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的案几上，堆满了各种小物件，小绮罗和姬昭玄被放在了案几旁边。
高氏屁股刚沾着凳子，就猛地站起来，对儿子嚷道：“臭小子，今天不把刀剑给你阿爹扛回去，小心他又打你的屁股。”
姬昭玄笑呵呵地面向另一边伸出的小手，在半空中僵了僵。
小绮罗见他那动作，似乎要去抓书本，她赶紧摇摇晃晃地冲上前，双手按住了书角。
姬昭玄一愣，也顾不得母亲的警告，小腿一迈，手就稳稳地抓住了书本。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通玄经》的孤本，给我瞧瞧好不好？”四岁的孩子不仅比小绮罗高大，说话也异常流利了。而且从他说话的语气神态看来，似乎这个年纪已经读了不少书，还知道去寻珍贵的孤本阅读了。
小绮罗若是在自己的世界，别人好声讨要，她或许就给了。
但在这里，她每长大一些，灵魂就跟身体契合更紧密些，前世生活的记忆逐渐变淡的同时，她的心理年龄也越来越跟身体契合。
作为一个周岁的小娃，姬昭玄问她要，她反而把书按得更紧了。
“不。”
原谅她的嘴只能说出比较清晰的单音节词。
姬昭玄愣住了。
眼前的奶娃娃模样很可爱，乌黑的眼睛也像黑色宝石一样璀璨。她死死盯着他的时候，他心里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有些软绵绵的。
叹了口气，他才不会跟奶娃娃计较，不给就不给吧。
但他又有点舍不得，眼睛直往书本上瞟。
不愧是贺兰太傅的府上，连抓周用的书本，都是市面难见的孤本，贺兰太傅果然如外间流传的那样，是个颇为讲究之人。
旁边的妇人们哪里知道他的小心思，在她们看来，这两孩子都同时选了书，而且还抢。
高氏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对儿子喊道：“你阿爹待会要过来，快去拿好！”
“哈哈！昭玄拿了什么啊？”
颇为粗犷的笑声从门口传来。
姬昭玄毕竟还是孩子，又对父亲有种敬畏，听到笑声心里一慌，居然忘记转身去拿案几上的刀剑，他手一伸，直接抓起书本就转身。
可他这么一抓，就抓坏了。
小绮罗力气没他大，眼见自己喜欢的东西从掌下溜走，她身体本能反应地扑了上去，一口咬住姬昭玄的手上。
贺兰逸和姬若章迈进屋内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姬昭玄痛叫一声，手臂上挂着小小的绮罗。
两人都是武艺不凡的武将，一个闪身，就一人一个，将自家的孩子给提到了手里。
姬若章是个身材高大又魁梧的壮男，一袭紧身的赤袍，腰挂三尺长剑，霸气十足。他粗眉鹰目，死死盯着姬昭玄手里的书，骂道：“臭小子你还是给老子选书啊！这乱世之中读书有忒妈个屁用！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只有那淮河岸的小倌！你简直给我姬家丢脸！”
小绮罗瞪大了眼睛。
在她对古人的认知里，男女大防，贺兰逸来自家夫人的院子还说得过去，那个和姬昭玄根本半点长相都不挂钩的粗鲁汉子，居然也这么直直地闯进别人家后院？
柳氏一愣之下，立刻要回避。
贺兰逸摆了摆手，让她坐下：“不必避嫌，阿宾跟我结为异姓兄弟十多年，你将他当做阿弟对待即可。”
柳氏听过姬若章其名，还未见过其人，她看了看郭氏，郭氏也点了点头。
她这才重新坐下，优雅地冲姬昭玄行了个礼：“姬将军请坐。”
姬若章对着贺兰逸满脸感动之余，又有些紧张地对柳氏拱手：“柳夫人莫怪，适才是我莽撞了。”
这面对千军万马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将军，偏偏在这里把自己给憋出了一身汗，牛高马大的身子一转，又有点晕乎乎地往外走。
还是高氏重重地咳了一声，才把姬若章的魂唤了回来。
“哈哈哈。”姬若章不自在地笑着走到自家夫人身边，也不坐下，就那么站着，像是错了事的孩子。
这姬将军人是莽撞了些，不过性子倒挺可爱。小绮罗看姬若章顺眼，露出了喜欢又善意的笑颜。
她的笑容还没在脸上挂上五秒，小鼻子就被贺兰逸的指头捏住，揪了一下。
“为何咬他？”
贺兰逸这么一问，小绮罗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她有些抱歉地望了眼抱着手臂、双眼含泪的冰雪娃娃姬昭玄，默默的在心里给这孩子道歉了一声。
以她那种无书不欢的性子，当了一年婴孩天天吃奶睡觉学走路，早就憋慌了，这见着书本简直跟狼看见肉似的，满眼都是绿光。
“书。”小绮罗发出单音，小手指着姬昭玄手里的东西，算是回答了贺兰逸。
