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阿奴。”贺兰逸满脸的喜悦,抬臂搭上进屋来的高大男子肩头,道,“这满屋子的人就等你来开席了。”
宁远将军比贺兰逸更为年轻,人也不如贺兰逸白净,皮肤是风吹雨打后的小麦色,面目深邃俊朗,不苟言笑。他对于贺兰逸的热情,有点不自在,身体微偏,拱了拱手,干瘪瘪地说:“祝贺大人荣升。”
贺兰逸笑道:“荣升的不是你吗?陛下正式将你列为十二将军之一,难道你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宁远将军愣了愣,挠头:“大人,我,我……”
身后的吕氏,急得直接一巴掌拍在自家夫君头顶:“我们是来参加满月宴的!”
“嗯,恭喜。”宁远将军满脸肃色地说。
明明喜气的事情,被他搞得硬邦邦的生疏。
贺兰逸见怪不怪,拉着宁远将军往主桌坐:“阿奴刚回京吧?”
就算被妻子打了脑袋,也完全不计较的宁远将军,先让吕氏坐在身侧位子,然后才在贺兰逸身边坐下,点头:“刚到半个时辰。”
贺兰逸转头对仆从吩咐了一番,让人准备,先带宁远将军下去修整仪容。
宁远将军忙摆手:“不必了大人。”
贺兰逸玩着酒杯,凤眸微眯:“阿奴,你知道我爱讲究,你打算满身尘土跟我们同席?”
他声调并不严厉,宁远将军却是习惯性地一抖,僵硬地跟着仆从去了。
郭氏暗中拧了贺兰逸一把,娇嗔道:“逸郎明知道阿奴怕你,又去逗他玩。”
虽然刚到京城半个时辰,宁远将军早被妻子洗刷了一番,哪有军中的尘埃。
但明知道如此,宁远将军还是听了贺兰逸的话去换装。
贺兰逸要怎么挑剔,宁远将军都不管,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他已经习惯性服从贺兰逸了。
贺兰逸笑看向郭氏:“你以为我当初那几百军棍是白打的,这小子一日不打就皮痒,要不是我严厉,他哪里会上进。”
吕氏性子爽直,也笑道:“大人打得好,我家晔郎若不是大人严厉,哪里会有今天。”
贺兰逸笑:“更多是阿奴自己努力。”
郭氏也笑:“还不是阿妹管得好。”
吕氏笑得爽朗:“那是大人说得对,晔郎皮痒,一天没人管他就不自在。”
三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交谈着,似乎谁也没想起,今日这满月宴,谁才是主角。
小绮罗睁着困意沉重的眼皮,仔细地观察自家娘亲的表情,让她意外的是,柳氏没有半点不悦或者不安,反而又开始了她平日里最多的状态——发呆。
或许是跟自家这个爹有关吧,小绮罗心想。
与自己的美人爹爹接触时间不长,小绮罗能明显感觉到他待人的亲疏。
比如对那个宁远将军,贺兰逸是真心的高兴和亲切。
又比如对某些说恭维好话的宾客,贺兰逸脸上笑容不减,眸子里的情绪却是极冷的。
再比如,对待她和娘亲这母女俩,贺兰逸其实是不上心的。
小绮罗真正的满月礼,只是简单的在柳氏的陪伴下进行,小绮罗的目光扫过满堂宾客,很容易就猜到自家爹爹这番折腾根本不是为了她的满月,不过是借着她满月的名头,聚集了这么群人到府内罢了。
卫国女性地位高,男女同席而食。名为五姑娘的满月宴,五姑娘却与母亲坐在次席的桌上,远远地看着主桌上的郭氏及其三个子女,热闹地围绕在贺兰逸身边,对比之下,异常清冷。
想想也是,从出生到现在,一个月了,每日都在府内的贺兰逸才第一次抱了这个小女儿,他的态度非常明显。
说白了,他不喜欢小绮罗的存在和出生。
看来自己是个不受宠的孩子啊。小绮罗心想。可若是不受宠,为何自家娘亲敢在这个男子当家做主的时代,各种甩夫君冷脸?这种违和感就像是一个家族企业的高管完全无视企业董事长,这不是在砸自己的饭碗吗?
