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过得很快。周日,江甜带着江爸爸送的礼物回学校,看着坐在讲台上的郭东薇,总有一种开学第一天的错觉。只是班主任强调的内容,从“新学期新气象”变成了:“三月是校园文化创建月,学校会有一系列活动,板报啊,比赛啊,同学们积极参加的同时,也要准备即将临近的月考,从高一开始,把平常每一堂考试都当做高考对待,高考才会像平常一样不紧张……”
“铃铃”下课后,江甜惯例把零食分给同学,包装精美的小饰品分给室友,送了周围三个男生骷髅头的圆珠笔,再把米妮的钥匙扣挂在自己的钥匙上。至于米奇,她则是趁陆允信课间出去,偷偷放到了他书包夹层里。
当天晚上,江甜在寝室吹个头发,眼睛都时不时朝手机瞟。
蒋亚男吸溜着泡面说:“甜甜你今晚不对劲儿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怕被逮一样。”
“有吗?我只是在活动眼球,预习一下明天的眼保健操。”说着,江甜眼睛配合地左盯盯,右瞟瞟。
“好了好了,”秦诗温柔地用手盖上江甜的眼睛,“明天周一,是在操场集合,初升的太阳……找借口可以有水平一点。”
江甜盲人摸象状,手在空中乱舞:“借口,借口,你在哪。”
女生们笑作一团。
第二天大课间,操场响起了集合的音乐,楼上传来哐哐当当的桌椅脚步声。
江甜为了方便同学们进出,把课桌朝后挪了一点,正踮脚找着秦诗,秦诗从前门进来挽起她胳膊。
教学楼到操场犹如大迁徙,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别的班是三两个同学一起过去,乱糟糟地凑成一团再排队型。一二三班作为年级标杆,则是要在教学楼下把队列好,再呈两列整齐地小跑过去。
江甜和秦诗走到花坛中间分散,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秦诗走向最右边的第二排,江甜走往最左边的第一排,在口哨中“立正稍息”。
江甜随意打望,然后,隔着攒动的人脸,刚好捕捉到陆允信。江甜弯弯唇角,再看秦诗站在陆允信前面,秦诗和身旁的女生说话,陆允信肩上的阳光刚刚好地、落上秦诗又黑又长的发上,江甜唇边笑意慢慢凝固。
为什么陆允信和秦诗看上去,有点……搭?
“全体都有,向右转,秦诗蒋亚男,”体育委员做手势,“女生两排,然后男生接上。”
秦诗和蒋亚男带队走了,江甜从阴凉的位置跑进阳光。
陆允信懒散侧身,准备接在江甜身后那一刻,江甜埋头轻笑,突然停下脚步。
江甜蹲地系鞋带,陆允信从她身旁经过,影子盖住了她的影子。
江甜系好了本来就没散的鞋带,反追到陆允信身前,影子跑进了他的影子。
两次重合都极其符合自然规律,江甜却无端看红了脸。
到操场站好队后,她回过头,轻声给陆允信说:“你看我们的影子,快看,又叠在了一起,是不是很像命中注定。”
换两个人照样叠在一起。
陆允信慢条斯理地抻脖子,回口型:“有病。”
“……”江甜表示想打人,结果,手刚扬起就撞见班主任疑问的神情。
她顺势做了扩胸运动,然后,挺直背站好。
节拍响起。
江甜跟着音乐做标准动作。
班主任走到江甜旁边,严厉道:“陆允信你的精神去哪儿了,手抬不直吗,你看看人家江甜……”
广播操一结束,同学们哄闹着散开。
江甜有课间写作业的习惯。谁知郭东薇周一就扔了个大作文,她中午写完抬头看,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快步走到食堂,师傅们窗口也收得差不多了。江甜看着没什么胃口,随手点了个土豆丝和小白菜,然后端着一次性盒子边吃边朝寝室走。
临近一点寝室关门,江甜抄了食堂和篮球场之间的小道。
江甜不自知地加快脚步,却听到什么声音越来越近,四个流里流气的男生把一个小女生推搡到角落。
“出去玩玩嘛,又不会怎样……”
“就是,胸就这么大,一看就是……”
小女生喃喃着“你们不要这样”“我不会和你们出去的”。
江甜朝后退几步,小心拨了开学时江妈妈助理存进去的保卫科电话,又把自己的校服拉链拉到最顶上,这才故作淡然地继续走。
小女生看到江甜眼睛一亮:“同学,这个同学,这个同学救……”
四个男生回头瞥了一眼江甜,瘦子一巴掌扇在小女生肩上:“救什么救,同学之间的,不就出去玩玩嘛,干嘛用这种词。”
微胖的男生哼了声,眼看着手就朝小女生胸上去,江甜抬手,“哐”一下,饭盒飞过一个弧度直接扣在胖子头顶,“嘭”地轻响,饭盒掉地。
土豆丝和白菜挂在胖子头上,油水顺着肥脸滑下,“啪”一声,滴进地上米饭里。
三个男生楞一下,骂咧着笑得直不起腰。
江甜给小女生递一个“跑”的眼色,小女生嘴型说“谢谢”,趁胖子蒙着圈,左右倒拐挣脱两个瘦子跑没了影。
“尼玛!”胖子吼着扑向江甜。
江甜喉咙滚了滚,错两下脚步向后退。
瘦子一把擒住胖子的手腕,然后挂出个自以为很和善的笑容,对江甜道:“小朋友吓跑了哥哥们的小伙伴,是想周末和哥哥出去玩吗?”
