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礁
周阿乙2024-03-06 17:003,682

  凌晨五点,石浦镇半睡半醒,像个睡意朦胧的老人,挣扎着爬起来。街上路灯零星照亮着,静寂里的昏黄被风一吹,也洇入了腥咸味。有人挑着海货往菜场走去,一个......两个,像失散的鱼群又汇入同一片海域。

  小镇的另一片海域是码头,靠岸的渔船上人声鼎沸,杂工把分拣好的鱼虾蟹一箱一箱地搬下来,收鱼的生意人把早定好的鱼装上皮卡车,之后才让从城里赶过来买鱼备年货的人从筐子里挑拣。有些船老板不耐烦挑拣,直接整箱批发卖,再贵,也比城里的菜场便宜、新鲜。没有卖完,再运往水产城兜售。

  何宝珊把车停在渔港路边上,亮起“空车”的灯牌,只要一声招呼,随时可以载人去菜场、水产城。现在没生意,她站在防洪坝上,缩了缩脖子,把黑色羽绒服的领子拉到最高,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含着烟蒂,用塑料打火机点燃。那一簇火焰迸出,突然的炙热打散了脸颊边的寒冷,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笼罩了视线里的海面。蓝黑的天色里,浪潮起伏,汹涌如一头猛兽,那黑暗的海水中,仿佛蕴藏无数情绪,无法泻出。

  再吸一口,吐出。有人在不远处喊道,出租车,去水产城,走不走?

  何宝珊掐灭烟,扔进垃圾桶,转头朝声音方向大声应道:“去!”

  车子驶到码头边,客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中老年夫妇,男人戴着眼镜,笑起来时,瘦长的脸像被浸湿的纸堆积在一块,他朝何宝珊笑着说:“司机师傅,麻烦开下后备箱。”态度比很多人好。

  何宝珊下车,打开后备箱,女人戴着橘红毛线帽子,圆圆的眼睛微眯,眼角溢出细密的皱纹,语气里有些不好意思:“阿妹,我们这个鱼箱子味道重。”

  “不碍事,我们镇上哪里都是这个味。”说着,何宝珊已经把两箱装鱼的泡沫箱搬上后备箱。

  两人上车后,抢买到好东西的那股劲头还没过去,兴奋地不停说话,“这些带鱼新鲜,颜色亮,肚子也没有破,一看和冰冻货就不一样”、“那些鲳鱼那么大,价格比我们平时买的便宜一半,太合算了”、“还有——还有那个节节虾,比我手指头都粗,都没有放虾粉”。

  何宝珊随口插了一句:“你们是第一次来这吧?”

  女人猛点头:“对对,我们也是听朋友说这边的鱼好。”车子刚好经过海峡广场,女人指着外面的雕像,忽然拔高了音调,“这个拿着小提琴演奏的雕像,以前我女儿旅游的照片上见过。”

  男人也凑过头去,隔着车窗张望:“是这个,好像叫什么耳的。”

  “聂耳。”何宝珊像导游一样介绍道,“纪念1934年聂耳在石浦创作了《渔光曲》,有些游客对这些历史往事有兴趣,还会去东门岛、火炉头看看电影的拍摄地,现在东门岛还有一块《渔光曲》拍摄纪念碑。”

  十分钟后到了水产城,那对夫妇对何宝珊说:“阿妹,你要不在这里等我们一下,我们就是去市场挑一些螃蟹,马上回来,到时去车站,一块儿算钱。我们的鱼就先放这里。”

  何宝珊点点头,夫妇两人下车,她忽的摇下车窗,探头对他们说:“阿姐,帮我也带两个螃蟹呗,肥瘦没事。”两人爽快应下。

  她看着他们往里边走去,水产城的地面全是水,还有一些和鱼一起倒出来的冰块,女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男人眼疾手快,抓着女人的手,之后两人的手再未分开。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何宝珊才低头打开手机,已经静音的手机里有三个未接电话。

  她把手机调回铃声后,回拨号码,几乎是立即接通,里边传来一个急哄哄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过来,天都敞亮了,回头他们走了怎么办!”

  何宝珊冷笑:“猫偷腥狗吃屎,陈明擦不干净的,就算这次没抓着还有下一次。”

  “你还真打算等下次啊?”

  “我这边还有客人,等送完客人就过去。”

  那对夫妇很快出来,何宝珊发动车子,这时,天色见亮,云絮像一片片鱼鳞撕碎了整片天空,霞光映染半个小镇。

  她想,时间刚刚好。

  何宝珊到长隆宾馆时,刚过七点,朋友肖敏是宾馆的服务员,换班后仍旧等在那里。本来对何宝珊一堆牢骚,想责怪她不接电话,但看到人了,所有话又转成了怜悯,他们两人以前是高中同学,关系说不上好坏,只是有彼此的联系方式,路上遇到也会寒暄几句。

  关于何宝珊丈夫陈明的事情,很多年前听说过一些,没想到昨天让肖敏给碰上了,也许出于女人们的同仇敌忾,她马上给何宝珊报信。

  从昨夜十一点多到早上七点,何宝珊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何宝珊给肖敏道谢后,拿走客房钥匙,同时婉拒对方提出跟上去抓奸的帮忙。

  长隆宾馆在石浦菜场对面,外面人来人往,汽车、电瓶车的喇叭声不断,热腾腾的人烟气,让冷空气也回暖了几分。

  何宝珊走进电梯,揿下楼层键,当电梯门关起来时,终于隔绝了那个无数次在其他人脸上出现过的表情。她对着电梯的镜面,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短发,镜中的那个女人很瘦,眼神疲倦,眼脸下方的黑眼圈尤其明显,眉毛天然有些杂乱,鼻子是唯一仍旧优秀的挺拔,鼻翼两侧深陷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更显老。

