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统四年冬，卫国迎来了最后一场鹅毛大雪，新年就到了。
恰逢新年，又是安南将军府五姑娘的满月宴席，府内张灯挂彩，喜气洋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五姑娘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满屋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刚被奶娘抱出来的小婴儿身上。
这婴孩粉雕玉琢，皮肤柔滑细嫩，露在襁褓外的两只小手，玉藕似的莹白，漂亮极了。
宾客们惊叹着，不愧是逸郎的女儿，出生就这般精致风貌，不知长大后是何等的倾城美人之姿。小婴儿就在众人或真心、或奉承的赞美声中，被奶娘交到了主位左侧的温婉女子手上。
卫国国风彪悍，男女皆尚武，因此女子也多了其他邻国所没有的英气飒爽。
凡是卫国重臣的夫人，多是英豪女子，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唯独这将军府的柳夫人柳氏，人如其名，身若扶柳，面若烟黛，娇软得好像随时都能拧出水来，声音也是绵柔低酥，细细地好像在耳廓里刮过去的痒。
“绮罗今日可有吐奶？”柳氏抬眸望着奶娘。
奶娘笑道：“柳娘子不用忧心，小孩子吐奶也是正常，多吐几次就好了。再说了，五姑娘天性安静，不哭不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越发长得好啦。”
柳氏美眸微动，望着一脸平静的婴孩，眼底满是忧思：“哪有孩子不哭闹的，也不知她是天生性子淡还是有隐疾。”
她话音刚落，主位右侧的华服女子就不屑地嗤笑：“逸郎的女儿，能有什么毛病，若真有什么隐疾，还不是你整天凄凄怨怨，给渡了不好的病气。”
那女子说一句就被身旁丫鬟拉一下，但她完全不理睬，一口气说完之后，才听到身边丫鬟苦笑：“夫人，你这般心直口快，平时也就罢了，都是自家人，可今日你看……”
宾客们的视线或多或少的不自然转开，说话的女子才发现自己这边受到了多少关注。
她咬了咬唇，不再多言，只觉得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视线，如针扎一样难受，不禁用力地抱紧了怀里一岁大的女童。
女童吃痛，叫喊道：“娘，疼！”
“元元乖，不哭不哭。”她赶紧松手哄着女儿，嘴里满满都是苦意。
她郭怀瑾好歹是这将军府的正妻，可如今，稍微对那女人说句重话，都要小心看别人的脸色。卫国那些王公侯爵们的夫人，怕是没有哪个像她这样窝囊。那个女人是个妾侍也就罢了，偏偏顶着可笑的媵妻之名，被府内下人敬为“二夫人”，地位与她相当。
自古以来，只有媵妾之说，何来这杜撰的媵妻之名。
还不是看在河阴柳氏的清贵家第！
每次想到就因为出身不如柳氏，就得忍受自己和夫君之间多出来这么个名门贵女，郭氏的心里就疼得如刀搅似的。
可她能怎么办？
河阴柳氏女，身份清贵，雅致知礼，是卫国多少贵族求都求不来的良配。
就在郭氏大着肚子的时候，柳氏便被皇帝一纸诏书给赐婚到了府内。郭氏气得差点滑了胎，害得新生下的四姑娘也底子薄，出生起就断断续续患病。
偏偏那御赐的婚事，让郭氏想要把柳氏赶出府都做不到。
有些事越想越想不开，只要有柳氏同在的地方，郭氏就浑身缠满了怨气，难以化解。
柳氏对于郭氏的敌意，却基本是视而不见的。
不知道是因为河阴柳氏的名门教养还是她本身性子淡，每次被郭氏明朝暗讽后，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听着便是。
很多时候，她的神思好像都不在自己身上，稍微安静一会儿，整个人的魂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只有抱着五姑娘绮罗的时候，柳氏才会有些母亲的丰富神采，只不过忧思也更重。
为什么她的女儿从出生起，就不哭不闹，连笑容都很少呢？
小绮罗盯着娘亲，吐了串泡泡，逗得柳氏有了些微笑。