江甜一面想着中考实心球满分原来真的没放水,一面强撑淡定:“我不认识你。”
瘦子朝她伸出手:“我叫赵明山,这下不就认识了,你叫什么?认识了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交个朋友……”
江甜抿紧唇再退两步。
只是瘦子还没碰到她,一道人影倏地从灌木里蹿出来,借着惯性一脚踹上瘦子膝盖。
瘦子破口大骂:“哪个孙子瞎几把……傅,傅爷。”
傅逸皮笑肉不笑:“动我祖宗。”
程思青不让江甜和傅逸玩是有道理的。
一中除了有碾压全南城的一班外,每个年级还有全班都是有钱爹妈缴了天价择校费进来的存在。傅逸在高二所谓的阳光雨露班不说,还烫了头金卷毛,没穿校服,汗湿的背心上映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傅逸你那耳钉能摘下来吗,”江甜表情复杂,“像老鼠屎。”
“这是时尚,这叫金属感,知道吗?”
江甜瞥他一眼。
四个男生就眼睁睁看着校霸傅爷一边给小姑娘说“请你吃泡面”,一边把耳钉摘下来随手扔到草丛中。
江甜和傅逸在小卖部买完东西,一出来,看到秦诗。
秦诗睁大眼睛:“甜甜你怎么这个点还没吃饭?你怎么没回寝室,”她视线偏了偏,“你怎么和咳咳,在一起。”
傅逸想说什么。
江甜看他一眼。
“以前的同学,碰上了说了两句话,”江甜对秦诗软声道,“我中午不回寝了,秦诗一起走吧。”
秦诗应好,帮江甜拿过泡面。
“甜姐儿记得赶紧吃啊。”傅逸憨笑着朝两人挥手。
江甜捶一下他胳膊“谢了”。
秦诗目不斜视,路过时,长发拂过傅逸胸膛。
傅逸回篮球场时,陆允信已经穿好了校服外套。
“刚刚要不是你丫矫情说有人吵,打不下去,我都没听到,结果跑出去一看,是我家穿开裆裤长大的甜姐儿,”傅逸坐到陆允信旁边,“咕噜咕噜”灌了口水,“几个欺软怕硬的孙子居然把念头动甜姐儿身上,就该被保卫科抓了处分处分,不知道教务处那老太太整天盯着我做什么。”说着,傅逸胳膊肘抵了一下陆允信,“刚刚你怎么不出去,是你听到的,甜姐儿也是你同学啊。”
陆允信微垂着眼帘,按手机:“不熟。”
傅逸很相信地“哦”了声,从背后递瓶水给他:“刚刚甜姐儿问我在和谁打球,我说和你,她买了一瓶水让我带给你,还让我给你说什么,什么……她竟然不知道你会打篮球,还说,她以后要来看你打篮球,让你只能喝她买的水,喏,”傅逸给他展示矿泉水瓶子上的笑脸,跟着念,“兔,陆允信。”
陆允信“呵”地轻嘲,接过瓶子,一把扯下写着字的塑料横封。
水,倒是喝了。
第二天一早,关于四个男生的大过处分就在小喇叭里公布了,江甜作为事件的核心人物,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流言中。
郭东薇上早自习的时候,把江甜叫去了办公室,问明情况后,提醒她少和傅逸来往。江甜自然乖巧应好,刚回座位板凳还没坐热,又被冯蔚然拉住:“甜姐儿你和傅逸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好像有人说看你们说话的样子还挺亲密。”向后瞟到陆允信不在,冯蔚然还是把手遮在了嘴旁,“要我说,傅逸其实挺好的,脾气直,够仗义,也不为非作歹,无外乎不遵纪守规。”
见江甜看陆允信空座位都看得起劲,冯蔚然一副你没救的表情:“允哥要喜欢你,我去年暑假就得叫你嫂子了是吧,再不济,依照你甜姐儿的效率,我开学第一周叫你嫂子吧,可你看看现在,允哥对你和对其他人有区别吗,”冯蔚然摊手,“并没有。”
“你不懂,”江甜低头在抽屉里找书,“我和他遇见的时候,就注定要在一起,不管他多冷多热多淡漠,都会纠缠在一起,你懂吗,就那种潜意识,直觉。”
“得了吧,手肯定没牵过,抱也肯定没抱过,就这样问,你觉得允哥看你的眼神和看我看沈传有区别吗?你见允哥对你笑过吗?你听允哥对你说十个字以上的话吗?你给的东西允哥吃了吗……”
冯蔚然噼里啪啦还没说完,陆允信面无表情走进教室,然后站在江甜桌前,轻拉了一下江甜的马尾。
江甜“哎哟”捂着马尾,抬头看清来人,恼瞪他:“陆允信!”
