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昭玄跟他那粗鲁的阿爹很不同，明明年纪不大，却非常懂事，且彬彬有礼。柳氏为他收拾床榻时，他也在旁边努力帮忙，小胳膊举得高高的，阿姨阿婆地把奶娘和仆妇们叫的欢喜极了。
这么个粉雕玉琢又讨人喜欢的孩子，谁见了都爱。
柳氏也不阻拦他非要自给自足的行为，反而用难得的微笑鼓励他。
姬昭玄始终是个孩子，喜欢得到嘉奖和表扬，温婉的柳氏与他那大咧咧的父母不同，好像很轻易的就能抓住他的喜好和兴奋点。他本来略有些生疏的心理，在柳氏三言两语之中，直接消失。
到了晚间用膳时，姬昭玄已经可以跟春暮院的人打成一片了。
小绮罗看着娘亲的一举一动，河阴柳氏的名门教养和手段不是假的。柳氏似乎极为简单的就能抓住人心。
可她为何非要跟贺兰爹爹过不去呢？就像满月宴那时，明明不需要激怒贺兰逸，可柳氏偏偏还是去做了。
以柳氏善察人心的聪颖，难道当初没发现贺兰爹爹对郭氏的心意，还非要嫁到这里来。若是柳氏一心爱慕有权俊美的贺兰逸非要嫁也就罢了，可在小绮罗看来，柳氏根本就不爱他。
既不爱，又要嫁，既嫁了，又不能如目的性联姻的家庭那样和睦相处，小绮罗不太明白眼前的娘亲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夜幕很快降临。
姬昭玄饭后也开始接近小绮罗，他已经忘记了小绮罗咬他的疼，反正这种奶娃的小乳牙咬的，都不会太痛。他对小绮罗很好奇，这个小姑娘安静极了，不闹也不哭，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当然，在他试图邀请小绮罗跟他一起玩的时候，遭到了无视的对待。
“阿妹，你看你咬我好痛，我都不生气了。”姬昭玄拿着小梅干往小绮罗面前塞。
小绮罗没兴趣跟个小屁孩玩“我喂你吃”的游戏。
所以她直接转头，根本不理他，摇摇晃晃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姬昭玄又追上来，拦在她面前：“阿妹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我看了很多书哦。”
小绮罗白了他一眼，不提书还好，一提就来气，她好不容易可以有机会拿本书藏着自己看，结果都被这个小屁孩给破坏了。讲什么故事，把她的书还过来啊！
姬昭玄当然听不见小绮罗的心声，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身侧案几上看，看见了上面放着的那盘柳氏亲手做的梅香糕。
虽然小绮罗看的是梅香糕旁边的那本书，但姬昭玄非常善解人意地给她端来了糕点。
结果很显然，小绮罗更加不想理他了。
娃娃你知道你的小手有多黑吗？还拿着吃的往我嘴里送，不怕让我拉肚子啊？小绮罗心里默默地腹诽着，小脸沉稳淡定。
偏偏姬昭玄又非常固执，追在她身后，叫着阿妹，千方百计要和她玩，一追就是整晚。
到两人被洗好丢上床的时候，都累得很快进入了梦乡。
姬昭玄无意识地抓住小绮罗的手。
小绮罗被吵醒后面无表情地掰开他。
他再抓。
她再掰。
他再继续……
喂，不要跟一个强迫症做重复的动作，这样会让她难受死的好么？
小绮罗一个蹬腿，把脚丫送进了姬昭玄的嘴里，踩着他的脸把他踢到一旁。
这回小屁孩终于安静了。
小绮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睡了。
兵器交接的声响，厮杀的残酷血腥，一点点地将小绮罗给唤醒。
她睁开眼睛时，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睡在旁边的姬昭玄早就翻身坐起。
小男孩收起白日里的天真脸庞，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清亮的眼眸在夜色中带着冷肃。
但黑暗里他的脸色却很苍白，毕竟还是孩子，不怕是假的。
屋内有很多人在纠缠格斗，黑影上下翻飞，不断被击飞的人身撞碎了屋内的木制家具，让小绮罗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武功。
打斗持续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小绮罗看出屋内有三方人马。
一方人数不多，出招却很狠辣，基本都是瞄准如咽喉等人体的要害部位。
另一方人数最多，他们训练有素，配合极好，攻守一体，压制着那些出招狠辣的家伙。