小绮罗的眼皮一搭一搭的,困意上来挡都挡不住,已经在睡着边缘的她,再聪明的灵魂也没有精力想通贺兰逸与柳氏的古怪夫妻状态。
宴席也在宁远将军返回后才正式开始。
这样特殊单独的待遇,满屋的人没有人有异议或者怨言。
来参与满月宴的,有贺兰逸的下属,更多也有些嗅着如今京城的风向,见风使舵赶来贺喜的宾客。这些人谁不知道,当初贺兰逸手下的小将慕容晔,如今可是刚刚领军击退了齐国三十万大军的进犯,皇帝大悦,专门发了召令,让其从边境昌州赶回京城受封的。
掌控卫国军队的十二个人,慕容晔也跻身其中,被皇帝新封为宁远将军。
相比那十二人中某些已经迈入不惑之年的老将,刚过弱冠之年的慕容晔,见识精深,器量极大,有将帅谋略且低调寡言,跟拉帮结派的其他将领不同,他忠于皇权的态度,未来发展更让人看好。
贺兰逸如此特殊对待慕容晔,其他人也没有话说。
将军府的宴席,一时间热闹非凡。
突然,外面传来了尖锐的男子嗓音。
“圣旨到——”
皇帝突来的圣旨,让将军府内顿时乱成一团。
好在郭氏当家多年,有手段有能力,焚香备案,很快就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贺兰逸及家眷,还有这将军府满堂的宾客,一起跪拜在地,恭敬地接了圣旨。
圣旨有三道。
第一道,就如惊雷,在众人中间炸开。
卫国皇帝轩辕旭,直接册立了贺兰逸的嫡长女为后。
皇帝在臣子家中选贵女立为皇后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贺兰逸的年龄刚至而立之年,嫡长女贺兰敏十一岁还未及笄,皇帝还长贺兰逸一岁,居然选了这么个幼女做皇后。
贺兰逸接到圣旨时也是静默了一瞬,然后恭敬谢过圣恩。
第二道,则是一些封赏。
比如将郭氏的夫人品级给直接升到了一级,柳氏升到了二级。又比如将贺兰逸的八岁嫡长子给封了了小侯爷,连带一岁大的嫡次女贺兰贞以及刚刚满月还没有正名的小绮罗,都得了县主的称号。
其他什么绫罗绸带,珍宝金银,更是大量地送到了安南将军府中。
第三道,则是给贺兰逸本身的。
那些得了风声来到安南将军府打探的人,终于听到了这道圣旨。
皇帝直接将太傅一职给了贺兰逸。
贺兰逸被封了周国公,从这一刻开始,安南将军府将改为周国公府。
如果说之前贺兰逸只是掌管兵权的重臣,如今他官至太傅,位列朝廷最高官职的“三师”之一,就将成为真正的政权核心人物,卫国最年轻的权臣。
一时间,众宾的客恭贺声不断,安南将军府至深夜,喧嚣声才渐渐平息。
小绮罗再年幼,在圣旨面前也得折腾,她一直被柳氏抱着,待在贺兰逸身侧,清楚地听到传旨太监说的每一句话。
晦涩的文言文于她而言,并不困难,她本来就主修的历史,学习了不少文字和语言。她很容易就听明白了,自己的这个美人爹爹,怕是要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可是,与旁边喜气洋洋的郭氏不同,柳氏的脸上满满都是担忧。
那美人爹爹的眼底,也有藏不住的晦涩暗芒。
不管是贺兰逸的父亲关系,还是古怪的圣旨,太多不寻常让小绮罗有心探寻结果,可是她的身体实在太小了,幼小到根本没有充足的体力来想事情,耳边传来的觥筹交错之声就像催眠曲,很快让她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转,她是被郭氏激动的大嗓门给惊醒的。
小绮罗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还在襁褓中,身下是细软的皮毛垫,旁边是雕花窗棱,墨香纸笔,淡淡的薰香从青瓷香薰中飘出来,好闻极了。
不过这里明显不是柳氏的房间,从摆设布置来看,更像是古代男子的书房一角。
“不行!我说什么都不同意!”郭氏的高音再次钻入小绮罗耳中。
让小绮罗意外的是,跟郭氏争辩的,居然是自己的娘亲柳氏。
“郭娘子,如果夫君真的有办法让陛下收回成命,就千万不要将二姑娘给送进宫里。”
郭氏怒道:“柳沁瑶,我母凭子贵就这么碍你的眼是吗?我的女儿有机会做皇后,你的女儿没有,你就非要阻拦是吗?”
