的雕花木椽,“哎哟”叫出声来。
“小姐,您怎么了?”一身着碎花小寸裙的丫髻小丫头惊慌失措地蹿过来,冒冒失失被纱帘给绊住跌倒在地,泪意欲夺眶而出,我很不懂得怜香惜玉地大笑起来:“小丫头,你叫什么?”
“回小姐,寒梅……”寒梅讪讪爬起来,小步巧移,逃出纱帘的羁绊。“寒梅……”我喃喃自语,看着她,不由想起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稚嫩的青梅,如今,她生死未卜,而那些,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所致。
“小姐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寒梅小心翼翼地细问,我摇摇头:“这里是哪儿?”
“梦璃别庄,小姐不知?”寒梅眼里滑过一抹狡黠,稍纵即逝,仿若错觉,却是被我无意采撷到了。梦璃,莫不是取自玄武皇后的闺名?那这儿同万俟玄玙不是意义匪浅吗?怎么万俟玄玑会带自己来这儿?
我忙迭声问寒梅:“十一皇子哪儿去了?”“这个奴婢不知,但,十一殿下吩咐过,若是小姐醒了,就让奴婢带您去北苑。”寒梅毕恭毕敬地回答。
晨曦下,被领着来到北苑花囿,寒梅敛眉推至一侧:“北苑未准允许,奴婢是不能随意闯入的,奴婢只能送小姐到此了。小姐直走出花囿,拐入右边回廊,就是北苑主处了,殿下该是在那儿候着小姐。”
我不作声色地颔首,穿过繁花似锦的花囿,拐入回廊,四周静得诡异,连夏蝉的声音也不曾听到,风袭来,也是阴森不已。终于到了寒梅说的回廊尽头,果然有偌大的楼阁别具匠心地陈立眼前,只是四周却不同花囿的繁花争艳,而是遍布一地的曼珠沙华,铺天盖地的红,开到妖娆,谢尽死亡,墓地之花。有些紧张兮兮地握紧胸前那枚四合水玉,我呼吸急促地迈开步子,叫唤道:“万俟玄玑,你在这儿吗?”
依旧是诡异地静,环顾四周,并无阡陌通至尽头那错落有致的主楼,除非穿过眼前这片曼珠沙华花海。这诡异的布局,我亦无心多做思量,只希望早早找到人,除去我心里的忐忑不安。万般无奈,我壮着胆子,步子虚浮地踏入花丛里,红如泣血的花瓣婆娑过下裙摆,花汁沁入也无暇顾及,只是自己的步子不由自出地越来越快。踏至花海边缘时,猛地一踉跄,就被地上的花茎给绊倒,我翻滚欲爬起,却被脚下踩碎的曼珠沙华茎下那狰狞血肉骇得疯狂尖叫起来,眼泪不自觉滚落一地:“啊……啊……”如踏针毡般,我没头没脑跳起,不知所措地狂奔起来,却听得苟延残喘的老者之声急不可耐地唤道:“是星儿皇侄女吗?”
“谁?是谁在这里?”我举目张望,脚下软软陷落,不期然就摔倒在一块枯肉之上,几株曼珠沙华花茎植入其中,花茎已是血光淋漓地红。“皇侄女,是……我……”嘶哑苍老的声音,吃力地传来,我循声望去,胃几乎要咆哮而出。赫连岩卿被深埋于地底,只微露出凌乱不堪的头颅,乱发里棕褐色葛藤纠缠着,空洞无神的眼孔里怒放着三两曼珠沙华花朵儿,额角和颧骨血肉模糊,依稀可见铮铮白骨,唇皲裂得如同龟壳,齿缝里黝黑的藤蔓若隐若现,启唇唤我间,涎液止不住漫落土壤。
“岩卿老爹……”眼泪决堤而出,我连滚带爬到他头颅前,几近疯狂地用手刨着泥土:“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等会儿,我……马上救你出来!”“没用的,孩子,我这样子,就是出了泥土,也回天乏术了,幸好,老天待我不薄,让我留到了最后一口气……”他有气无力地喘着,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是万俟玄玙,他……残忍至极,杀害了你父皇母后,却还要惨绝人寰地将他们……身体大卸八块,放到这花海里……那侧已化作……尸泥的,就是你……母后的……尸骸,她的……骨肉……全然腐化,已……尸骨无形了。你脚下……那残骸是……你父皇的,只……余下……颅骨和……些干涸的骨髓,你好生……祭拜他们,铭刻……这弑父弑母之仇,替他们……报仇……雪恨吧!”