而最后一方人马，却是动作灵活，杀伤力不强，他们起到的作用，基本是配合那人数最多的一方，各种偷袭捡漏，把出招狠辣的家伙给一网打尽。
打斗渐渐在最后一个出招狠辣的黑衣人的闷哼中结束。
穿着素白襦裙的柳氏，平静而漠然地踏着地上的黑衣人尸体，掌灯进屋。
烛光摇曳，黑暗的屋子顿时明亮起来。屋内还站着的人，齐刷刷的半跪在地。
一方恭敬地喊了声“柳夫人”。
另一方则喊的是“主上”。
柳氏轻轻摆手，说：“处理干净。”
地上的尸体很快的被迅速拖走，还有人提着水桶和抹布，清理地上的血迹。
至于那些被击碎的家具，则有春暮院的下人给一一清理抬走。
拉开床前的屏风，柳氏坐在床前，伸手将榻上的小绮罗抱进怀里。
她脑袋偏向姬昭玄：“放下吧，暂时不需要那东西护着你。”
姬昭玄这才回过神来，匕首一扔，躬身伏在榻上，声音还有些颤抖：“夫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柳氏望了眼小绮罗，见女儿脸色如常，仍旧是雷打不动的平静淡定小脸，她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的心真宽，宽得她这个做母亲的想担忧都没办法。
“别怕，这是太傅府上，有我还有贺兰太傅，你看小绮罗都没怕，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也要多点勇气才行。”柳氏对姬昭玄柔声说道。
姬昭玄抬眸，这才发现小绮罗也是醒着，还睁着乌黑明亮的圆眼睛，一脸淡定的望着自己。
可不能输给个小丫头。
他心里这么想，胆气也渐渐足了起来。
“我不害怕。”他横了下匕首，小身体往前，“我是男子汉，若再有贼人来，我会护着你们。”
柳氏没有笑姬昭玄的不自量力，反而微微一笑，说：“好。”
屋外又传了了兵器交接的声响。
柳氏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床边，抱着小绮罗，目光淡然地望着火光跃动的蜡烛。
期间有几次，黑衣人的长剑劈开了床前的两扇屏风，剑尖都指到了柳氏的鼻尖前面。
可让姬昭玄小小的心灵震撼的是，不仅柳氏，连那一岁大的小绮罗，都淡定安静，不为所动。
他更加紧握了手里的匕首，努力把身子挡在两位女子面前。
其实小绮罗心里，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她还是第一次直面卫国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刀光血影。
人的肢体和鲜血，如被屠宰的动物一样，四处飞溅。那些充满杀气的眼睛逼视这边的时候，小绮罗只觉得仿佛被人投入了冰窟，寒意顺着背脊往上窜。
可是柳氏的平静，就像是一剂强心剂，安抚了小绮罗的恐惧。柳氏身上淡淡的幽兰香，压制了小绮罗对血腥的反胃感。
如果不是这夜间的暗杀，小绮罗或许永远都不知道，柳氏柔软外表下，藏着如何坚强又有魄力的灵魂。
而姬昭玄挺直的小小身板，让小绮罗觉得，他比那些在自己时空的成年男人都要可靠。烛火将他精致的小脸给投射出坚毅的轮廓，居然还有了些好男人的感觉。
小绮罗伸手，无声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下意识的依靠动作，让她慌乱的心情，逐渐变得平静。
姬昭玄一怔，回头看去，小女孩安静的脸，默默地往他身后藏了几分。
难道她竟然认为他身后更加安全？
小小年纪的男孩突然从胸中涌出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所以他干脆的，直接将小绮罗全部挡住。
柳氏淡淡一笑：“昭玄真是好孩子，绮罗以后不要跟他置气，好好一起玩吧。”
小绮罗望了眼专注防备的姬昭玄，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在他勇气可嘉的份上，以后就陪他玩吧。
在姬昭玄入住的第一个夜晚，春暮院就迎接了三次暗杀。
所有的刺客，都被府内被称为“枭”的暗卫给杀光。
青黑色的深色裤衫装，是暗卫枭的统一服饰。他们的腰间，全部挂着狼头图腾的特制腰牌，据说连他们身体某处，也纹着同样的图纹。小绮罗看见的那些训练有素，攻守兼备的人马，就是他们。
而另一方穿着纯黑衣衫，扎着素白腰带，身手飘逸的，则是柳氏的暗卫。准确的说，是河阴柳氏的暗卫。柳卫的武艺不如枭卫，但轻功却是好得惊人，小绮罗一个眨眼，视野里就只留下了嗖嗖几道黑影，瞬间全部消失。