话音落,周遭突然安静。
冯蔚然和沈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陆允信拳头放在嘴上咳一声:“傅逸找你。”
“他不好好上早自习找我做什么……”江甜嘟囔一句,麻烦冯蔚然让一让。
江甜出去时,陆允信刚好进来。
江甜对着陆允信瘪了一下嘴,陆允信脸上没什么表情。
冯蔚然和沈传对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沈传输了石头剪刀布,小心翼翼地试探:“允哥,你和甜姐儿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咳咳,扯头发什么的。”
“喊人。”陆允信用眼神示意外面,“她肩膀隔我远。”
当真惜字如金。
冯蔚然给沈传甩了一个“你看嘛,我就说允哥和甜姐儿没什么”的表情。沈传看看陆允信,再看看走廊站着的江甜和傅逸,若有所思。
傅逸是真的很急:“甜姐儿你读过很多书,一定知道张爱玲说过一句话,就那句,什么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其他别的话可说……”
“好了好了,”江甜无奈打断他磕磕绊绊的背诵,“你找我到底要做什么。”
“那个,”傅逸朝一班里面看一眼,又极快地收回视线,“我昨晚思考了很久,缘分到底是什么……”
“说人话。”江甜作势要进去。
“好好我的姑奶奶,”傅逸清了清嗓子,飞快给江甜附耳,“我想要秦诗的电话和企鹅号。”
“你要来做什么?”江甜警觉地推远他,“秦诗可是我好朋友。”
“我发誓我绝不乱来,”傅逸并拢右手举起来,“我就安静如鸡地看看她的动态,安静如鸡地看看她的号码就很好,真的,绝对不会主动骚扰她约她。”
“真的?”江甜握着手机半信半疑,“那你怎么不自己找她要……”
“我找她要她肯定不会给我。”
“你们以前认识?”江甜好奇。
傅逸略显掩饰地碰了碰鼻子:“一面之缘,一面之缘。”
江甜回教室时,沈传和冯蔚然趴在桌上补觉,反倒是陆允信,一手撑脸一手拿笔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不少同学向教室这角投来视线,又自觉骚扰地避开。
江甜手搁在陆允信桌上,清了一下喉咙,然后带着无处遁形的心思、怕他生气的谨慎,柔声说:“刚刚我不是故意说那么大声,引起周围人注意的……”
陆允信瞥她一眼。
“好吧好吧,”江甜破罐子破摔,“我承认我有丢丢故意的成分,谁叫冯蔚然说我在你眼中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啊,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被别人叫、有人注目的感觉——”
“有区别。”陆允信随手在卷子上填了个数字。
“啊?”江甜怔一下,随即有些不敢相信地捧脸,“难道你已经发现了我心灵美与外表美并存……”
“江一五。”
“……”
陆允信对照答案,正确的,翻篇:“别人都不止一米五。”
“我,一,五,一。”江甜瞬间板脸。
陆允信点头:“江一五一。”
江甜想抽掉他手里的笔,结果抬臂撞上了桌角,“哐”一下,痛得直龇牙。
周五傍晚有乌云,看不到星星,陆允信和沈传打声招呼回了南大。
到家门口,发现门虚掩,陆允信刚进玄关,便看到两个女人在客厅里说话。
明女士坐在主沙发上削苹果。穿貂毛的老太太局促地坐在旁边,转手上庞大的金戒指:“其实我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小允,看一眼就好……”
陆允信拎着书包、绕过老太太走到明女士旁边:“妈,吃晚饭叫我,我先上楼了。”
明瑛看一眼老太太,再看一眼进门后脸色异常难看的儿子,点了点头:“嗯,我先给你划半边苹果垫垫。”
老太太看到陆允信,眼睛明显亮起来:“小允啊,我这次来给你带来好多零食——”
“妈你记得扔。”陆允信咬了一口苹果。
老太太面色一僵:“有好些是我专门托人买的,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菌菇,很金贵的
——”
“那你拿回去供起来。”
明瑛扯了扯陆允信的衣角,示意他别激动。
老太太话被陆允信噎到喉咙,哽着哽着就红了眼:“这么多年了,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小允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奶奶一年也来不了几次了,你就不能和奶奶好好说会话吗——”
“我不想和你说话。”
“可我是你亲奶奶……”老太太捂着心口恸。
“你也知道你是我亲奶奶啊!”陆允信抬手把书包罢到地上。
“嘭”一下,四周安静。
陆允信闭眼,敛好一瞬迸出来的情绪,徐徐睁开,对明瑛道:“妈,我先出去转转。”
“外面云压得黑,看着像要下雨,”明瑛触及儿子脸色,默默咽下担心,“早点回来吃饭。”
陆允信“嗯”地起身,看也不看老太太,朝门口走。
老太太视线追着站起来,嗫嚅:“小允……”
陆允信加快步伐。
江甜去行政楼帮外婆拿资料,顺便走到南大门口的烧腊铺子买了只卤鹅,才哼着小曲回来。进电梯的时候遇上一个人出电梯,她把外套裹得紧了些。
站定看清那人背影,江甜立马撑开即将合拢的电梯门,追出去:“陆允信你要去哪儿,外面马上下雨了。”
陆允信一直走,不说话。比起平常漠不关心的神色,他此刻唇边带笑,冷然的弧度却愈发让人不可靠近。
“陆允信真的,”江甜一手拎文件一手拎食品袋,笨拙地追他,“外面天气超差,乌云一层一层的,感觉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陆允信置若罔闻,江甜忙不迭追上他,陆允信手扶上单元门门把,“轰隆”,刺目的闪电撕开黄昏,一个惊雷劈在门前的树下。
江甜吓得一个后退,陆允信却推门而出。
“诶诶陆允信!”江甜根本没有思考,稳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跟上去。
刚踏出单元门,“啪啪哒哒”的雨点敲湿路面。
春天的雷雨是一场洗礼。复苏之际有风啸,天边卷云黑泱泱,草地和灌木中的嫩芽都瑟缩着抱紧了同伴。
江甜亦步亦趋跟在陆允信身后,把两手袋子合在一只手上想给他遮雨,奈何陆允信腿长步子大,江甜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手举过他头顶。凹凸的砖地不好走,树叶间隙的雨淋下来,把江甜额前的刘海打湿成缕状。
她头发难受,说的却是:“陆允信你要去哪儿,雨大了。”
陆允信不理。
“真的,还在打雷,你脸色这么难看你去哪。”
陆允信越走越快。
“打雷真的危险!陆允信你慢一点,你等等我——”
江甜只顾说话没看清缺损的路面,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摔去,“啊”地轻讶,破皮的疼痛感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一直在前面疾走的人听到,终于停下。
江甜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把袖子朝外扯了扯,迎上陆允信:“你总算可以听我说话了,我刚刚怎么叫你都没反应。”她声音有些沙哑。
陆允信慢慢低头,完全茫然的眼神触及她紧皱的眉、她的手:“你……”
“没事没事,崴了一下没摔到,我们快回去。”江甜拽他,拽不动,江甜急,“雨真的越来越大了,我们快回去!”
