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见过林慧后,何宝珊和周筠没有机会再见她,下次再见,可能就是在庭审时。王薇作为代表律师,全权负责处理林慧的案件。
今天是农历二十九,何宝珊在网上买了机票。虽然价格有点贵,好在能回家陪母亲过年。
她们仍旧住在红墩镇上的宾馆,积雪渐渐融化,阳光隔着窗玻璃洒在身上,懒洋洋的暖意逐渐蔓延全身,楼下院子里有一棵树,枝叶凋零,偶尔有黑色飞鸟驻足停留,片刻又飞向远处。周筠望着飞走的鸟,在视线中,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她的目光里只剩下蔚蓝的天空,广阔无垠的蓝。
何宝珊买好机票,看周筠站在窗前发呆,走过去挨着她,玩笑道:“怎么了?舍不得走了?”
“是有点舍不得。”周筠眉眼轻弯,依稀淡淡惆怅,“没想到那么快就要过年了,明天就要回石浦了,总感觉像一场梦。”
“那是好梦呢,还是噩梦?”
“像走过一条很长很长的漆黑巷子,以前总找不到出口,迷宫一样,在原地打转,会绝望。”周筠在窗玻璃上哈了一口气,手指滑动,几笔之间,画了一只展开翅膀的飞鸟,“现在看到了前方,可能还是有薄雾笼罩,但我知道,有人希望我过得好。”她仰头看向何宝珊,“阿姨,我也是有故乡的人了,我不是被抛弃的孩子。”
何宝珊含笑张开手臂,轻轻拥抱她:“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何宝珊轻声呢喃。她想起昨天晚上和陈明的通话,一直压在心口的大石忽然在一瞬间卸下。人生的路开始往前走了,她坚信她们都会越来越好。
电话接通时,一如既往响起那个令人冒火的声音,“太阳西边升起来了啊,何宝珊,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有嘈杂的声音,像是在市场。
“陈明,我们离婚吧。”没有听到回应,可能是觉得意外,何宝珊嗤笑了下,“惊喜来的太意外了吗。”
陈明似乎走到了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你说什么?我都怕我听错了。何宝珊,你再说一遍,确定是离婚了,不反悔吧。”
“嗯。”顿了下,何宝珊说,“陈明,这么多年,我一直过不去孩子那个事情,反倒你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吃喝玩乐。说起来真可笑,我们两相互折磨也够久了。”
“宝珊,对不起。”人在得偿所愿的时候,总是容易突然良心发现,但这良心和曾经的承诺一样,不值一提。谁信了,谁是笑话。
“就这样吧,等我回来后,我们去办离婚手续。”说这话时, 她听到陈明身旁传来女人的质问声。她终于要放过这个人渣,也放过自己。何宝珊笑着,挂了电话。
周筠看到何宝珊笑,跟着也笑,阳光洒在她们的脸孔上,流淌在眼角眉梢,坦坦荡荡。
两人已经收拾好行李箱,等第二天一早便要出发。周筠望着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那辆绿色的出租车,带他们来到4500多公里之外的阿勒泰,此时在灰白的小镇,绿色好像也不再鲜亮,时间留下了锈迹斑斑的痕迹。
“阿姨,你的车子怎么办?”
“我也还没有想好,是挂在二手车市场卖了,或者付费停车?或者——”说着,何宝珊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我问问王薇。”
关于谅解书的事情, 已经交给王薇处理,眼下她们只能被动地等待消息。说起出租车,王薇好像没有车子,她打电话给王薇,已经有了主意。
那头很快接起,“我刚要给你打电话。”王薇的语气轻快。
“有好消息?”何宝珊屏息等对方回复。
“对,朱丽同意给我们谅解书了。”
“太好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何宝珊把消息告诉周筠,两人都开心地差点跳起来。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王薇没有说得很具体,但何宝珊知道,大概率把林慧不想深究十六年前的事情告诉了朱丽。而且不管对林慧,还是对朱丽他们来说,案子越快了结,越好。等媒体嗅到风声,找上门来,在网络时代,什么事情都是藏不住的。
何宝珊告诉王薇,她们明天早上就要回去了,后面有事,可以随时电话联系,到时需要她作证,她就会过来。
“另外,王薇你有驾照吗?”
“有——”不等她后面的话,何宝珊说,“我有辆出租车暂时没办法开走,卖掉也有点舍不得,你要不要留着用用?”
