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橡树
画盏眠2024-10-08 14:0215,710

  大概经常用鼠标,陆允信掌心有一层薄茧,轻微的纹路感裹着体温传到江甜额头,蕴着一点抚慰的含义。

  江甜就这样,安安静静抵着他的掌心,任凭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地上。

陆允信就这样扭着手托住她的额头,任由她哭。

等她哭得再没有眼泪,也没有呜声,这才慢慢稳着她的额头,让她撑坐起来,递张纸过去。

  江甜平静地道谢接下。

  陆允信把她身前的错题本和卷子放到中间,然后拿起笔:“我们不能否认你是失误,但你也要相信,所有偶然都带着一定程度的必然,三中偏文,一中偏理,在出题的思路和考察上肯定是有区别的。”他刚开口的声音略哑,说几句后,便恢复了正常。

  “我且说我的看法,你觉得对就听,不对就不听。”陆允信旋下笔帽,“拿到一道题,你读完题干首先要思考的不是怎么做,而是揣摩出题人的意图,第一步。”

  “第二步你要想的是他在怎么考你,出题人不可能把条件给你写得明明白白说,”陆允信模仿数学老师,“诶,江甜,我在考你这个,诶江甜,这个就把这些全部用上就行,他一定会隐蔽一些信息,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隐蔽信息挑出来,然后顺着信息摸回知识点。”

  “前面两步有了,卷面百分之八十就有了,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一中老师爱出的偏难题,”陆允信给她圈了两道出来,“这是第一周作业的原题,周末的时候我在你练习册上划过圈,你还是错了。”

“你有画圈?”江甜不信,在自己凌乱的课桌上东翻翻西翻扯出张卷子,“你绝对没有,我记得你当时明明一直在和我说话,不信你看……”

说着说着,没了声音,江甜转过头,无辜地看他。

  陆允信眉心微微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边拿笔写边接着给她说:“有些题目,你在寻找隐蔽信息时,会发现有些信息是多余或者缺失的,这是考点偏移,你要倒回去看看前面的过程,看你有没有上老师的当,被他给的信息误导……像声东击西。”

  “所以你让我不要被动地做题,要揣摩出题人的意图,顺藤摸瓜吃透考点,”江甜似懂非懂,“万变不离其宗?”

  “正确,”陆允信敲了两下桌子,“来,你看这道题,你顺着题干直接做,就觉得他在考你动能,你一想,动能很重要,就求个动能送给他,可如果你先想他是在考你动能,然后你去寻找信息,回忆教材上内容,然后发现题目结尾没说省略势能,那你是不是就会想到机械能守恒。”

  “所以这道题也一样?”江甜有些明白了。

  陆允信“嗯”一声:“还有这道带不等式的,我们来仔细看题干……”

陆允信的声音平缓,带着在旁人面前从未有过、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耐心,一道一道给江甜讲,看着江甜用自己教的思路做。江甜从来没有觉得学习是件快乐的事,不知道是陆允信太温柔,还是方法太好,她似乎有了点陆允信式爬到出题人头上的举一反三。最后一道也做对不说,江甜甚至还延伸到了出题人的其他问法。

时间长了脚般,月色混进黄昏。

江甜转脸撞上某人犯困打哈欠,只觉得好看到无边。

“陆允信,”江甜轻声说,“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啊?”陆允信怔了一下,随即呵出个单音节:“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吗……做完了?”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没有喜欢……

唔,这人怎么还是这么记仇。

  江甜点头表示做完了,然后撑着脸看他,满是认真:“我是不喜欢陆五一啊,可是我喜欢陆允信。”

  陆允信不着痕迹地别开她的目光:“你脑袋里就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怎么可能考得好。”

  “陆允信!”江甜忽然喊他。

  陆允信停下收东西的手,瞥她。

  “我允许你说我考不好 ,但我不允许你说自己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江甜皮肤白,鼻尖红,眼睛亮,较真说话时,睫毛上的残泪一抖一抖。

  陆允信扬唇又抿下,然后再抽张纸递过去,微微倾身,看向她的眼神深邃又认真:“你可以……”

  江甜吞了吞口水。

  陆允信缓缓道:“先擦一擦鼻涕泡。”

  江甜迷茫的“啊”完,一边接纸擦,一边皱眉瞪他:“陆允信你烦不烦呐!”

  陆允信书包搭背上,嗤一声笑她,“小哭包。”

  

  夜晚的一中静谧,稀薄的灯光照出一条小路。

  陆允信步伐闲散,江甜正常步速刚好在他身侧,江甜说“谢谢”,陆允信“嗯”,接起冯蔚然的电话。江甜听到一些,待他挂了:“你喜欢天文?”