“哐当”天边适时炸过一个大雷,江甜惊慌地躲到他身后。她尝试着踮脚给他遮雨,雨遮不到,她卯足劲拽他,根本拽不走一步,她害怕打雷,偏偏“轰隆隆”的声音就响在耳旁。江甜眼里噙满了无措,手伴着哭腔滑下他衣袖,“好不好……”
一寸,又一寸,垂落那一刻,陆允信不断回拢又不断逃离的视线终于凝在了江甜身上。
似是回过神来,他看着她,喉咙滚了滚,再滚了滚,慢慢把她掰成背朝自己的方向站,然后,拉开自己的校服拉链,缓缓拎起衣角,以一种迟来的荫庇姿态,把她完完全全罩在衣服下。
“回吧……”
两个字很单薄。
江甜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憋好久的眼泪倏地涌出眼眶。
雷声,越来越大。
回去路上,江甜一边啜泣“你刚刚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脸色难看到哭”,一边竖起耳朵,雷声响一下,她就抖一下。
偶尔不小心碰到他的腰,碰到一两层布料下的硬朗肌肉,她便触电似地弹开,想深呼吸冷静冷静,又嗅到他衣服上好闻的肥皂味道,裹着体温、潮湿,以及少年荷尔蒙。
满心满眼,她抬头悄悄看他,一两眼,便看得自己无处可逃。
陆允信:“没做亏心事,打雷不可怕?”
“我不是怕打雷,”进楼把轰鸣隔绝在外,江甜吸吸鼻子,仰面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他,“我是怕刚刚没拦住你,你就会一个人,在雨里……”
陆允信垂眸迎上她的眼,放衣服的动作徐徐停住。
江甜亦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江甜仓皇避开视线,转身朝楼上跑。蹬蹬蹬上去又下来,她气喘吁吁站定在陆允信跟前:“你家那人好像已经走了,就我出门前看到那个,你可以放心上去了。”
陆允信盯她手腕:“你……”
“没什么,”江甜把手朝袖子里缩了缩,见他不太信,“你知道傅逸吧,傅逸放学给了我一版纹身贴玩,我挑了个这色的……哎呀哎呀不说了,老头还等着要资料,我先走了啊。”
“纹身贴?”
“真的真的,你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江甜不耐地挥挥手,结果没走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埋头在纸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个单独包装的东西塞给他,不给陆允信拒绝的机会,几步路跑没了影。
陆允信上楼时,两家门对敞着。
江外公和陆爸爸坐在走廊里聊天,面条蹲在陆爸爸脚边发呆,明瑛指挥陆允信把盆栽朝走廊搬,轻声对陆允信道:“我已经告诉她以后不要来了。”
陆允信“嗯”一声,侧身进屋。
远天再一个惊雷吞卷,陆允信刚出玄关,就听见对面“啊”地尖叫,又迅速压住。
江外婆一边给小姑娘擦酒精,一边用多年从教的洪亮嗓门训斥:“你叫啊!你叫啊!你倒是继续叫啊!路都不会走你还有什么用!你平时不是被茶几撞一下就要嚷嚷半天吗!现在皮破了这么大一块,怎么没话说了?!”
“外婆你轻点轻点,”江甜嘶,“说了不小心绊了而已……轻点轻点!我要告你虐待小孩!”
“虐待的就是你,这么大一块皮蹭下来,你个挨千刀的,不重点你记不住,让你不好好走路!是不是又在玩手机,啊!又在打电话,啊!叫你不看路!”
“……”
明瑛进屋,看到画面立马心疼了:“我的乖乖诶,真的不能走路玩手机,你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摔成这样,以后留疤了怎么办。”
江甜紧张:“真的会留疤吗?皮破了还会长新的吧。”
“吓你的,”明瑛“噗嗤”,挠了挠她的耳朵,“最近不要吃酱油,这么大一块我看着都心疼。”
江甜乖巧应:“应该夸我临摔了还护着外婆的资料。”
江外婆一个白眼:“你护的是卤鹅,回来一看还少了个翅膀,你不是最爱吃翅膀吗,他切的时候你都不站在旁边看一下吗!”
“反正都是吃嘛。”江甜无所谓。
江外婆没听清:“你说什么?”
江甜凑到江外婆耳边:“没什么……!”
恼得江外婆棉签一压,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明瑛不打扰祖孙嬉闹,笑着退出来看到人:“陆允信你愣在这儿做什么?”
