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人
周阿乙2024-06-05 13:373,526

  医院的走廊总是很长很亮,弥漫消毒水的味道,她看到走廊尽头,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短发,面容疲倦。明明隔着门,隔着墙,隔着玻璃,但那些医疗仪器的声音好像回荡在空中,何宝珊双手插在羽绒服兜里,坐到女人身旁。“ 那个人会活下来吗?”

  朱丽转头,起先疑惑,渐渐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好半晌,张了张口,发出干涩的声音:“你认识他?”

  “嗯。”何宝珊的目光仍旧望着玻璃里影影绰绰的床和机器,“我是十六年前的其中一个受害者。”

  朱丽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叫声,但喉咙像被一团团浸湿的棉花堵住,连那声惊叫也像被人蒙头打了一棍的闷哼。她想起阿克卓尔的电话,想起里边生死不明的丈夫,想起沉默着干活的林慧,渐渐地,她想起在老家的两个孩子,心口一阵发紧地疼。

  她涨红了脸,整个人愤怒又无地自容,眼眶酸涩,压着声音喊道:“现在你们还想怎么样?”

  何宝珊看向她,面无表情中,又隐约透露出几分嘲讽:“我们想怎么样?你觉得我们想怎么样?

  “阿克警官已经告诉你当年的事情了吧,那个人当年做出那样的事情,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的生活。人怎么可以这么厚脸皮。”何宝珊的声音很轻,落到她的心里有千斤重,朱丽低着头,双手捂着脸,胸膛起伏,渐渐地,呜咽声从手指缝隙里漏出。

  何宝珊静静地坐着,思绪游荡在过去和现在,怒火被倾倒的沙土一寸寸掩埋,不知过去多久,身旁再次响起沙哑的声音,“我们结婚十四年,他一直对我很好。”

  “我是二婚,他虽然结婚晚,但头婚,对我一直挺好的。我们两结婚时,没有什么钱,但他说不能委屈了我,在村里热热闹闹地办了十来桌酒席。结婚后,我们就去外地打工,什么活都干,挑水泥、搬砖、种植绿化带,有时工地没活,也会去餐厅帮厨、打杂。就这样省吃俭用,省下一笔钱。后来我怀孕了,生下孩子后,开销更大,钱怎么赚都存不下来。

  “我一表哥是干路建的,就是都往犄角旮旯跑,我两一合计,加上所有积蓄,又借了一笔钱,跟着跑来承包食堂,熟人牵线,赚了点。但后头再要承包,还得等新项目,就这样留在这边开了一家火锅店。眼瞧着日子马上有奔头了。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一开始我也没想明白,林慧为啥要这么干,一直到前段时间,阿克警官问我郑有为过去的事情,我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可是事情到这地步了,我能怎么办?”朱丽低声苦涩道,“你们都是受害者,那我呢,我的孩子们呢。”

  在朱丽看来,某个方面来说,她也是受害者。只是如今躺在里头的男人,他已经不单单只是她的丈夫,更重要的是,他是孩子们的父亲。她不得不与他一起背负他欠下的债。

  何宝珊无法给与同情,即便朱丽是无辜的,每个人有各自的伤痛,有些可以诉之于人;有些只能深藏于心底,像揣着一个火球,即使烫伤了自己,也只能独自承受。

  “除了躺在里边的那个人,我们谁有错呢。”何宝珊的眼前又浮现了林慧的面容,“小时候林慧读书好,一直是三好学生,大学毕业后,在我们镇上当老师,也被很多学生喜欢。结婚后,原本日子过得也不错,但因为那个人,她这一生都战战兢兢地活着,那么优秀美好的一个人,说毁就毁了。她花了十多年时间,大海捞针找人——”

  说到这里,顿了下:“你说,是不是老天开眼,不然她怎么能找到那个人。”何宝珊甚至不愿意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她很想骂人,但忍住了。

  沉默发酵着,朱丽抹一把脸,消沉的面容依稀几分倔强,而后说道“你过来是想怎么样?看笑话?现在他已经躺在里边,他也算是受到了惩罚。”

  “这算什么惩罚,林慧还搭上了她的后半辈子。”何宝珊定定地看着朱丽道,“我来,不是为了看谁的笑话。我是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朱丽抬眸:“什么东西?”

  “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何宝珊说,“你希望你能写一份谅解书,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朱丽看向何宝珊:“什么谅解书?”

  “我希望你能原谅林慧所做的一切,并且出具这样一份声明。如果你有赔偿要求或者其他的,我也会尽量满足你。只是我希望你能站在同为女人的角度去想想,林慧的所作所为,她难道不是在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何宝珊叹道,“如果那天林慧告诉他真相的时候,能得到一个道歉,有些事,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明明不是林慧的错,她却被困在原地,无法继续正常的生活,而那个人却不承认,更不用说道歉。如果是你呢,朱丽,你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样?”

