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微凉,掠过耳际,撩拨起已然过腰的墨发,凌乱纠结成团,剪不断,理还乱。
江中渔火早已远去,也带走了一些人心间难得的暖。怀孕!?他的孩子!?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如同地狱深处争先恐后伸出的阴钩,冰寒彻骨地扼住我每一寸呼吸。
“我……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紧咬唇瓣欲吞下这苦涩,却是越来越苦。我无法忘怀,当年,父皇的疑心,娘亲的骄傲,是怎样折磨着他们自己分隔天涯,又是怎样彷徨了我随父抑或从母的两难抉择。往事不堪回首,却是后事之师,何况他我之间,还横亘着父仇母恨,自己怎么可以让悲剧重来?
“嘣”,慕容飞鸿蟠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崩裂惊响,砸落地面,复又脆声碎裂开,绽放出华美的晶花,比起他,心里的泪溅落花开,来得更触目惊心。
“你不能留着他!”他狠绝地怒吼,我听得到自己全身神经的沸腾之声,冲破血肉:“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匆匆跑回船舱舱室,我一脚飞踢开花屏,掀倒黑木玲珑桌,抓起桌边的圆木合脚凳疯狂乱砸,所砸之处,碎裂花开,巨响不绝,那团心火却始终无法湮灭。看着满室狼籍,一种无能的挫败感将我打倒在床榻,我,久久不愿醒来。
电闪雷鸣,暴雨卷起千层浪,突然来袭,让良久死寂的船舶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不愿醒来,无奈却不得不醒。支起双手坐起,就远远望见雪降举灯的疏影渐行渐近。
“小姐,起浪了,船会有些摇晃,您没事吧?”雪降推门而入,青纱灯忽明忽灭,正如同人生,亦会有沉浮。可幸的事,生为人,自己的命运可由自己主宰。我释然一笑:“没事儿,外面要不要帮忙?”
雪降帮衬着笑笑:“平时这等小事敢劳驾小姐帮忙,公子都得把雪降等扒了皮踹下船,何况如今小姐的身子……不方便。”“很快就方便了,明日上岸就让老蔡买些藏红花回来吧!”我淡淡地立起来,早发现,灯影下,满室狼籍已不见。
“小姐这就决定了?这孩子毕竟是小姐的亲骨肉……”雪降的表情有些矛盾,也不知多说甚么好,但至少让我明白,她关心我已不比慕容飞鸿少了。
“这叫快刀斩乱麻,这事迟早也是要处理的不是?拖拖拉拉地还不如早解决了好,朱雀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我故作轻松地笑笑,笑意却没法到达眼底。骨肉至亲,难能那么轻易地舍得?雪降倒了杯茶递给我,茶在青灯下呼呼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沏不久。桌凳器具也不知何时,早已被木条牢牢固定住,初衷他们是意在防摇晃,无意间就使我怒极想发泄也变得难上加难。接过茶,我就听得雪降欲言又止:“小姐不后悔就好……”
会后悔吗?不知道,但,想太多,许多事都没法儿下决心做了,不是吗?
我微弱地笑过,老蔡连滚带爬地蹿进门来,全身湿漉漉的:“小姐,船身被江岩捅出个大窟窿,桅杆也被大风折断了,公子却醉酒不省人事,这可怎么是好?”
“快将船靠岸,先保住大家的平安再另作打算!雪降,你随老蔡先看看能不能修补那窟窿,我去给你们公子醒酒!”我挽起流袖裙角,不由分说就冲出室门,左拐右拐,才在左摇右晃中摸爬到慕容飞鸿的有些发凉的身体:“慕容飞鸿,你快醒醒!”他翻转个身,眼眸微睁开来,精神恍惚地望着我:“师父,若是我杀了你,她死也不会原谅我的!”
他始终是放不开当年娘亲的身不由己,始终忘却不了昔日的恩怨情仇!他,却是怕我也会恨他,才迟迟不愿行动。
我怔忪片刻,见他还是一脸恍惚中矛盾不堪,端起桌上的茶壶,掀开瓷盖,劈头盖脸地浇他一身。茶温远不如凉醒他,但,他也稍稍恢复些清明,低问:“赫连摘星?”“这是醒酒素,味儿有些冲,但效用还算不错,你要不要……”从腰间捏出碧玉细颈瓶,扶起他的后脑勺,试图让他有些准备地醒酒,谁知我话未完,他就很不领情地打掉碧玉瓶,冷喝道:“我不需要!”
碧玉瓶砸落地面,轻易就粉身碎骨了。仅此一瓶,是自己以备不时只需从赫连府里带出来的,被他这一搅合,这醒酒简直就添难了,心里不免不快:“你莫名其妙生什么破气啊,喝的醉醺醺你还有理了?外头大家都拼死拼活地忙着靠岸,你不帮忙也别瞎添乱啊?”
“他们的命本来就都是我的,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管得着么?”他叫得理直气壮,好像全世界活该都围着他而转!我捉起他的衣襟,一巴掌就掴上了脸:“你简直不可理喻!这回就算是为着平日里他们的照顾,我不管也得管,快给我起来!”
连拖带拉地拽起他,却没顾得上他身体突如其来的翻转,冷不防自己就被贴地压倒。他醉态浑噩的身体沉重压在上,我的鼻子嘴巴眼睛黏糊着地面都没法逃离半分,忙毫不客气地反手去推开他的压迫。这一推,倒是轻而易举让自己得空翻过了身,却是落入另一泥淖。他戏谑轻笑,借着酒劲蛮横地扑倒于我身上,挑衅地看着我:“再动手试试?”
我惊骇地瞪着他:“你没醉?!”“应该说……一直没醒过!”他的眸子,迷离恍惚,却又缱绻纠缠。有些心思,我似乎渐渐能懂得,却又始终无法懂得,恰如自己身在琥珀当中,隔着深褐色的悲伤,触摸不到遥远的真实,那些朦胧的错感也会渐渐消散无形。
“烟雨小筑,梧桐树下,那跌落风中的惊惧,那泣涕涟涟下的坚忍,那云开月明时的顽皮,一点一滴,成如琼浆玉酿,饮下,让我,竟是长醉不能醒……”他的思绪飘渺得很远很远,但那远滴入遥远时空中就似乎不值得一提,仿若一切如在昨日。
有些心烦意乱地揉揉后脑勺:“你凭甚么提那些过去,要不是你的到来,要不是你的仇恨,娘亲不会送我回父皇身边,也不会有后来那些分离,我更不会落到而今这悲惨的境地!”
“可是,就算再来千百回,我还是要去烟雨小筑,去梧桐树下,去见你,就算你,厌恶我的到来……”他喃喃自语,说着说着,头枕在我胸口前,倒是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