“太傅那边如何？”柳氏在全部刺客被清理后，第一句便是问的这个。
枭卫的小头领恭敬的回答：“大人那边还没结束，柳夫人放心，书房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量他们插翅难飞。”
柳氏道：“甚好。我就先和孩子们睡下，若太傅待会寻来，就说我们无恙，不用来探望我们。”
“是。”
姬昭玄听得心惊，怎么，除了自己这边，难道还连累贺兰太傅遇刺了？
他难过地低头：“都是我的错……”
柳氏把小绮罗塞进被子里，给她仔细地盖好，回眸：“哦？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姬昭玄咬唇：“阿爹在兖州与齐军交战时，因我被敌军所俘，还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一怒之下坑杀了十万齐国降兵，自此我们一直都被齐国刺客追杀。”
柳氏轻轻地将姬昭玄搂紧怀中，拍着他的背：“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伤，还疼吗？”
“不疼了。”姬昭玄摇了摇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当初要是没去战场附近就好了，我要是只是个只懂读书的书呆子就好了，远离战场，就不会惹那么多事情了。之前跟着我们的家仆，都快死光了……”
小绮罗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捏了捏姬昭玄的小手，清脆地吐出一个单音节词：“笨。”
可不是笨么，他当世界围着他个小屁孩转呢，就因为他，会有这么多刺客一路追杀到卫国的京城。
姬昭玄一愣。
却见柳氏把他的头转了过去，让他正视她的眼睛。
“我下面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若是齐国刺客能这么大规模地追着你们一路来到京城，我卫国有何资格跟他们交战。”
姬昭玄年纪还小，虽然早熟，但还是不明白柳氏的话。
“柳夫人，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追杀我们的不是齐国人？”
柳氏却没再跟姬昭玄多说，放下床帘，轻拍着小绮罗的脸：“绮罗快睡，还没到四更。”
说完，她看向姬昭玄：“你也是，小孩子要多睡觉，否则长不高。”
姬昭玄被柳氏强行塞进了被子，但他却瞪着眼，想着柳氏的话，再也没有睡意。
室内再次陷入黑暗。
小绮罗蜷在娘亲的怀抱里，过了不知道多久，听到外间传来贺兰逸低沉磁性的声音，那声音隐约有些疲惫，还有些喘。
“柳氏睡了？”
“是的，柳夫人让转告，一切无恙，不用探望。”
“河阴柳氏的人呢？”
“请大人责罚，属下等跟丢了。”
其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贺兰逸再次开口：“算了，随她。”
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小绮罗跟姬昭玄一样，并没有睡意。柳氏的暗示，还有姬家跟贺兰家的关系，联想到一年前皇帝那不寻常的封赏，她大概也理清了点头绪。
在贺兰逸做了国丈并且进入最核心权利层那天起，就应验了柳氏的话，外戚强权，众矢之的。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暗中下手。
姬家代表的是贺兰逸的势力，并且代表贺兰逸领着实际的兵权，征战在外。如果姬若章有个三长两短，贺兰逸一定会失去重要的左膀右臂，实力大减。
而姬家一路对抗暗杀回到京城的途中，贺兰逸没有增派援手，怕是京城的局势更为诡秘莫变，再也分不出多的精力照顾姬若章一家了。
所以贺兰逸才在小绮罗抓周的时候，让已经四五岁的姬昭玄来家中补上抓周仪式。
他要的，不是让已经懂事的姬昭玄选一个未来的方向，而是要个理由，光明正大地将姬昭玄引入国公府，并将其留在府内。
只要孩子的性命有保障，姬若章夫妻面对不知何时而至的暗杀，也会放得开手脚些。
毕竟贺兰逸如今是当朝太傅，潜入府内的杀手绝对不敢像对付姬家的人那样，太过明目张胆。
小绮罗发现，自己这个阿爹，似乎每次跟自己见面，都是有目地的。
满月时是那样，抓周时又是那样。
不知道下一次他来看望她，是否又借着她的名号，暗中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