柳氏叹道:“郭娘子,你非要为了跟妾身一争,就断送女儿的终生幸福吗?”
郭氏显然也有所触动,竟然没有再接话。
柳氏又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宫三千,哪个女子能获得幸福,就算是皇后又如何?那齐国君主的皇后,不是册了又换,换了又册?帝王之爱,是这世上最难获求的缥缈之物,二姑娘乃郭娘子的掌上明珠,何苦让她入宫受那般苦罪。”
所有的声音沉寂下来,在小绮罗以为郭氏不再开口的时候,又听见其略带激动的声音:“当今皇帝文韬武略,年轻有为,后宫嫔妃不过两人,你又怎么知道二姑娘进宫后不会受宠?何况圣旨也说了,四年之后再行大礼,陛下是将我家姑娘给放在了心上,才如此迁就!”
“瑾儿,你先回屋。”贺兰逸出声道。
“逸郎,你真的要回绝陛下吗?”
贺兰逸语调轻柔地问:“瑾儿就这般想做皇后的母亲?”
郭氏的声音变得十分难过,就像是要哭了:“这么多年来,你从仆射做到太尉,从太尉到大将军,到国栋四公子之一,如今又成了太傅,封国公。你越发尊贵,我却越发平凡,我想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也不行吗……”
卫国女子地位再高,与夫君相处也是妾身自称,唯有贺兰逸的郭氏,情绪上来,便你我称呼,直截了当。
但贺兰逸并不在意这些,反而软言轻哄:“我的身边从来只有你,你难道还不懂?”
“逸郎……”
“敏儿的事情你莫忧心,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贺兰逸这边哄着郭氏,那边柳氏已经走到旁边去将小绮罗抱起,步伐徘徊,要走未走。
小绮罗半眯着眼,从娘亲脸上看见的,全是浓浓的焦虑和担忧。她看了那么多年的书,博通古今,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国家格局,但也很敏锐的发觉事情不寻常。
一般来说,历代帝王极少会将恩宠的圣旨接连送到重臣手中。
这些赏赐太多了。
国家就像是个大企业,臣子是员工,帝王是老总。
臣子努力工作,帝王才能给予嘉奖。
这是一种付出与获得的相对关系,有一次或者数次功绩,才会获得相应的报酬。
这种获得是循序渐进,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嘉奖的周期越长才对。
先不提所谓的帝王制衡术不允许这种绝对偏移重心的行为,就算是从人性本身来说,也不正常。因为人心是不满足的,获得越多,想要的就更多。
如果帝王一次性把嘉奖给满了,当臣子获得更大的功绩时,还能给予其什么?没有封赏岂不是只有把江山让出来了?
三道恩宠圣旨完全不合理。
如果非要有个这样封赏贺兰逸的理由,小绮罗猜想,大概是皇帝非常的着急。
一个皇帝,会因为什么事,急的又是娶人家女儿表明态度,又是封赏不断,破格提拔?
虽然还不知道卫国的朝堂什么样子,小绮罗也猜了个大概,那位皇帝,怕是日子过得十分不好啊。
“坐。”送走郭氏的贺兰逸,指了指身边的座椅。
柳氏似乎很习惯贺兰逸当着自己的时候,冷漠无情的语调,抱着小绮罗,安静地坐在一旁。
贺兰逸也没再说话,铺开纸,蘸墨,笔尖停在纸上三分:“你知道宁远将军慕容晔的嫡长子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