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边君带铁牛穿过赌场大厅,只见这里不仅用冰雕出各类建筑,更有玉树琼花,连叶子的纹理都栩栩如生,让人仿佛置身仙境一般。
片刻后两人来到一处小门前。
整个赌场所有的门都是透明的,只有这扇门除外。梁边君做了个请的手势,铁牛便推门而入。
屋里简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木制的桌椅、青石地板,和寻常房间没什么两样。屋里十几个人皆戴着面具,年纪显然不轻了。
他们见铁牛进来,逐一站起身施礼,名字都是“报晓客”、“献桃翁”、“千里子”之类的化名。为首一个老者道:“在下‘腾云叟’,是在座诸位推举的管事。敢问阁下雅号?”
铁牛想了想道:“俺叫‘精铁牛’!”
腾云叟抚掌道:“好好,果然是年轻人,名字都如此有冲劲。”
铁牛道:“老倌儿休要避实就虚,我铁牛来此就想玩几把大的,你们到底有何名堂?”
腾云叟笑道:“那贤弟算来对地方了,我们这一屋子人都只玩大的。不过我们可从不赌博。”
铁牛笑嘻嘻道:“看出来了,诸位喜欢稳稳的赚钱,否则也不会缩头乌龟般躲在这洞里不敢见人。”
他这话颇为无礼,腾云叟却毫不在意,说道:“实不相瞒,我们这些人是南京,甚至全国最有钱的商贾。攒这么个场子一是为了消遣,二是遴选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铁牛道:“所以你们选了我?”他绰了张椅子坐下,大喇喇道:“就凭区区一万两银子?我不信。”
腾云叟笑道:“一万两白银的确不能算多。但阁下不要忘了那是官银,敢收官银的人自然不简单,但敢大大方方花官银的人老朽这辈子更是没见过几个。阁下连走南京城几大赌场,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再不接,恐怕以后也没脸做生意了。”
铁牛面不变色的说道:“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爷爷我就是在北京也照样天天花官银。不怕告诉你,大明朝的国库就是我家的仓库,小爷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说罢故作傲慢的扬起脸。
腾云叟道:“这是自然,您若没有这等实力,我们也不敢相邀。您在南京城转了一晚,却没一个官面的人找麻烦便足以说明一切。敢问阁下来南京有什么指教的,大家有钱一起赚嘛!”
铁牛精神猛地一振,心说终于到正题了,嘴上却漫不经心道:“指教不敢当。不过北京最近确实有个好买卖,我一人做不成,想请各位帮衬帮衬。那便是开中贩盐的生意!”
满屋子的人听了这话全都面色大变,即使隔着面具也不难察觉到他们的惊惧之意。
铁牛见了他们的反应,心中也不禁一紧,想道:我不会说错话了吧?可他察言观色,觉得众人只是害怕,并没有动怀疑的心思。于是继续说道:“有个叫胡庆的死了,他的生意无人接手,我想趁机盘过来。各位以为如何?”
腾云叟嗫嚅半晌后道:“只怕……没那么容易。”
铁牛眼珠一转,诈道:“胡庆的事十分蹊跷,不会是你们搞的鬼吧?我可告诉你们,皇上已经派钦使赶奔南京城,不日即将抵达,到时查到各位头上可别怪我没提醒。”
腾云叟哭丧着脸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们都是生意人,只求财不害命。胡庆的事看起来是我们最有嫌疑,但的确不是我们做的。”
铁牛道:“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成?你们实话实说,我可以跟钦使美言几句。”
腾云叟踌躇片刻,一跺脚道:“好吧。铁牛老弟,你可听说过高五这个人?”
铁牛道:“听过。他不是和胡庆前后脚被杀的吗?”
腾云叟道:“没错。可那高五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在南京城是不折不扣的一霸。若论起狠来,我们一屋子人都抵不上他一根手指头。此人凶横无比,早年间霸占了南京全部漕运生意。您也知道,漕运是块肥肉,我们当然不愿意看着它落入旁人口中,于是也找了些人和高五去理论……”
铁牛明白,所谓的“理论”就是强抢。他冷笑道:“结果你们理亏,反而被人家教训了是不是?”
腾云叟道:“若是教训一顿也还罢了,那高五却实在忒狠了些。老朽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事情,他弄了一个大木桶,里面装满从暹罗国运来的食人鱼,然后当着我们的面把打输的手下一个个推到桶里。
当时那些鱼噼里啪啦的往外跳,水里全是腥气,人的惨叫声还未停止就已经变成一具白骨。”
他边说着边打了个冷战,似乎可怕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铁牛也不禁耸然动然。
腾云叟继续道:“高五心狠手辣,可偏偏与那胡庆是生死弟兄。”
铁牛一惊:“什么?”心道沈鉴料得果然不错,这个猜想被证实,这一趟便没白跑。
腾云叟点头道:“不错。这两人一南一北,按理说过去应该没什么交集。然而高五为了胡庆简直可以连命都不要。
记得那是永乐四年的事,有一天胡庆喝多了酒跌入江里。高五看见了,二话不说便跳江去救,折腾了半个时辰才上岸。
当时有人看见高五跪在一旁说道:‘老天爷,要是老胡的寿数尽了,你就从我身上匀一半儿给他,我高五谢谢你!’说罢砰砰的磕头,磕得满脸都是血。”
铁牛喃喃自语:“除非以前共过生死,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交情……”
腾云叟道:“一直以来开中贩盐一直由他们两人共同垄断。如今两人都死了,我们也本打算趁机涉足,但突然间却得到另一个消息:胡庆和高五在北京还有更大的靠山。
虽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据此人说心狠手辣的程度比高五更甚。如今高五的死让他恼怒异常,不日就要来南京兴师问罪。所以……”
铁牛接口道:“所以你们虽眼馋漕运生意,却不想惹麻烦。对吗?”