姬昭玄的身体微微一缩，将书藏在身后，戒备地瞪着小绮罗。
小绮罗本来看他长得好又可怜的模样，心生了歉意，如今却见他一副防贼的样子，忍不住对姬昭玄吐了吐舌头，扬起下巴甩给姬昭玄一个傲慢的后脑袋。
一本书都不愿意让给小妹妹，小气的男娃娃当心你长大了娶不到媳妇，哼！
贺兰逸凤眸一眯，本性严厉的他，对于惹事又毫无愧意的小绮罗，已经不悦。
柳氏赶紧上前抱过女儿，一边给姬家的人道歉，一边对贺兰逸低头：“夫君，绮罗还小不懂事，都是妾身教导无方，请不要责怪绮罗。”
贺兰逸的目光还在小绮罗身上。
他又问道：“你想要书？”
小绮罗躲不开他的追寻打量，干脆回头直视：“想。”
贺兰逸唇角勾起，拎着她到姬若章面前，指着还挂着泪水的姬昭玄：“我把书都借给他，你若想要，管他要去。”
小绮罗嘟着嘴，躲回自家娘亲身边扭来扭去，不说话。
这是要她跟那个小气的男娃娃打好关系的意思？没看见那男娃娃看都没看她么？
姬昭玄则呆立在原地，愣了一瞬，泪眼突然冒出兴奋的光：“太傅！你家的书，我都可以看吗？”
贺兰逸对姬昭玄很是温和：“当然可以。”
姬若章忙道：“大人，你不用纵容他，都是些小孩子的要求。”
贺兰逸轻飘飘地瞟了姬若章一眼。
姬若章跟宁远将军慕容晔一样，基本都是在军中被贺兰逸打大的，有种发自心底的敬畏，贺兰逸就看他那么一眼，他最后的尾音都颤了颤，不敢再说话。
“就这么说定了，你家独子在我府上住到你们离京为止。”贺兰逸说一不二，不给姬若章任何拒绝的机会。
姬若章有点愣愣的，旁边高氏却突然按住手臂，神情有些激动：“多谢大人，原来你知道我们……”
贺兰逸抬手，没让他们继续说下去。
他拍了拍姬若章的肩头：“别忘了，你带的，一直是我贺兰氏的亲兵。我虽不在你们身边，不代表我就什么都看不见。”
姬若章动了动唇，眸中情绪激烈起伏，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绮罗仔细地打量了高氏一眼，才发现她的右臂有些不自然扭着。回想起来，抱着姬昭玄时，高氏也是单手侧立，看不见右臂。或许是屋外的寒梅香和冰冷的雪气原因，让她靠近高氏母子时，忽略了他们身上那淡淡的血腥味。
高氏身上有伤，而且还是不能言说的伤。
虽然姬昭玄还因为小绮罗咬了他，有些不敢再靠近，生疏地远离她，但那边的大人们，早就叫了茶点，热闹地闲聊起来。
在春暮院一年，小绮罗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堂屋里如此热闹的氛围。
姬若章比起之前那个宁远将军慕容晔，要善于言谈得多。决定好儿子的去向后，姬若章夫妻两人就开始讲起边陲小镇的风貌，说起泾河边进入冬天后，卫国士兵们乘着专用的工具，把结冰的河水给凿开的场景。
郭氏不懂这些军事的东西，也贤良地称赞一句卫国兵士的辛苦。
毕竟寒冬里趴在冰上，滋味肯定不好受。
贺兰逸听着，表情却有些凝重。
他把小绮罗抱在腿上，给她喂了两口糖水，目光飘向远方：“下次，换他们齐国去凿吧。”
姬若章绝对是个容易被激发热血的个性，当即双拳紧握：“对！下次绝对不再躲着齐兵，我们一定要正面迎战，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对于热血激荡的姬若章，贺兰逸默默地倒了杯茶递到姬若章手里。
姬若章想都没想，一口就往嘴里倒。
“啊！烫！”
高氏不忍直视地扶额。
连小屁孩姬昭玄都给了自家蠢爹一个大大的白眼。
“大、大、大人。”姬若章被烫得舌头都有些打不直了。
贺兰逸却对姬若章没心没肺地笑道：“阿宾也觉得太热了不好？”
姬若章使劲点头。
贺兰逸的笑脸说变就变，骤然冷声：“往哪出兵，朝廷自有安排，你独自在那火热个什么劲？还嫌言官参你的本子不够多？”
姬若章脸一红，垂首站在原地不说话。
贺兰逸起身，拍了拍姬若章的肩头，语重心长：“军人，不能丢了热血，但不代表可以把血热到冲动，兖州之事，你冲动之下，连累多少，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大司马斩了你都不为过，你如今还安好地站在这里，可知为何？”
姬若章的脸从红到白，瞬间又变得铁青，就这么当着众多女眷的面，扑通一声给贺兰逸跪下，以额叩地：“多谢大人。”
即使当着孩子的面，贺兰逸也没打算给姬若章面子。他冷冷地看着磕头的姬若章，不言不语。
贺兰逸不让起来，姬若章就这么保持着动作，不敢动。
满室的欢声笑语，被这骤然冷凝的气氛给冻住了。
半晌，贺兰逸微叹：“起来吧，我说过，你带的是我贺兰氏的亲兵，既保下了你，让你们一家安好回到京城，我难道还要把你扔进大牢？”
姬若章的声音有些呜咽，还是那句话：“多谢大人。”