是万俟玄玙!?我早该猜到了,梦璃别庄,怎么会同他脱得了干系?父皇被他害死,他连遗体也不放过,明明都残杀了娘亲,竟然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真是令人发指!
“岩卿老爹,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办?”眼角的泪,干了湿,湿了又干,我,陷入无尽的绝望,如今,自己还有甚么借口,能够不杀他?
赫连岩卿愤怒地咆哮,垂涎几近喷薄而出:“你……这个……不孝的家伙,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吗?若是……不将万俟玄玙那魔头……碎尸万段,你将有何颜面……面对你……父皇母后……在天之灵?”说完,他皲裂的唇微微兮合,咽下最后一口气,四周除了自己止不住的抖动和哽咽,不再有其他多余的声音。我朝枯骨跪下,狠狠地磕碰着那些残花败骸,心如刀绞,血溃如潮。泪尽时,四肢也沉重地拖曳不起来,我就这么一点点爬出曼珠沙华花海,一点点爬过寒风袭袭的回廊,再一点点爬过芳香四溢的花囿,果不其然,万俟玄玑冷漠如斯地立于寒梅身前,却依然笑得风华绝代:“凤骑皇女,要不要同本王合作,报仇雪恨?”
“你不是要把我交给水龙吟吗?”我冷哼一声:“你又同万俟玄玙有甚么仇怨,按照你的说法,他不是放过你和你的母妃了吗?
万俟玄玑凤眸一紧缩:“他三番五次地动我的女人,害我的母妃被万俟墀坤折磨得非人非鬼,这理由够不够充分?”我一惊,难怪他的母妃独揽后宫也不曾在婚宴寿宴下现身,恐怕根本就是被毁坏得无法示人!曼珠沙华那些枯骨尸骸,已经让自己望而却步了,万俟墀坤的手段,怕又是另外一方不可逾越的雷池?触之,也许,自己真会接近崩溃的边缘。
“那是你的事,况且剑歌……她是心甘情愿的……总之,我不屑与你同流合污,报仇之事,我也不需借他人之手!”我……会亲手了结这一切。
“同流合污?很好,那你就自己动手吧,本王乐见其成,但,你最好速度放快点,别让本王占了先机,先杀了他!”
“他是我的,你别想先下手!”我也不甘示弱,谁也别想从我手里夺走他的命!
他的冷冽未达眼底,就听他闷哼:“想报仇,好不快走!”
“你放我走,要怎么向你的紫贵妃交待?”我戏谑不已,为着仇怨,原本不想干的人,却要小心翼翼地勾结起来。
“哼,她又算是甚么东西?本王向她交待,真是笑话!况且,你不是猜到本王不会对你怎样,才跟来的吗?”他剑眉斜挑,十分不耐。被寒梅送至庄门外,那熟悉的门墙刺痛了我的双眼,这梦璃别庄,原来竟是那日自己尾随万俟玄玙和赫连采月而来的那城郊花苑!推开寒梅的搀扶,我跌跌撞撞地爬上门口的马车,扬鞭大喝,仓惶而逃……
望着那红衣狼狈地驾车离去,碎花小寸裙的丫鬟点地掠过回廊假山,取出怀中的雪色绢丝双手呈递而出,毕恭毕敬跪落于紫纱妖娆的女子脚跟前:“贵妃娘娘,一切顺利!”
“本宫知道了,好好下去领赏吧!”碎花丫鬟得意洋洋地转身而去,紫纱妖娆的女子飞转着萦绕手畔的紫冰绡,扼住那碎花丫鬟的玉脖,咯吱一声脆响,又是香消玉殒悲一场。
“啧啧,贵妃娘娘下手何必这么快!”浑然天成的锦衣男子婆娑着墨骨玉扇,一副扼腕叹息之样。二人一前一后步入那曼珠沙华花海,紫纱丽影脚踩着那颗破败的头颅:“办事情不错,本宫会让你死个痛快的!”
那头颅颧边的残肉抽动着,模糊不清地喘着薄气:“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放过我的月儿……否则……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紫纱丽影仰天长笑,浪荡不已:“那你就做了鬼再说!”金丝攒边的朝凤绣花鞋狠狠一踩,那乳白色的液体汩汩冒出,那头颅却早已陷落土中。
锦衣男子皱眉转身:“这片花海够脏的了,贵妃娘娘要是再多添污,要玄玑如何将这儿恢复原样?梦璃别庄那些侍卫也该醒了,玄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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