好吧，其实她是看着娘亲忧思太重，想要说几句什么，只不过话到嘴边，又再次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体还不具备说话的能力。
不是她不想跟其他婴儿一样又哭又闹，只是她这个小小的身子里，装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她实在是装不了那么懵懂无知的孩子。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小绮罗偶尔吃完奶发呆时，还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在她生活的时空，她已经死了。
十六岁的少女在获得世界顶尖高校的博士资格后不久，就身患绝症，不治身亡。
她可以预想得到，或许有媒体在她死后又发出一堆什么天妒英才的评论，又或许有一堆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来感慨她的青春苦短。
其实，小绮罗在病重时，已经对生死看得很淡。有时候不是你想活着，上天就给你机会，与其哀怨到最后一刻，不如精彩活在每一天。
所以最后那段日子，她顶着化疗的痛苦，把自己一些所学所想整理出来，完成了《历史的车轮——制度与国家》一书，还有她那知名历史学教授的导师给做了序，也不知道她死后这书能不能有机会出版。
历史的话题，对她当初十几岁的年纪来说，可能有些沉重，也需要相当大的阅读量。但这些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从那些浩瀚的书海里，她总能找到心灵的宁静。
她幼年时，父母就车祸双亡，是舅舅舅妈将她抚养大。大概是因为灾祸让人早熟，她尽量不给舅舅家增加过多的负担，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兴趣，都倾注到了书籍上。最后看着看着，把自己给看到了国际最高学府里去。
也不知道是否是她看书的执念，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获得新生起，她明明连过去的名字都忘记了，却还清楚记得自己从书里获得的各种知识。
不过，知识有时候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比如，小绮罗想告诉现在这个作为她娘亲的女人，她不是有隐疾，不哭不闹，只是她在回忆重温那些知识时发呆罢了。你能指望一个成年灵魂待在小身体里有什么别的乐趣？
可惜，身体所限，小绮罗就算有再多的话，最后也只在嘴边化作一串泡泡。
柳氏看着小绮罗不断地吐着小泡泡，表情越发柔软温和，青葱细指擦去女儿的口水：“绮罗是不是又饿了？”
奶娘闻言，要伸手抱小绮罗进去再试着喂点奶，却被柳氏摇头阻止。
“宾客基本满座，夫君马上进来了，绮罗还没见过阿爹，让她见了再抱去喂吧。”
小绮罗吮吸着小手指，心想，是啊，一个月了，连爹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她就听到下人们不时称赞，自己不愧是逸郎的女儿，果然生的如何如何貌美。对此她觉得夸张成分居多，谁能看个婴儿都能看出美丑，小鼻子小眼睛的皱在一起，长都没长开。
不过，从宾客和下人的八卦言论里，她算是知道自己基因肯定不错。
为什么？
因为她爹贺兰逸，听说是个超级帅的男人。
这个时代对于美男子，称赞基本就是什么貌瑰伟，美仪容之类的，形容词不多，帅成什么模样，没见过真人，小绮罗暂时没有定论。
不过她吃奶时，听到奶娘和其他仆妇闲聊，笑说贺兰逸带兵凯旋回京的时候，大风扬起他一丝鬓发停在了唇边，那瞬间停留的美，让京城中的男子学了大半个月，基本都是人人含着一丝鬓发走路，想要把逸郎的模样学个七八成。
小绮罗心想，不管什么时代，这偶像崇拜心理倒是没变过。
很快，她听到了年轻男人的好听声音。
那声音磁性上扬，带着笑意：“让阿爹抱抱。”
小绮罗觉得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给抱起。
她微微转头，一张绝世容颜顿时映入她的眼帘。