“太傅，你不要怪阿爹，兖州之事都是昭玄不好。”旁边姬昭玄挣脱了娘亲的怀抱，跑到贺兰逸面前，标准地行了个礼，“昭玄以后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贺兰逸望着小大人似的姬昭玄，胸口最后那股怒气，也消散开来。
他对姬若章笑骂：“你个当老子的还不如儿子。”
姬若章傻笑了两声，拉过儿子，自豪地拍着其后背：“听到没儿子，以后一定要比你爹更厉害！”
小绮罗看见，姬昭玄对着自家蠢爹愣了愣，居然也跟高氏一样，不忍直视地按住了额头，小手指还非常添戏地按了按太阳穴。
这小屁孩真有趣。她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
奶娃一笑，也把所有人逗乐了，轻松的氛围，再次回到春暮院。
姬若章夫妻在春暮院没有待太久，就有姬府的仆从来报，说河间王、靖国公等已在姬府等候多时。
高氏披上披风，转身要出门时，突然又回头，几步走到姬昭玄面前，紧紧地抱住自家这个独生子，久久没有说话。
姬昭玄对着娘亲笑，口气如小大人般稳重：“娘请放心，儿子是在太傅府上。”
高氏被姬若章拉起来，眼眶里还稍微有些水雾。
姬若章再次对贺兰逸拜别：“大人，给你添麻烦了。”
贺兰逸浅笑：“有什么麻烦的？是我喜欢这孩子，想要留他一段时间。”
姬若章又瞪圆了眼，对儿子喝道：“学武！给老子学武知道不？”
姬昭玄悄悄地躲在了贺兰逸身后。
他看出来了，自家这个凶巴巴的阿爹，可是非常惧怕太傅大人的。
这小小的举动，又逗得大人们笑了一番。
姬若章夫妻离开后，郭氏便叫了下人，打算在自己住的春曦院里给姬家的小客人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没想到柳氏居然开口阻止了。
“郭娘子，让他就住在妾身的春暮院吧。”柳氏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郭氏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明知道贺兰逸看重这孩子，把他留在春暮院干嘛？想要贺兰逸每天都去看姬昭玄的时候，顺便看她吗？
“柳娘子，春曦院中三个孩子与姬昭玄年纪相仿，可以相伴玩耍，五姑娘才满周岁，话都不会说，难道你准备每天都让她咬他一口取乐？”
郭氏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她很多时候，不分场合对象，言语都带着刺。
对此，柳氏从来都是避让，除了在阻止二姑娘贺兰敏进宫为皇后的事情上。
但这次，柳氏居然又坚持了。
她不跟郭氏斗嘴，直接看向坐在旁边悠闲喝茶的贺兰逸：“夫君，把他留在妾身这里，可好？”
贺兰逸俊眸微眯，似笑非笑：“你确定？”
柳氏点了点头：“夫君的书房虽有暖炉，这天气还是太过寒冷，孩子小，不要受寒染了病气。妾身这边只有奶娘和五姑娘，睡个孩童没有问题。”
贺兰逸笑了笑，没说话，打量的目光落在柳氏脸上。
柳氏说完之后，也只是静静地抱着小绮罗，不言不语。
郭氏望着打哑谜般的两人，心里不舒服，开口：“春曦院有暖阁，逸郎干嘛要将他给送到书房？”
没想到贺兰逸却起身，牵了郭氏的手，把站在身后的姬昭玄给推到了柳氏面前。
“他就住在春暮院吧。”
郭氏还想说什么，却不料贺兰逸偏头靠了过来，咬着她的耳朵细语。绛紫色华服的俊美男子，眼中满怀爱意的目光，妖异惑人得能让人忘记所有。也不知道贺兰逸说了什么，郭氏顿时满脸红霞，羞涩忸怩起来。
柳氏眼帘微垂，根本懒得看那两个每每都在人前秀恩爱的。
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将小绮罗的脸转向自己的胸口，不让小绮罗去看父亲与别的女人恩爱。
小绮罗心里倒是跟她表情一样淡定。
贺兰爹爹宠郭氏这个事实，她满月那会儿就知道了。
郭氏不会说话又一根筋，放在小绮罗当初生活的年代，都少有这种口无遮挡的，何况这还是封建礼教很重的古代。这个时代的女人，如果不是男人宠着爱着，不会那般任性和不知进退。郭氏好歹也是三个孩子的娘，贺兰府的主母，这性子却始终如天真的少女一般，多半都是贺兰爹爹的“功劳”。
小绮罗心想，贺兰爹爹这是太有自信可以保护郭氏了呢？还是想害郭氏？
她待在府中一年，极少接触外人，也能感觉到外面世道的不平静。
若为乱世，天真必死。
小绮罗玩着娘亲腰间的佩玉，望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啊……
贺兰逸轻松地让郭氏松了口。
姬昭玄就在贺兰逸的示意下，住进了柳氏的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