腾云叟道:“我说过,我们是生意人。只求财,不害命,更不愿搭上自己的命。”
铁牛问道:“那你可知杀死胡庆和高五的是谁?既然他们像你说得那么霸道,又是谁敢动他们?”
屋子里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腾云叟半晌过后才说道:“其实当时有人看见杀手了,他说那不是人,而是个鬼——一个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恶魔。”
铁牛道:“你说这话莫非是取笑我吗?”
腾云叟摇头道:“当然不是,老朽说得是实情。听目击者说那鬼怪戴一副血迹斑斑的面甲,身上的披挂仿佛是十几年前的,手里还挺着杆烧得只剩半截的军旗。
铁牛老弟,南京这地方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的不说,十年前的靖难之役就有多少人尸陈沙场。所以偶尔冒出来一两个怨气重的鬼怪杀人,这并不奇怪。
况且……高五曾经说过,要老天爷把他的寿命匀给胡庆一半儿,有人说胡庆落水那天便是阳寿当尽,靠高五的寿命才多活了几年。如今时辰已到,他俩便一起去见阎王了。”
铁牛一连得到几个重要消息,不禁又惊又喜。心道:该问的都问了,洒家也该开溜了。于是假意道:“如此说来,生意的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我倒有个别的问题……”他向四周望了望:“厕所在哪儿?”
腾云叟不禁哑然失笑道:“阁下出门,立即会有人带您过去的。”
铁牛道:“好,各位少坐,我去去就回。”说罢离开屋子。果不其然,一名下人立即躬身小跑过来。他把手一挥道:“不用了,回去吧。”然后自顾自的去找沈鉴。
沈鉴就在不远处,铁牛走过来低声道:“老沈,你要查的事全都弄清楚了……”
沈鉴急忙用眼神制止了他,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铁牛大喇喇的道:“我说要解手,然后就走了。那些老头子也真够好骗的。”
沈鉴眯起眼睛略一思忖,失声道:“坏了!”
铁牛一愣:“怎么了,哪儿有问题?”沈鉴道:“你是不是只说自己去上厕所,没说其他?”铁牛不禁有些糊涂,点头道:“是呀。”
沈鉴叹了口气:“你看看这四周,哪一处不是透明的?若一个人真想如厕,在这种环境里肯定会不自在,所以一定会先问厕所是否也是透明的!”
铁牛一惊:“这我却没想到。”
沈鉴道:“我能察觉这一点,里面那些人就也可以。事不宜迟,咱们快走!”
两人正要溜之大吉,忽见几十名青衣打手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们气势汹汹,手里拎着家伙,显然是兴师问罪的。
两人举目四顾,却见出口全被人封死,沈鉴灵机一动,三两步跳上一张赌桌,踹翻赌具,大呼道:“不好了,失火了,大家快逃!”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却不见动作。
铁牛心领神会,立即抄过烛台来,脱下一件绸袍点燃,扔进人群中大喊:“失火了,等冰一化就全淹死了!”
这下人群好像炸开锅一般四散奔逃。
这些人格外爱惜性命,因此全然不顾旁人,一窝蜂似的挤到出口。
打手再多,也不过几十人而已,被这几百人一冲顿时方寸大乱。沈鉴和铁牛心中窃喜,混在人群中往外便溜。
正在这时,沈鉴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那种寒冷不是外界带来的,而是生发自骨髓和血液中最原始的恐惧。沈鉴本能的感到窒息,仿佛有一条毒蛇沿着他的脊梁盘旋而上,绕住脖颈。
他无比肯定,这恐惧的源头就是身旁的那个人。
那人身穿白衣,这是沈鉴凭借着余光获得的唯一信息。他虽然也好奇那是何方神圣,但自我保护的本能硬生生按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不敢回头去看第二眼。
他怕一旦碰上那人的目光,内心的所有意志就会像冰雪消融般瓦解殆尽。
沈鉴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上。
铁牛见他浑身发抖,赶忙问道:“老沈,怎么了?”
沈鉴嘴唇哆嗦着,半个字也说不出。
铁牛以为他又犯病了,二话不说架起他的胳膊便往外闯。好在场面混乱,两人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可那个白色的身影却停住脚步,双肩微微颤抖,带着三分癫狂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