陆允信面不改色地放下盆栽:“没什么……”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临睡前,基本就只有墙垣边断续的“哒”声。
不远处的高楼灯影幢幢,灰蒙中,藏着一两点不起眼的亮光。
江甜躺在床上发呆,满脑子都是自己刚刚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向陆允信所谓的奶奶,江外婆回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陆允信小学三四年级,明瑛为了评教授职称忙一个项目,他爸也在事业关键期,两口子都没时间,合计一下就把孩子送到了他奶奶那里。”
“陆允信爷爷死得早,他奶奶一直跟他大伯、就陆爸亲哥一起住。然后刚好那段时间,修水电站的占了陆爸他们老家的地,开发商赔了一大笔钱。照理说,这钱应该陆爸、陆允信大伯和他奶奶三个人一起分。但陆爸和明瑛他们想着陆允信得在人家里住一年甚至两年,就主动说不要这份钱,让陆允信他大伯和他奶奶多分点……”
江外婆客观道:“两千年初不比现在,几十万可是巨款。啊虽然后来陆爸那个什么游戏研发听说爆了多少位数,但他主动放弃的那笔拆迁费还是很多啊……明瑛和陆爸思量着,陆允信他奶奶和他大伯拿人手软,不说对陆允信多好,基本的照顾要有吧。”
“可没想到几个月后接回来,好端端一孩子,走之前白白净净、看见你外公和我都会笑着脆生生喊‘程爷爷’‘程奶奶’的小男孩噢,回来之后面黄寡瘦只剩皮包骨。”
江外婆回忆起陆允信当时的样子,直摇头:“身上伤是没有,可眼睛没神了,谁说什么也不听,谁叫他都不应,两年啊,甜甜,整整两年,才重新开口说第一句话,然后慢慢地,才开始恢复,恢复到现在这样……”
江甜登时红了眼:“虐待?明阿姨和陆叔叔就这样算了吗?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啊!”
“你小声点,”江外婆拉住她,“明瑛当时很坚决地让陆爸和那边断了关系,再也没往来,好像也就这一两个月,听说是陆允信他奶奶查出了什么癌症,明瑛才一时恻隐松了口。”
“所以是虐待吗,是他们家人联合起来欺负他?”
“明瑛喝醉给我哭过几次,但说到具体原因都讳莫如深,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坎啊,搁在那,放不下,过不去……”
江外婆叹了一口气,拉过江甜,语重心长说:“所以甜甜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比虐待更可怕,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相信人间有感情,但你也要知道,感情有真假……”
江甜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间。
思绪混乱间,是去年暑假,自己和他兵荒马乱的初见。
她平生第一次被逼无奈,第一次放话唬人,第一次死皮赖脸。
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觉得他好看到自己挪不开眼,第一次自己看对方看得面红耳热,而那人面色无波。
他会和老师同学打一两个招呼,会和猴子说话,会在夏令营的食堂排队,也会成语接龙。
那个时候的江甜知道,陆允信看着身处人群,其实对周遭毫不在意。只是,那个时候的江甜不知道,他有这样让听者不知道实情、已然浑身发寒的过去。
前前后后犹豫了半小时,江甜还是拨通了熟记于心的号码。
尽管,挂断是必然。
“嘟,嘟,嘟——”响三声。
对方竟然接通了?
江甜曾经准备了很多很多想要对他说的话。可真当接通后,傍晚在雨里撞上他茫然到近乎无助的眼神时,江甜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她拿过放在床头的书,翻到其中一页,用温柔平缓,近乎抚慰的语调,慢慢念:“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你说,它在窗帘后面,被纯白的墙壁围绕,从黄昏迁徙来的野花,将会变成另一种颜色。”
“你说,它在一个小站上,注视着周围的荒草,让列车静静地驰过,带走温和的记忆。”
“你说,它就在大海旁边,像金桔那么美丽,所有喜欢它的孩子,都将在早晨长大。”
“陆允信,”江甜唤他,“走了那么远,我们可不可以……去寻找一盏灯?”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带着由内及外的纯粹,潜进微风,拂开窗帘。
陆允信垂着眸,小指不自知地颤了一下。
沉默良久。
“我听不懂,”陆允信说,“少碰水,不要感染了。”
江甜足足楞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少碰水,不要感染了”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相信,但又确实听到了,唇抿紧放松好一阵,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允信,”她舔着唇角,“你是在关心我吗?”
“不是。”
“那……”江甜还想说什么。
对面挂了电话。
有呼吸,响在风声里。
江甜周末两天都没有联系陆允信。原因很简单,手腕内侧被蹭破的一大块皮还没结痂,不包扎显得很狰狞,包扎了也很难看。
周日返校,江甜和秦诗坐在校门口的避风塘喝奶茶。
“你说走路左脚绊右脚摔了我还信,说什么追月亮,”秦诗把手背搁上江甜额头,“没发烧啊。”
“你不懂,”江甜汲了一口珍珠,一派含糊又自得的表情,“月亮是苦月亮,可如果江甜追到的话,就会变成甜月亮。”比如,少碰水,不要感染了。
“什么鬼道理。”秦诗嗤。
“这叫江甜的道理。”
街边学生多,两个姑娘正闲聊着,江甜忽然拉了一下秦诗的手:“你看那人有没有很奇怪,一身黑就算了,还戴个口罩,这家店出来又进另一家。我看这背影高高瘦瘦,有点熟悉……”
“大概是进店推销?”秦诗说,“清洁剂什么的。”
江甜想想也是,转过头继续喝奶茶。
江甜到教室很早,没想到身为踩点狂魔的陆某人比她更早,看样子像已经刷完了一套题。
江甜一边进去,一边把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朝他挥:“今天你还挺勤奋哈。”
“这道题会吗,”陆允信把卷子和笔推到她面前,“你上周末错过一次,对着答案改对了。”
“噢噢是不是木块粗糙要加摩擦力那道,”江甜应着,赶紧放下书包转过去。她手还没摸到笔,陆允信把一小瓶喷雾放到她手边,顺便看到她贴着小块纱布。
江甜微微怔了怔,随即拿到手里。银白金属瓶,塑封着“抑菌消毒”“加快愈合”的字样。
“不是说不关心我吗?”她略有意味地朝陆允信眨了一下眼睛。
陆允信熟视无睹:“我妈让我给你带的。”
“大概是,”他颇为懒散地扯了一下唇,“纹身清洗剂。”
“你……”江甜语塞,再看清他推过来的分明是奥赛卷,哪是什么物理题,随手“ABCD”给他乱选:“你嘴软一次说关心我会怎样,说是你给我带的不行吗,我摔了就够痛了,让我高兴一下不行吗!”
