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与其说是山寨的后院，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难民营。
院子里黑压压地聚集着上百号人。
老人、妇女、孩童……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而麻木。
许多人身上带着伤，或是病恹恹地蜷缩在角落里，气息奄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贫穷、绝望和淡淡的药草味。
这与前寨那些看起来还算精壮的“土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韵雪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头巨震。
这些人……
周当家站在她身侧，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沉痛。
“夫人看到的这些人，并非天生的贱民。”
“他们中的大部分，原本都是这附近州县的良善百姓。”
“有的是被层层盘剥的‘折子钱’逼得家破人亡，田地房产被那些放贷的劣绅恶霸巧取豪夺。”
“有的是实在无法忍受苛捐杂税，或是为了逃避抓壮丁充军，才被迫背井离乡，流落至此。”
“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抛家舍业，过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的话语，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沈韵雪的心上。
折子钱……苛捐杂税……强制征兵……
这些词语，她并不陌生。
只是从未想过，其背后的残酷，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约莫四五岁、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男孩，许是饿极了，又或是被周围压抑的气氛吓到，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凄厉而绝望，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孩子的母亲连忙将他搂进怀里，自己也忍不住默默垂泪，却连哄劝的力气都没有。
沈韵雪看着那孩子蜡黄的小脸和凹陷的眼窝，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
她自认见惯了内宅的勾心斗角，也处理过不少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
但眼前这幅人间惨状，依旧让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终于有些明白，周当家为何要带她来看这些。
也隐约明白了，他们为何需要盐引，需要处理那些“不干净”的地契，需要开发土地。
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敛财。
更是为了……养活这些人？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沈韵雪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一群土匪，竟然在做善事？
就在沈韵雪心绪翻涌之际，一个负责警戒的土匪匆匆跑了过来，神色有些紧张。
他快步走到周当家面前，压低声音禀报。
“大当家，不好了！”
“山寨外围抓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女人！”
“看样子像是想闯进来！”
“兄弟们问您，怎么处置？”
周当家眉头微蹙。
“什么人？查清来路了吗？”
那土匪连忙补充道：“她们嘴里嚷嚷着要找什么世子夫人，身手好像还不错，我们废了点劲才抓住。”
“看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找世子夫人？
沈韵雪闻言，心中猛地一动。
是宝珠和宝玉！
她们竟然真的找来了！
这俩丫头，胆子也太大了！
她们怎么可能闯得过这山寨的防卫？有没有受伤？
沈韵雪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周当家听到是找沈韵雪的人，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即看向沈韵雪。
见沈韵雪脸上果然露出担忧之色，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对那土匪下令。
“既然是找世子夫人的，那便不是外人。”
“不许为难她们！”
“立刻把人放了，好生带进来！”
那名负责警戒的土匪领命，快步退下。
沈韵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但那份担忧并未完全消散。
宝珠和宝玉，她们真的跟来了。
这两个丫头，忠心可嘉，只是这山寨龙潭虎穴，她们如何能闯进来？
万一受了伤，或是激怒了这些人……
周当家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是再次示意她看向后院那些沉默而绝望的人群。
他似乎想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他们所面临的困境。
片刻之后，脚步声传来。
两名土匪带着宝珠和宝玉走了进来。
两人手腕被粗绳反绑着，发髻微乱，衣衫也沾了些尘土，显得有些狼狈。
但看她们的神色，除了气愤和警惕，倒并未受伤。
宝珠和宝玉一踏入后院，目光便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
当她们看到安然无恙、衣着整齐地站在周当家身边的沈韵雪时，两人都是一愣。
小姐没事？
她看起来……似乎并未受到虐待？
短暂的错愕之后，巨大的惊喜和后怕涌上心头，两人眼眶瞬间就红了。
押着她们的土匪上前，解开了她们手腕上的绳索。
绳索一松开，宝珠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到沈韵雪面前。
“小姐！”
她急切地上下打量着沈韵雪，双手几乎要碰到她身上去检查。
“您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把您怎么样？”
那语气里的焦急和担忧，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宝玉紧随其后，虽然不像宝珠那般外露，但那双紧紧盯着沈韵雪的眼睛里，也清晰地流露出后怕与安心。
他默默站在一旁，周身紧绷的气息终于稍稍松弛下来。
小姐安好，比什么都重要。
沈韵雪抬手，轻轻拍了拍宝珠的胳膊，示意她冷静。
“我没事。”
她声音平静，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别担心，他们并未伤我。”
她侧头看了一眼周当家，然后对两个丫鬟简单解释。
“这些人，掳我来此，并非要加害于我。”
“他们……另有目的，似乎是想谈一桩合作。”
合作？
宝珠和宝玉闻言，皆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要跟小姐谈合作？
这是什么道理？
她们心中疑虑重重，看向周当家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不信任。
但小姐既然这么说，而且看起来确实安然无恙，对方那个头领的态度也还算客气，她们便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和疑问。
先看看情况再说。
小姐的安危最重要。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带着丝丝凉意。
后院聚集的那些难民，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侵袭下，开始躁动不安。
低低的呻吟声，孩子压抑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令人心酸的愁苦景象。
周当家眉头微锁，似乎也在为眼前的困境发愁。
他开始低声吩咐手下，准备分发一些简陋的食物。
沈韵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她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
她转头对宝珠和宝玉道。
“去，帮帮忙。”
“分发食物，先紧着老人和孩子。”
宝珠和宝玉愣了一下。
让她们去伺候这些……难民？
她们是小姐的贴身丫鬟，何时做过这些粗活。
但看到沈韵雪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两人立刻领命。
“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