  朱丽失神地望着前方,目光无法聚焦,脑子里盘旋着那句话,“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样。”心底渐渐涌起愤怒,这一刻她恨不得郑有为永远不要醒过来。

  “我可以出具谅解书。”朱丽低垂下眼皮,藏起所有情绪,“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从得知郑有为曾经犯过的事情那天起,她恨不得郑有为就此死去,每天来医院,她也只是迷茫自己往后该如何生活。她很想让自己去相信郑有为,但想到十六年前的目击证人,想起他从不愿意提及在南方打工的情况和额头边的伤口,她止不住地怀疑。

  她知道阿克卓尔在找当年和郑有为一起去石浦干活的老乡,其中就有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她隐瞒了,然后打电话询问当年的事情,亲戚并不清楚,只说郑有为受伤的那天,回来已经半夜,还不愿意去医院,还是亲戚给他用碘伏消毒,胡乱包扎。等到第二天,郑有为才去附近诊所缝针。亲戚说,大家都好奇郑有为在外头和谁打架了,但他闭口不言。没两天,连工钱都没有结,就先他们一步离开石浦,回安徽了。

  一切仿佛有迹可循。如果郑有为真的是一起强奸案的罪犯,她该如何自处,她的孩子又该怎么面对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她网上查过强奸案的追诉期是二十年,因为林慧的案件,即将扯出这个案件,郑有为就会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这正是她最害怕的。

  “如果,林慧可以放弃追诉权,我同意出具谅解书。”这是朱丽的原话,何宝珊郁闷地在电话里与对方抱怨,“她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电话里的王薇顿了下说:“我们见面聊吧,我刚从看守所出来,也有一些事情告诉你们。”

  已经晚上六点半,周筠站在医院的花坛旁,不停地卷一张纸巾,卷了散开,又再卷起,耳朵高高竖起,看何宝珊挂了电话,她忙凑过来:“不顺利吗?”

  何宝珊揉揉她的头发,“走吧,我们去吃饭,顺便和王薇汇合。”

  王薇带着她们来到一家新疆本土餐厅,三个人点了几个特色菜,精品羊排抓肉、抓饭、过油肉拌面、秘制椒麻鸡、酸奶、奶啤,还有一如既往的烤包子。

  抓饭很油但不腻,胡萝卜软烂入味,牛肉新嫩多汁;过油拌面用的是手工面,把油润润的汤汁和肉块、面条拌匀,入口有嚼劲。三人边吃边聊。

  王薇喝了一口奶啤,叹气道:“十六年前的案件,现在只有你和一个叫李晓冰的目击证人, 但那天深夜,她到底有没有看清罪犯的脸,实在不好说。我跟阿克警官也了解了案件情况。十六年前的案子,可能证据不够充分。

  “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们缺少物证。我感觉林慧她,好像并不迫切调查十六年前的案件,”王薇想起林慧见到她惊讶的表情,林慧说,她没有想过请律师。但在得知是何宝珊和周筠找来的人,林慧才放下戒备。林慧所说的和何宝珊告诉的内容并无差别,甚至更为精简。

  “所以你说对方要求林慧放弃追诉权,我感觉可以作为一个谈判条件。”王薇说,“从十六年前的案件作为切入点,林慧多年来一直在找当年的犯人,见面后,对方没有道歉,甚至辞退她。林慧愤怒之下,做出了伤害他人的举动,但她并没有想要取对方的性命,只是泄愤。加上林慧曾有过精神病史,才会冲动持刀伤人,再有林慧是自首,都对林慧有利。郑有为活着的情况下,取得谅解书,我们有把握把刑期争取在五年之内。”

  何宝珊知道林慧不想深究十六年案件的原因,她看了一眼周筠,关于周筠,她没有对王薇坦白。周筠似有所感,四目相对下,她忽然开口:“大概因为我吧。”

  见王薇看过来,周筠说:“那个事情发生后不久,林慧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搅拌着杯子里的酸奶,绵密的酸甜在口中却涩得发苦,“林慧要保护我,不想我去做亲子鉴定。”

  王薇克制住惊讶,不想让自己冒犯周筠,这一刻,她明白林慧的用心。女孩子在社会上本来就诸多不易,如果顶着这样的身世,先不说周筠如何自处,单是外界的目光,足够将一个人的自尊心粉碎。

  她伸手拍了拍周筠的手:“那我们就从其他地方找线索,一个个去找,阿克警官说已经联系上当年郑有为在石浦工地的工友。”

  “可是如果郑有为,我是说万一,他最后还是挂了呢?”何宝珊一想到这个问题,不自觉皱起眉头。

  王薇笑道:“这是我跟你们说的另外一个消息,算是好消息吧。我有朋友在人民医院上班,我找他打听过郑有为的情况,目前来说,醒过来的机会很大。我们这两天看着吧。”

  何宝珊看着王薇,年轻的面容,看起来也毕业没有多久,但目光明亮,神采奕奕,无端让人觉得可靠、安心。

  “关于谅解书的事情,明天我去找朱丽谈。”王薇说,“即使不起诉,郑有为犯过的罪依旧是这个案件发生的根源。他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可以逃过良心的谴责,但人活在世上,不是独自一个人,亲人、朋友、妻子、孩子,每个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目光是刀刃,会一寸一寸地凌迟他。”

  

继续阅读:第三十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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