“不行。”
“不行就不行。”江甜嘟囔着扔下笔,失望转回身。
她把喷雾搁课桌上,正犹豫怎么给明阿姨发道谢短信比较博好感,便看到冯蔚然和沈传越走越近……
“船长你丫和允哥周五那天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我周末一回来,允哥就毒成了这样。”
“允哥怎么了,”沈传不解,“我进门正好碰到他换衣服出门,屋里就剩你一人。”
“允哥上午就过来了,全副武装只露俩眼睛,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买东西,我开始还不明白,后来跟着去了药店才反应过来,他要是不戴个口罩,明天绝逼整个一中都在传,有个神经病过来问蹭破皮有什么药没,人店员说消消毒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他非七七八八买一堆跌打损伤膏。”
冯蔚然吐槽:“上午买了下午买,大牌子小牌子杂牌子几大包,然后屯屋里挨个看说明书,哪些氧化哪些不氧化,哪些气味大哪些没味道,船长你就说毒不毒……”
冯蔚然边说边进门,视线扫过江甜桌上的小瓶,落在自己以为去了网吧结果出现在教室的某人身上,骤地没了声音。
陆允信瞥了冯蔚然一眼,推开椅子起身。
江甜微笑看他:“去哪?”
“厕所。”
“马上要收作文,可有谁还没写呢,”江甜随口张了个幌,腾身一把拽紧某人的卫衣帽子,“陆允信你给我站住!”
江甜话音一落,教室里稀疏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两人身上。
陆允信脸色稍稍僵住:“放手。”
“不放。”江甜很坚决。
陆允信垂眸睨她一眼,江甜弱弱松开。陆允信步伐阔,江甜看着,咬唇追出去。
侧身避让的冯蔚然吞了吞口水,问沈传:“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
沈传朝外看了一眼,忖道:“这次保不准……”
陆允信出教室右转。
江甜边追边问:“你不是去厕所吗?厕所在左边。”
陆允信:“我临时想去小卖部买瓶水不行?”
江甜“蹬蹬”加快速度,过转角时,一个闪身把他挡住。
陆允信朝左走,江甜向左拦,陆允信朝右走,江甜向右拦,陆允信蹙了眉头,江甜直接上前一步,把他堵在了楼梯口。
江甜右手撑在墙上,左手把耳前的碎发撩到耳后。
陆允信双手插着裤兜,看她头顶堪堪齐了自己胸口,抬头:“不要告诉我,冯蔚然说的是另一个允哥。”
“是我。”陆允信声音很淡。
不敢相信他这么干脆,江甜眼睛眨了好几下,才回神:“不对啊,那你明明在意我,你为什么要说不在意?”
陆允信抿唇。
“那你明明就关心我,你为什么要躲?”
陆允信沉默。
“那你明明就——”
“江甜。”陆允信打断她停顿一瞬,心思流转的第三句。
江甜认真看他,看陆允信面无表情、以一种极为平常的语速说:“我不喜欢管别人的事,并不意味着我喜欢欠别人。”
“你什么意思。”江甜脸上的神情慢慢凝滞。
“你因为我摔一跤,我给你买药,与其说是关心在意,不如说是,”陆允信眸色微暗,“两清。”
这个时候没什么人经过,狭窄而安静的空间里,江甜嗅得到周遭他的气息,也听得到自己逐渐慢下来的心跳。
她撑在墙上的手稍稍挪了点位置:“陆允信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两清。”
江甜的眼睛黑,亮,陆允信看着:“两清。”
“你看着我的眼睛,”江甜手腕微微在抖,还是强撑淡定,“再说一次两清。”
陆允信喉咙轻轻动了一下:“两清。”
像是那句“少碰水,不要感染了”,江甜觉得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但又确确实实听到了。
她慢慢垂下手,凝视着他习惯性拉一半的拉链扣,轻轻地、有点颤:“陆允信,你再说一次……两清。”
这次,陆允信沉默了更久。
“两……”
陆允信说不下去。
江甜听不下去。
陆允信别过脸的瞬间,江甜落下一句细弱蚊蝇的“不好意思”转身跑走。
她个小,背影瘦,就连蹬蹬爬楼的声音都是轻浅的。
夕阳在墙壁的交角形成一个朦胧的圈,陆允信注视江甜走进光晕,再消失不见,放在裤兜里的右手食指,不自知地,抬了抬。
有些沉默,他自己,都说不清。
江甜一晚上都没和陆允信说话。甚至,下晚自习时,连个招呼都没和他打,给室友说两句先回了寝室。她平静地上楼,开门,然后一头把自己闷在床上。
陆允信白天给冯蔚然说自己要去网吧,晚上就真的去了,结果碰上傅逸一群人。游戏五人一队,十个人刚好两队开个房间,冯蔚然惯性和陆允信进了一边,陆允信让他去找傅逸。
冯蔚然嚷嚷:“允哥你是不是想抛弃我。”
陆允信:“上次说想到傅逸那边尝试一下新感觉的人,不是你?”
