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刚对沈鉴道:“佟某的意思一样,规矩不能坏。这水手险些害了整船人,不刑此鞭,法纪何存?”
他话虽不多,却说在理上。众海盗纵有千般说辞也被这两句堵得死死的。佟刚说的法不是国法,而是每个海上行船之人恪守的一套“规矩”。
每个人都得守规矩,连海盗自己也这样认为。
但是佟刚会不会在维护规矩的同时顺便泄私愤,沈鉴不知道。
但他权衡再三,知道一碗水端平是唯一的做法,于是咬牙道:“你说得对,打。”
佟刚点点头,冷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将鞭子再次甩起,从右往左一晃,阴影如同长蛇掠过众人头顶,从水手的肩膀击下。
水手惨叫一声昏迷过去。几个船工跑上来护住他,大声道:“姓佟的,要打便打我们吧!”
佟刚冷冷道:“走开,还有一鞭。”船工们却甚是义气,挺着胸手挽手站在一起,寸步不移。
佟刚哼了一声,鞭子直直向三人抽去。三人万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强硬,仓促之际本能的躲闪。佟刚手上一运巧劲,鞭子活了似的转个弯,从三人的缝隙中穿过,狠狠抽中水手。
那水手的身子猛然一挺,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叹。人们明显感觉到他的灵魂随着叹息离开了,水手变成了一具尸体。
佟刚道:“鞭刑已毕。”顺手将皮鞭仍在甲板上,自顾自走回操舵台。
水手们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仇恨。没人再干活了,他们放下缆绳聚到海蝎子身旁窃窃私语,随后全走下船舱。
佟刚笑道:“很好。”说罢招呼铁牛:“赵兄,怎么办?”
铁牛一拱手:“自然是死磕到底!”他顿了顿,问沈鉴:“你来吗?”
沈鉴选择了沉默。
铁牛一笑,笑得有些凄然。和佟刚退入船尾的储物室,那里面藏着火枪、盔甲和弓箭。
偌大的甲板上只剩沈鉴一个人。
山雨欲来,谁都明白一场冲突在所难免,也许到不了明天就会爆发。一旦走到那一步,什么救人,什么使命,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他自己也极有可能成为鲨鱼的美餐。
沈鉴感觉站在深渊的边缘,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夜幕降临,万千星辰映在平镜似的海面。沈鉴凝视大海,大海也在凝视他。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海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低吟,传说那是海妖的歌声,能将人的魂魄吞噬。
沈鉴抬起头,眼前站着一匹青色的狼。两把利刃插在肩头,它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像是微笑。
“你要干什么?”沈鉴问道。
狼低沉的咆哮:“帮你。”
沈鉴警惕的向后退去:“走开,我不需要你。”
狼的眼睛熠熠放光,像黑夜中燃烧的火。“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根本不会出现。诚实一点,你需要我。”
狼踏着虚空靠近沈鉴,在他耳边低语:“人都是愚昧的。人习惯下跪,习惯被更聪明的人摆布。只要略施小计,他们就会为了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忘记一切。懂我的意思吗?”
沈鉴猛地摇头:“我不懂!”
“不,你懂。”狼阴森的笑着:“你翻看过那本黑暗的书,那本用无数生命写成的巨著。你想忘了它,却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随着狼的耳语,一本宝典出现在沈鉴面前,漆黑的封面上用烫金大字写着《论语》。沈鉴用颤抖的手打开扉页,里面却是殷红如血的字迹:《商君书》。
“你要找的方法都在里面,拿去用吧。”狼说完便走上桅杆,消失在白帆里,骇人的长嗥却萦绕耳边久久不散。
沈鉴的眼神发生了某些的变化。一丝冷酷在悄然生长,它像是仲夏时分突如其来的寒风,让人从灵魂深处感到震颤。
他猛然转身走向船头,打开暗板,那里面储藏着最珍贵的资源——淡水。
沈鉴深吸一口气,抽出腰刀。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那样,猛地将刀从水箱缝隙中刺入。
淡水如小溪般流成一线,沈鉴眼中寒芒大盛,奋力把刀撬向一边。
水顿时喷涌而出。
沈鉴冷酷的看着这比黄金还珍贵的液体白白流走。当五大斛水淌得只剩半斛时,他终于堵住缺口,走回甲板。
船铃骤然响起,召唤着每个人。海蝎帮如同幽灵般出现,与之前不同,他们都拿上了趁手的兵器。
佟刚和铁牛更是全副武装。两人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海盗,所以藏了几副最好的铠甲。现在该它们发挥作用了。
两把铁骨朵在铁牛手里转来转去,这是他最爱的武器,平时因为怕闹出人命所以几乎不用。可此时他已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用鲜血将这铁铸的骨朵浇开花。
双方默默对峙,像健儿等待开赛的锣声。
这时一个声音却从头顶传来:“住手!”众人抬头望去,沈鉴站在操舵台上。他换了一袭黑衣,看上去神秘而威严。
“你们动手之前我要宣布一件事。”他环视众人道:“风暴摧毁了水箱,淡水没了。”
双方不禁都愣住了。海蝎子当即对手下道:“快,看看怎么回事!”
