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三日一早,娘亲来接我回房,她脸上似乎添了皱纹,鬓边斑白,却带着笑意,急急拉我到床边坐下:“小枚啊,陈家公子不知道那档子事,他是好孩子,坚持要跟你提前完婚呢。我跟你父亲商量好了,今年十二月初八,黄道吉日,你就嫁过去吧!啊?小枚?听见了吗?”
娘亲笑着笑着眼中泛出泪花,她紧紧把我搂进怀里:“小枚啊,你别让娘再担惊受怕了行不行?”
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嫁给陈铭阑的,永远也不可能,但面对我可怜的娘亲我说不出这话,至少今天不行。
“皇帝让我绣《金陵四时图》,我还没绣完。”
用这个借口,我可以继续让绣娘们来肃家陪我,名义上是和我一起绣《金陵四时图》,其实我并没有让她们帮忙。这巨幅刺绣我将一个人完成,以此纪念我的爱情。
我请绵玉、春俏、银竹她们坐下,每天给她们念诗经。
我创造了“万月楼”,现在要想办法让这个旗号不可取代。万福坊可以挖走宋娘她们,但他们带不走绣娘的精神,宋娘这些人至多是绣艺高超,但缺少文化素养。她们可以把花花草草人物绣到形似,带一点神韵,仅此而已,这算不上艺术。
艺术是用针线、画笔、音乐等,捕捉到某个瞬间你独一无二的情绪,将它永远封存,像琥珀镇纸中的亡花,永远保持坠落的状态。
我向绣娘们传授技艺,不仅有技,还有艺,我要告诉她们怎么样去发现、去捕捉、去体会艺术的美。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我细细讲解诗中的意境,编出故事助她们理解,好几个姑娘哭了,求我把悲剧变成喜剧。她们还不懂,人生自古多悲凉,所以人生是美的。
我设计了“万月楼”的徽章,是圆形银色的元文小篆刺绣,绣在万月楼内流出的每件作品上。
万月楼的生意还在做,那十九件作品陆续完成,我带到隆兴酒楼去交货,周庭哉帮我安排最好的房间与客人见面,我和绵玉展开作品,解读每一处巧思、每一点独出心裁的设计,客人们全都非常满意。
周庭哉帮助我很多,我与他见面时常谈生意经,他会透露给我一些商机。世代从商的人,眼界果然开阔,我获益匪浅。
有一次在他那里遇到韩道谌,韩道谌问我:“你要嫁给陈铭阑?”
我心中不喜,随意道:“不一定。”
“你可千万别嫁他,虽然他爹勉强当了个翰林修撰,但肚里的墨水又不能遗传,他就是个草包绣花枕,你嫁给他是暴疹天物了。”
我点头要走,韩道谌忽然说:“不如你嫁给我吧。”
“什么?”
“我看不得美人受苦。你聪慧有才,可以做我的黄娥,我做你的杨慎,岂不是天作之合?”
我哈哈大笑,找回曾经的爽利:“谢谢你哦!不过我跟你,不适合做夫妻,还是做兄弟比较好。”
韩道谌的义气让我心中温暖,但回到家后,我又面临新的冲击。
肃樱要嫁给殷佛海了。
我知道殷佛海是谁。《女配的石榴裙好辣》中,殷佛海是权势滔天的丞相,一个英俊狠厉的老男人,很有成熟魅力。
不知道这一世肃樱是用什么方法攀上他,让他主动求娶肃家庶女,现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说肃家二小姐美貌如天仙,且德才兼备。
身为大小姐的我即将嫁给翰林修撰家的陈郎,相形之下平凡无奇,毫无讨论的必要,顶多在议论肃樱时拿来拉踩一下。
我不由得感慨皇家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我跟司泽的事从未听人议论过。
19.
只当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但没想到重阳节这天,我又见到了他。
这天在隆兴酒楼,我和周庭哉再次合伙举办戏曲外加刺绣展览,父亲早已断了我的月俸,我的资金都从万月楼的盈利中抽取,不太够用。
周庭哉同意了万喜坊的加入,她们将展出六件绣品,万月楼展出十六件,对她们是压制性的。但我观察过她们的新绣品,太多细节模仿万月楼,多到不可思议,我们那些别具匠心的创意都被她们剽窃了。
我心情复杂,胡思乱想时,抬头看见三楼浅褐色幔帐的包厢,司泽正低头看我,他身穿白狐裘,眼神冷而亮,高不可攀。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我匆匆回到后台,背靠墙壁大口呼吸,心脏还在不争气地怦怦跳着。
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心神不宁,直到酒楼内爆发出刺耳尖叫:“杀人了!啊——杀人了!”
戏子们尖叫着涌入后台,我艰难地逆着人潮挤出去,看到万箭齐发,直直对准三楼浅褐色幔帐的包厢,有人刺杀司泽!
我立刻扛起桌板挡到头上,直奔三楼而去,等楼梯的过程异常艰难,人潮涌动,乱箭扫射,没多久桌板被扎成刺猬状,我一心一意地想去救司泽,手臂上被箭簇划伤都没注意到。
挤到三楼我破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倒地的司泽。
“司泽!起来,你起来……还活着吗?”我哽咽着扶起他,他双目紧闭,嘴唇苍白,我哭出了声,祈求上天开开眼,不要让好人不长寿。
他突然笑了。
是真的笑了,眼皮半撩,戏谑般睨着我:“是谁说‘山海不可平’的?嗯?”
我已经急得心脏都要跳停,他却还有心思说笑,此地不能久留,我立刻架起他:“快走!他们想杀你,我熟悉酒楼,办戏台子走场时熟悉这里的结构,这后面还有一道楼梯!”
他跟着我走,半个身子倚着我,走到明亮处看到他白狐裘上刺眼的血迹,我更是忍不住想哭:“疼不疼?啊?你伤在哪儿了?能撑住吗?”
司泽面色苍白,淡淡点头,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实在是搞不懂他,在酒楼内七拐八拐,他拍拍我的手背:“傻姑娘,还是我带你走吧。”
他推开临近的包厢走进去,打开衣柜门,里面竟然是个密道,很快他便带我走到酒楼外,荣抒俊带兵等在外面,看到我们时急忙迎上来:“陛下!这是……龙体受伤?卑职救驾来迟恳请陛下责罚!”
荣抒俊就要跪下请罪,司泽扶了他一把:“起。这不是我的血。肃小姐手臂受伤了,宣兰太医进轿。”
说着,司泽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到马车内,他也坐进来。
我越发迷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得玄之又玄:“你只知看戏,却不知戏内有戏,戏外还有戏。”
老态龙钟的兰太医上了马车,冲司泽行礼后,拿起我的左臂,先前我被箭簇划伤,因太紧张不觉得疼,现在痛得想嗷嗷叫。
司泽不停让兰太医轻一点儿、再轻一点儿,老人急得满头大汗,轻而又轻地帮我包扎好伤口,我心里过意不去,连连向他道谢。
兰太医下车后,司泽捉起我的左腕,轻柔抚摸:“这是为我伤的。”
“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漫不经心道:“小事儿,腌臜事儿,不需要说出来让你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