冯蔚然“嘿嘿”还没笑完,“first blood”“double kill”……
沈传、用冯蔚然换过来的男生都是近职业水准,加上陆允信今晚的打法异常剽悍,连着三局碾压是必然。
只是,第一局冯蔚然丢了十个人头,八个是陆允信拿的。
第二局冯蔚然丢了七个,六个是陆允信拿的。
第三局冯蔚然丢了十五个,十五个全是陆允信拿的。
最后,冯蔚然哭丧着脸:“允哥我哪得罪您了,您明说成吗,您这样在其他兄弟面前……我不要面子的啊?”
陆允信手搭在傅逸椅背上,眉目难得舒展:“点东西吧,我请。”
沈传打响指叫网管,冯蔚然一下从座位蹦起来:“老板我要加卤蛋加火腿那种至尊无敌奢华版泡面。”
“吃不撑你。”傅逸笑着捶了冯蔚然肚子一拳,接着给秦诗发段子。
每天三个,网上找的。
秦诗最开始问过他为什么要发,傅逸答不出个所以然,秦诗无语,偶尔不会理睬,偶尔回复个“晚安”能让傅逸激动一整晚。
男生们在包厢里的嬉闹充斥着荷尔蒙和青涩的痞。陆允信坐在他们当中,没什么话,轻皑的五官混着光影下微动,便能将其他的所有统统当成背景。赵安然敲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这幅画面。
“咚咚咚。”
男生们喧闹停下,赵安然嘴朝一个方向努了努:“我能进来吗?”
傅逸“啧”了个单音节,赵安然自来熟地站到陆允信椅子背后,傅逸退出和秦诗的聊天界面,反手一个电话就拨给了江甜:“甜姐儿给你看场戏。”
赵安然是傅逸同学,据说相当会玩。
带着一群小姐妹打架,泡吧不说,换男朋友的速度和傅逸换女朋友的速度有的一拼,而且个个都是校草级。不少女生说她浪,可人家红唇卷发穿校服进来时,饶是冯蔚然都多看了两眼。
赵安然巧笑着向大家点头,然后,从包里摸出张电影票递向陆允信:“学弟周末有空吗,泰坦尼克号。”
陆允信玩手机头也没抬:“没空。”
大抵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赵安然面色凝了一刹,随即蓬了蓬卷发:“我是傅逸同学赵安然,关注你很久了,其他人和我在一起都是他们追我,你是第一个让我想主动关注的男生。”知道陆允信不爱说话,赵安然也不尴尬,自顾自接着道,“其实一直想来找你,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正巧得了票,正巧在外面上网听人说你在里面,正巧就进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命中注定……”
陆允信本来玩着手机,看也没看她一眼,不知怎么地,听到最后一句,动唇:“出去。”
赵安然脸上挂不住:“你。”
“允哥别这样,咱然姐这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你这样就有点伤感情了啊。”
“就是,允哥,做不成情侣还能做朋友……”
两个男生应和还没完,陆允信抬手按铃:“老板,骚扰你管不管啊。”
赵安然被抹了面不想走,网管看是女生又不好强行拉人,冯蔚然从中斡旋。
好一阵兵荒马乱恢复正常,傅逸一边嘟囔着“什么走向啊这是”,一边挂了电话。
江甜说好的要生某人一会儿气,听他打断了别人说“命中注定”,那个自己曾经给他说过、经常笑着给他说那个“命中注定”,还是没忍住给他发了条短信。
——今晚星星很多。
陆允信拧着眉按灭屏幕,然后打开扫雷,鼠标点得飞快。界面显示雷已清空完成时,他啜口咖啡起身。
冯蔚然唤:“允哥你去哪,宵夜要来了。”
“阳台。”
冯蔚然附和:“傅爷他们抽着烟是有一点闷,你出去吹吹风。”
漆黑的夜色缀着零碎几点星辰,无风。
陆允信目光落在远处幢然的高楼,高楼灯火起落。
第一次月考看着看着就来了,一中老师的阅卷效率高。周一到周三考完九科,周四放一天调整假,周五早上成绩就可以全部出来。江甜转来时,总分在三中是年级第十。去教室的时候,她先看的是总成绩表。排在最上面的“陆允信”让她扬了唇,然后,愉快地向下找自己的名次。
第二到第十名,没有。
第十名到第二十名,没有。
第二十名到第三十名,没有。
她下移的视线渐渐慢下来,在第三十三名,倒数第七看到自己名字的瞬间,整个人像被闷进庙里的大钟,大槌从四面敲来,脑子“嗡嗡嗡”。
一天的课不知道怎么上完的。下午放学,郭东薇把江甜叫到办公室,江甜才逃离同学们议论成绩的声音。
一中流行成均科技,大数据软件可以把学生每次大考的成绩、排名、浮动统统分析出来。郭东薇看着江甜的报告,端起茶杯:“班上同学的成绩都比较平均,偶尔文科差一点,也只有一两科游离在外,但你这每一科的排名曲线,”她忖道,“有点像心电图啊。”
江甜局促地扯了扯袖子:“这次考得不理想。”
“老师把你叫过来,不是想批评你考差,老师是想和你一起摸摸情况,你看啊,”郭东薇汲口烫茶,放下杯子,“你总分排名靠后,但你文六科是第三,文综300你考283,理综300你173,这物理58及格线都没碰……分化很明显。”
江甜浅浅“嗯”一声。