  她露出一个浅笑,看起来并不美观,又撇嘴,做了一个冷笑不屑的表情。电梯门叮一声打开,3楼325房间,地上铺了红毯,走起来悄无声息。

  找到325房间后,她站在那里,门后隐约有动静传来,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女人的呻吟声在潮湿的腥咸空气中,隔着门,准确无误地闯入她的鼻间,突然,她感到一阵恶心。

  压下那股子即将呕上来的酸液,她顺抚了抚胸口,然后把钥匙插进锁扣,放缓动作,轻轻扭动,随即听到咔哒一声锁片松动的声响,她像猫一样潜入房间。

  房间里的丈夫和情人看起来浑然不觉,在关键时刻,何宝珊轻唤了一声“陈明”。这声轻唤,仿佛是从她的二十五岁爬过经年累月的生活,略带恶作剧地回到了陈明的耳畔。

  何宝珊和他多少年没有好好讲话了。这一声差点吓得他阳萎。

  何宝珊把他俩的衣服扔到阳台,似笑非笑地盯着床上的女人,“看着挺年轻的,三十几吧,何必跟着半截身体埋黄土的糟老头子,”边说,边微微矮低身体靠近,“刚才叫那么响,装的吧。”

  女人还在拽被子,试图遮掩裸露的身体,陈明提着被子想过来拉她,何宝珊眼疾手快,抓起女人的头发往地上扯,一瞬间,女人尖叫起来。

  门开着,陆续有其他房客在外面探头张望,女人下意识地伸手一抓,被子早被陈明裹走,她只抓到了一条床尾巾,拼命捂着上头,又盖下面。

  “何宝珊,你疯了!”陈明咬牙切齿地压着嗓子喊道,“有话不能好好说。”

  何宝珊嗤笑一声,只有在他处于下风的时候,他才想要好好说话,显得她多么无理取闹似的。

  何宝珊看着瘦,但力气不小,刚和陈明结婚时,他们开了一个小超市,搬货、理货都不在话下。后来陈明赌博,超市盘出去还债,她用剩下的钱买了一辆出租车,而陈明去捕鱼,不是远洋渔船,是近海小船,做四休三。捕鱼期间,这四天住在船上,一直到休息才回家。

  她直接抓着女人的胳膊往外拖,陈明碍于门外的围观群众,不得已眼睁睁看着女人被拖出房间,当人们的视线随之转移,他才飞快跑到阳台穿上衣裤。

  女人雪白的皮肤被何宝珊掐出了红印,挣扎中,床尾巾又掉落,女人哭着喊着,甚至跪下认错,不停地说,大姐,我错了,我错了,大姐,我再也不会和他一块儿了,求求你放开我。

  何宝珊没有说话,只是使尽全身力气,想把女人拖出宾馆,果然刚出长隆宾馆,原本来往匆匆的人群都驻足看热闹。她隐约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那不是陈明老婆吗。

  陈明在这时冲了出来,手中抱着一团白色床单,一见何宝珊还在拖着女人,使劲甩何宝珊一巴掌,何宝珊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她回过神来,只见陈明正给那女人裹床单,羽绒服口袋里传来了熟悉的铃声。她没有理会,像炸毛的猫一样,扑上去和陈明撕打。

  男女力量悬殊之大,尽管何宝珊比一般女人力气大,但仍旧是碾压式挨打。她反抗,迎来更大的暴风雨。

  人群没有散去,只是围观着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开始拍视频。也不知多久,肖敏从宾馆里跑出来,想把陈明拉开,宾馆老板也上前帮了一把,才分开两人。

  何宝珊想再扑上去,肖敏抱住她,“别折腾了,你瞧你都什么样子了,我刚走开那么会儿功夫——”看着何宝珊惨不忍睹的脸,她转开了目光, 却又看到陈明搂着那女人在宾馆老板的劝说下往里走,忍不住唾一句,“真不是东西。”

  随即犹豫地看着她,问道:“要不要进去?”

  口腔里有铁锈味,脸颊还有丝丝的疼痛渗进来,何宝珊嘬了口唾沫,吐地上,血沫子在脏乱的地面上,一下子被她的鞋底拭去。她对肖敏说:“我请你去吃面条。”

  在肖敏惊诧、疑惑的目光中,何宝珊说:“老虎面馆。”她从车里拿出一个尼龙袋,朝肖敏扬手,“料我都买好了,两只螃蟹,走吧。”

  老虎面馆是一家手工面馆,只提供面和烧的服务,所有烫面的其他配料都要自己提供。肖敏去菜场买点青菜来配汤面。何宝珊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坐在面馆里等待,这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才想起来刚才没有顾上的电话。

  掏出手机,上面显示一组陌生号码,以0906开头,她疑惑地接起。

  “你好,请问是何宝珊吗?”是一个年轻的男声,“我们这边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勒泰市公安局。”

  何宝珊眉头轻皱,以为是诈骗电话。

  许是对方见她没有应声,又补充了一句:“你认识林慧吗?她杀人被抓后,想要见你一面。”

  何宝珊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嗡嗡地响成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缓回来。

  林慧,这个她挂念了多年的名字,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那张娟秀尚带着稚气的面容,坐在教室里还是十八岁少女的身姿,转瞬,又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林慧被带走的那天,她也在楼下。

  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慧的故事经常被小镇里的人们提起,像一块反复被咀嚼的泡泡糖,一直到寡淡无味,才被淡忘。

  

继续阅读:第二章 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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