“可是我技术可能不咋的,有驾照后没有开过车。”王薇有点犹豫。
“多开开就熟练了。”何宝珊笑道,“那就这样定了,回头晚上过来,我把车钥匙给你。”
王薇到红墩镇的时候,将近七点,天色擦黑,打算在镇上住一晚,明天一早顺便开车送何宝珊和周筠去阿勒泰雪都机场,大概半小时的车程。
三个人再次一起吃了一顿晚饭,之后各自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王薇开着那辆出租车送何宝珊和周筠,何宝珊买的机票是直飞上海,到上海再转动车到宁波,之后打算打车回石浦。
分别前,王薇给她们一大包零食,奶皮子、奶酪包、牛肉干、奶疙瘩,还有新疆特色糕饼。她对何宝珊说:“林慧的案子,你放心,我这边会一直跟进,有什么情况也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飞机起飞的时候,天色微亮,她们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白色山峦,雪山、白云在泛着微蓝的天空下,仿佛是动画片里的冰川世纪,壮丽,几近奇幻。周筠闭上眼睛,心中涌起无法言语的感动,世界很大,也很美好。
好像因为这趟简短的旅途,她再回望过去的一切,才发现,她无法爱自己,像一头困兽,没有出路。而现在,她可以拥抱那个女孩了,紧紧地拥抱她,告诉她,没关系,没关系,会好起来的。这不是谎言,也不再是自欺欺人,是相信。她值得被爱。
“周筠,醒醒。”耳边传来轻柔的呼唤,她努力抬起眼皮,看到眼前的人,忽然愣住了。
“怎么了?”林慧年轻的面孔上布满笑意,“快起来,洗手吃饭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趴在外婆家的一张旧书桌上睡着了,压在脸下的数学试卷还没有做完,一低头,又看到自己穿着初中的校服。
她在厕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稚嫩的脸庞,有点疑惑。洗完手后,来到饭桌旁,林慧夹了一只椒盐鸡翅放到她的碗里,见她发愣,说道:“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快吃,等冷了不好吃。”
鸡翅很好吃,周筠一边小口吃,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林慧,林慧见她这样子,又笑:“怎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做坏事了?还是考试考砸了?”
周筠摇摇头,没有说话,林慧给她盛了一碗排骨玉米汤,“你不是前两天嚷嚷着要吃肉吗?排骨、鸡翅,都是你爱吃的。”
“好吃。”周筠闷声应了一句。
林慧听了,眉眼笑得更开心,“等会儿吃完,别写作业了,我带你逛街去。我发工资了。”
她觉得这个场景太过真实,渐渐也露出了笑容,直到出门,她忽然望着走不到尽头的巷子,有点害怕,仿佛前方有未知的危险。她想往回走,却打不开大门,任凭她怎么敲门,也无人应声。
“筠筠。”有声音在远处传来。
她望过去,隐约看到尽头的明亮里,有一个人影。“快过来,妈妈带你走。”林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看到林慧伸向她的手,不再犹豫,鼓足勇气,飞快跑过去,只是当她拉住林慧的手时,场景忽的一变。
她坐在出租车后排,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风景不停变换,山峦、湖泊、田埂、沙漠、草原,一幕幕如电影里的美丽画面,在她的眼中掠过。
“还有很久,累了就再睡会儿。”她听到驾驶座上传来何宝珊的声音。
“阿姨。”她疑惑地叫道,原本想问,我们要去哪里。
何宝珊先一步纠正她的话,“叫干妈,纠正你多少次了,下次叫阿姨,我是不会回应你的。”
“我们是去哪里啊?”她看到自己穿着一套浅色休闲衣裤,手腕上戴了三圈散发着木香的小珠子,正疑惑中,她听到何宝珊说,“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睡傻了啊,去阿勒泰啊。”
“去那里干嘛?”
“还真变成傻妞了哦。林慧三天后出狱,刚好你大三假期,我就带着你一起来接你妈妈了啊。”
她还来不及回应,视线再一次毫无预兆的变换。日暮之初,红彤彤的天穹下,青绿的草原像海洋一样,风吹过,掀起涟漪,远处有白色羊群忽隐忽现。她的目光被一棵巨大的树吸引,一切鲜活的颜色中,唯有这棵树只有枝桠,仿佛仍旧处于冬季,是一棵枯树。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棵树,突然枝桠慢慢伸展,有嫩芽在枝杈间颤颤巍巍地露出一角,渐渐那嫩芽越长越多,熬过了漫长的冬季,再一次风吹过,它从一棵枯树变成了枝叶茂密的大树。巍然而立,高耸如云。
在云的那一端,她看见了一个女人,是林慧,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很奇怪,明明很远的距离,她却能看清林慧的每个表情。
林慧流着泪,笑着看向她。
何宝珊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快去吧。”她转头一看,何宝珊眼角泛红,抿嘴笑着。
她反应过来,向前奔跑起来,渐渐,越跑越快,耳边风声呼呼,她听到她自己的声音,一声声的喊着:“妈妈——妈妈——”
“快醒醒,周筠,醒醒。”她在奔跑中,突然醒来,坐在旁边的何宝珊指着窗外说,“快,快看。”
此时,白色云层中,一道彩虹跨过天际,周筠坐在飞机上,只看到那一闪而过的绚丽,但那一瞬而过的怦然心动,依然是她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
何宝珊说:“你刚才做梦了吗?”
周筠偏头看她,没有回答,何宝珊揉揉她的脑袋,“你知道你说梦话了吗?”
“我说什么了?”
“你在梦里叫妈妈了。”
“不可能,我从来不说梦话。”
“明明就说了,居然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