郭东薇在她成均科技上打了一个勾,继续说:“一中理科素来强势,暂不说陆允信理综差一分满分,就是冯蔚然,理综最多也只能扣十分,你如果坚持选理,就很可能拼不过他们,但如果你学文,是绝对的优势,老师一向不干涉学生选择。”郭东薇扶了一下眼镜,看她,“但你……”
江甜小声说:“我回去问问妈妈。”
郭东薇爱怜地拍拍她的肩:“学理也没关系,多请教理科好的同学,及时找到原因进行弥补,老师还是相信你的实力。”
江甜回去的时候,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了。打扫清洁的打扫清洁,收书包的收书包,陆允信趴在桌上、盖着帽子。江甜放轻脚步,蹑手抱起课桌放在外面,人进去了,再抱起课桌,一点一点放下来。
轻微的“咔哒”,坐在旁边的陆允信眼皮滚了滚,掀了帽子坐起来。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江甜颇为歉意。
陆允信看着她发白的脸色,抓抓头发想说什么,见有人来,没开口。
秦诗放立行李箱,隔着课桌捏了一下江甜的脸:“考差一次没事儿,下次再战就好,你文科在那,东郭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要不开心。”
江甜笑出两个小酒窝:“你看我像不开心的样子吗?”
“你呀,”秦诗失笑戳了戳,“没心没肺,我先走咯。”
然后是蒋亚男让她“不要难过下次考好”,江甜笑着说“知道”。
再是平常没什么存在感的杨紫婵,告诉江甜“没事儿,不是高考”,江甜说“嗯”,弯着眉眼让她路上注意安全。寒暄七七八八,有真,有假,有的才出教室门,就说“甜姐儿人缘真好,你见秦诗她们那些平常安慰过人吗”。
人,越来越少……
时钟滴滴答答走到六点,教室里只剩下江甜和敷衍冯蔚然“要回家”的陆允信。
两个人,可以听呼吸。
换做平时,江甜会问他怎么不走,是不是想和自己一起走。可放在今天,江甜缓缓敛下快僵住的笑脸,用仅剩的力气拨通了程思青的电话:“妈妈,是我,英语没下一百四,郭老师找我说过话了,年级排名两百多。”
“……”
“嗯,下周上学我会主动去找那些老师……嗯,认真总结,争取下次考好。”
“……”
“妈你说过很多次了,先谈身体再谈学习。当然,为了亲爱的妈妈你陪我出去玩,我也会考好,真的不难受,”江甜乖巧,“你听我这声音像难受吗,你也别太累,好,笑个酒窝给你看,你先忙。”
江甜挂了电话。
江甜把手机扔进书包。
江甜尤为平静地把那叠标满笔记的卷子和错题本拿出来,从数学开始,一道错题一道错题抄上去,重新做,做对了下一题,没做对就全部划掉,再做一次,然后化学,物理。
她物理错得很多,其中一道就像中了邪一样,做,错。
第二遍,做,错。
第三遍,做,错。
第四遍,越写越快,越写越快,刷刷的落笔好像要把纸张划破……陆允信终于忍不住抬手握住她笔尾。
“刷刷”停下。
江甜想用大多力动,陆允信就用多大力不松。江甜拼尽全力用双手拽,陆允信无奈:“你别这样。”
江甜像被按下什么开关。
“我怎样?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开口就红了眼睛,“考下来我听秦诗她们说好难还不好意思说自己觉得简单,怕她们觉得我自大,可现在看来,我可能是从夜郎来的呢。”她翻卷子:“22加33等于66,我当时检查一遍没看出来,”换一张,“题干明明白纸黑字说了假定真空,我非要自作聪明加个氧气,”再换一张,沙哑说,“我真的眼瞎没看到定义域……”
“我为什么会为什么会这里差一点,那里差一点,最后差了这么多?她们说得很对啊,”江甜憋好久的眼泪蓦地掉出来,“没人会管你哪些题会,哪些题不会,平时用了多少心,他们只看你成绩,只看你排名,成绩好老师喜欢你,成绩好外公外婆喜欢你,成绩好妈妈喜欢你觉得你让她有面子愿意陪你,可就这么一件事,我为什么做不好……”
陆允信抽了张纸递给她:“冷静一点。”
“冷静?”江甜转过头看他,眨一下眼,眼泪顺着脸颊接连朝下,“我现在很冷静,真的,我一点也不难受,成绩也没太重要啊,不过是班主任语重心长说她从来不干涉学生选文理、我是第一个,不过是连物理连格都及不了格……”
江甜接过纸擦泪,结果眼泪越擦越乱。
“明明在三中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急功近利成这样,不知道自己榆木脑袋物理连格都及不了吗,”她泣不成音,说着说着,生闷气地把头朝课桌上磕“榆木脑袋”“榆木脑袋”“就是榆木脑袋”……
窗外树叶的“沙沙”混着一道几不可查的叹息。
陆允信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手背轻轻抵到她的课桌边缘。江甜语不成声着“榆木脑袋”,撞得微红的额头毫无征兆地落在、他温热的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