船工到储藏室一看,面色苍白的跑回来道:“不……不好了,只剩半斛水。”
所有人,包括最外行的铁牛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镇定如佟刚,也不禁浑身发抖。
海上航行,淡水是最重要的物资。不用太久,只要断水三天,人就会体验什么叫生不如死。有人无法抵抗地狱般的干渴去喝海水,但只会迎来更悲惨的结局。
除了把人变成疯子,海水不会有其他作用。到那时人会敲掉自己的牙齿,啃掉自己的手臂,比疯狗尚且不如。
能够自尽反而成了最幸运的事。
恐慌立刻蔓延开来,几名水手大喊:“我……我要下船!”说罢狂奔到船舷处就要往下跳。
沈鉴突然高声喝道:“站住,下了船谁都活不成!”
海蝎子立即醒悟过来,冲到几人身旁杀气腾腾的道:“他说得对,不许走!”
沈鉴迈步走下舵台,众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他站到甲板中央道:“下了船做什么?你知道这片水域里有多少鲨鱼吗?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同舟共济,把船开到最近的岛屿补充淡水。”
他挥了挥手,对佟刚道:“佟指挥,把海图拿来。”
佟刚之前一直掌舵,是船上地位最高的人,原本一切都应由他发号施令。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慌了神,居然不由自主遵从了沈鉴那低沉有力的声音。
他沉默着走进船舱,捧来海图。沈鉴指着一片白茫茫的区域道:“我们在这里,到最近的小岛大概还需要六天。在这六天时间里,我们必须完全团结才能活下来。”
他扫视众人一眼:“每一滴水都要合理分配。如果不这么做,就意味着有人会渴死。你们都不想渴死,对吧?”
这时铁牛却掂着手中的骨朵,阴沉的说道:“还有别的方法。或许喝水的人可以少一点。”他转头望向水手们,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沈鉴却断然道:“开船需要所有人。现在我们是一个整体,整体的利益不容损害。谁破坏整体谁就是罪人。”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铁牛:“放下武器,我会带你们走出绝境。”
毕竟活命是头等大事,铁牛最终收起了铁骨朵。
沈鉴道:“从现在起,水是奖赏,只分配给认真工作的人。相对应的,违反规矩便要减少供水。”
他从袖子中摸出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小字。
“这是我重新拟定的规矩。海蝎子,你来读。”
海蝎子略作迟疑,但还是大声念了一遍。
其实这些“新规”和大家一直奉行的行规差不多,只是更为严苛。但如今生死关头,没人在乎细枝末节。
沈鉴本就有统御军队的经验,如今在危机面前镇定自若,更增添众人对他的信任。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便成了船上当之无愧的领袖。
“不可直呼我的名字,要叫我沈先生。任何事——包括解手,都要报告之后再做。明白吗?”沈鉴说道。
“明白!”虽然只有三十几人,但他们却喊出了上百人的气势。人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只要大家同做一件事,就会莫名的感觉到安全。
没人再去理会那个被打死的水手了。现在大家心中只剩一件事,把船开到岛上寻找淡水。这场危机已经被沈鉴成功化解。
狼站在船首,用碧油油的眼睛盯着他。
“权力的滋味怎么样?”它舔舐着嘴唇问道。
沈鉴没有回答,而是不住抚摸椅子的把手。这只是把普通的椅子,只有别人都站着的时候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沈鉴高坐于甲板,看着众人为一口淡水搏命。
权力的滋味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按平常的速度,到达岛屿需要六天。可在众人合力之下,他们只用了四天。而且一个人都没有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