被年轻男人抱在怀里举高，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在她眼中放大，锐利却内敛深邃的凤眸，高挺的鼻梁，薄而弯着邪美微笑的唇，如同异域的妖，美的诱人堕落。
虽然这么形容一个武将不合适，但小绮罗心中瞬间蹦出的字眼，就是“美人”。
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贺兰逸，眼睛一眨不眨。
贺兰逸也在打量这个小女儿，他虽然笑着，但眼底的情绪却并没有太多波动。若不是小绮罗过分安静的异样引起了他一丝兴趣，他或许只抱那么一下，就会将她给放回柳氏怀里。
“听说你给她取了个小名，叫绮罗？”贺兰逸转头，问柳氏。
柳氏不答反问：“夫君认为不妥？”
贺兰逸笑道：“还不错，的确是个如丝缎般精致的女娃。”
柳氏淡淡一笑：“都是没有正名之前胡乱叫的，今日绮罗的满月礼，夫君也像给四姑娘那样，给绮罗赐个名字吧。”
四姑娘比小绮罗年长一岁，满月礼时，贺兰逸曾经亲自提笔书写了一个“贞”字，从此四姑娘的正名便是贺兰贞。元元这个乳名，只有郭氏以及极为亲近的人才会那样称呼。
父亲的提字，乍看没什么特别。
但是在卫国，权贵之家的嫡子满月，才会由父亲提笔书写正名，记入族谱。
卫国女子虽然地位颇高，不过权贵们也少有为女儿亲自提笔书写取名的。
能被父亲提笔取名，这样的女子，必定是受到家族宠爱和父亲庇佑的。
贺兰逸没有立刻应下柳氏，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小绮罗，他姿态优雅慵懒地坐上主位，偏着脑袋打量柳氏：“我没记错的话，你从来不跟我提要求。”
柳氏的表情仍旧是淡淡地笑：“妾身在府中有郭娘子照应，无所需，但这名字，绮罗需要。”
贺兰逸眼睛微微一眯，眸中隐有戾气，逼视柳氏。
温婉的柳氏此刻却挺直了背脊，回望着自家夫君，目光坚毅，半点都不退让。
郭氏有些受不了夫君在众人面前，目光与柳氏紧紧纠缠，她压抑着不满，提醒：“四姑娘是嫡女。”
贺兰逸闻言，单手抱着小绮罗，修长的手指戳了戳女儿的脸，懒懒地笑：“你姐姐是我的嫡女，我自然给她提笔书写名字，你说我要不要给你写一个？”
小绮罗的目光停在贺兰逸的手指上。
这男人长得真白，绛紫色的华服长衫袖中，一双手素净白皙，修长的手指漂亮得不像话，若不是指腹的茧子刮得她皮肤疼，她真要怀疑贺兰逸到底是不是武将。
贺兰逸还是第一次见到婴孩不是对声音敏感，而是对他的动作。
明明是个才满月的孩子，偏偏目光有着跟她年纪不符的成熟，她不去看是谁在跟她说话，目光只直勾勾地落在他的手指上。
看来她不高兴别人戳她啊，这不，都对他吐口水了。
他突然有点玩心起，偏要去欺负女儿。
哟？这孩子还会翻白眼啊。
郭氏在旁边看着这对父女互动，不禁又把抱着贺兰贞的手紧了紧，她深吸口气，开口：“逸郎，她还那么小，你问她，她岂能回答？”
贺兰逸一笑：“未必。”
他又伸手捏住小绮罗胖嘟嘟的脸肉，说：“这孩子有早慧。”
郭氏心里一惊，她的三个孩子，贺兰逸从未有过这样高的评价。她望了眼表情没什么变化的柳氏，暗暗咬牙，瞪着小绮罗说：“逸郎既然问了，那五姑娘就回答吧，若是不能回答，这字也不必写了。”
贺兰逸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绮罗转头看了眼郭氏。
他注意着小绮罗的各种细小动作，笑道：“小绮罗，你要阿爹写呢，就闭眼，不要呢，就摇头，如何？”
只见小绮罗转头望了自家娘亲一眼，对上娘亲那淡然眉目中快要溢出的不寻常期待，她眼睛一闭，不再睁开。
郭氏目瞪口呆。
贺兰逸也愣了一瞬。
不过他很快把小绮罗抱还给柳氏，说：“饭后去我书房，我写给她。”
柳氏垂眸，语调平淡：“多谢夫君。”
郭氏不满地叫了声逸郎，却听门外传来仆从的声音，说是宁远将军及夫人吕氏到。
贺兰逸表情惊喜，迅速起身，亲自到门口迎接。
郭氏知道宁远将军与自家夫君的感情深厚，自然不敢怠慢，也跟着起身去迎接。
小绮罗望了眼自家娘亲，嗯，稳如泰山，看来娘亲是不打算跟去了。
她默默地打了个呵欠——困了。
谁叫她还是个婴儿呢，小孩最大的权利就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