  “我喜欢安静,不会给人添麻烦,又有意思的东西。”

  他说完,江甜没了声音。

  九点多,校门口出租车很少。

  陆允信抬手拦了一辆,见里面是个抽烟的大叔,抱歉说:“不好意思不走了。”

  招第二辆大叔灭了烟,陆允信还是:“不好意思招错了。”

  第三辆,第四辆……

  江甜当这人有病,也不阻止,悄悄拿手机拍两人在路灯下时远时近的影。

  陆允信拦到第五辆,终于司机是阿姨,他打开车门让江甜进去。

  江甜坐稳,见陆允信还在外面:“你不走?”

  “我明天回去。”

  “那你刚刚龟毛什么,拦了那么多辆都不走,”江甜嘟囔着,转脸给阿姨说,“南大家属院”。

  阿姨一边挂挡一边笑:“男朋友很细心啊,前几天新闻里不有中学生下补习班打出租车被那个什么,才十六岁还是十七岁。”

  江甜稍稍反应了一会,热着耳根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也不喜欢我……”

  “不是男朋友便不是,但喜不喜欢你啊,”阿姨笑眯眯地指了一下窗外,“天看着呢。”

  江甜蓦地回头,看到陆允信还在原地低头玩手机。

  “都不知道目送一下。”江甜哼唧着转回身,却不知道,一条写着出租公司和车牌的短信,从陆允信手机发到了江外公的手机上。

  

  半影月食结束得很快,光圈暗暗朦朦,像从古时窗纸看出去的梧桐树影。

  冯蔚然说:“甜姐儿就喜欢这种骚气的意象。”

  陆允信不知道想到江甜没有,反正在冯蔚然说之前,照片是捕捉了两张。

  望远镜搬得多,堆在楼顶还没收完,陆允信就接到了明女士的电话。“你是不是从来不把我说的话放心上,看人江甜这么晚回来都不知道送回家?不对,”明女士想到什么,“你自己就不着家,要我说,江甜没考好大部分的锅都在你背上,人在三中年级前十就说明基础没问题,转学不适应让你给人家辅导辅导,你辅了吗,你导了吗?”

  “我多给她辅导她才会考不好。”陆允信说。

  “诶臭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人和你一样只知道瞎玩?不说了不说了,我做个小蛋糕给她送过去,反正我就觉得问题在你。”

  “妈,”陆允信喊,“你这样会宠坏她。”

  “人那么可爱一小姑娘,刚刚进电梯看到面条不怕了,还和面条握了手,”明女士理直气壮,“我不宠她宠你啊?我就想要这么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你爱上哪上哪……”

  陆允信挂断电话脸色不好看。

  “更年期妇女都喜欢贴心小棉袄,允哥你别介,对了,”冯蔚然把胳膊搭在他肩上,“允哥你和谁同桌啊,我和船长坐。”

  “你随便给我排个话少内向的,”陆允信一边走,一边颇为不耐地拂下冯蔚然胳膊,“不要和她。”

  冯蔚然扭头问:“她?谁啊?”

  “江甜。”

  

  江甜听到江外公说车牌短信时,正在和面条分蛋糕吃。明瑛的手艺好,蔓越莓果酱甜而不腻,沁到心坎。

  江外公说:“你家这孩子还挺仔细。”

  明瑛顺口答:“还好,他习惯这样而已。”

  行为学上说,21天养成一个习惯,明阿姨和陆叔叔不需要他记车牌号。

  江甜想着,面上没有松动,手中的叉子却是慢慢停了下来,“外公外婆明阿姨面条我先上楼了。”江甜放下叉子乖巧道。

  “我也回去了,你们老小的都早点休息。”明瑛笑着摸了一下江甜的头,也牵着面条离开了。

  江甜回房间才发现自己穿反了拖鞋,不过不重要,第一件事是给毛线打电话。

  毛线直接:“青春期本来就躁动,你遇到他又是初三暑假了,初中三年谁说得准呢,不信你去男生寝室问问,看谁还没看过片。”

  “你这人怎么这么,这么。”江甜“这么”半天找不到词。

  “我给你说你不要害臊,”毛线哼笑,“就陆允信高冷成那样绝壁也会看,所以有没有过女朋友嘛,你自己思量。”

  “你才看呢!”江甜恼羞。

  前前后后又聊了一阵,江甜扔下手机,把门关好,脱了衣服盖手机上,颇为疲惫地去洗澡。

  五分钟后,卧室骤地一黑。

  江甜尖叫一声,赤脚从洗手间里冲出来。

  房间隔音效果好,江甜和外公外婆的卧室又刚好在房子对角,老年人耳朵又背,不打电话根本听不到。恰恰拉严的窗帘遮了外光,手机也不知踪向。

  江甜一边东翻西找,一边用浴巾胡乱擦着身上的水,视线触及床头一方窄绿的屏幕,想起这是明阿姨上周帮忙修好的大哥大式座机。

  她顿时松口气,捞过来迅速按下快捷键。过程慌乱,她并没有想起明瑛说的“我随便设了一个快捷键,你们有空可以改一下噢”。

  陆允信洗完澡正躺床上玩游戏,显示“程爷爷”的号码忽然敲进界面,他狐疑地接通……

  “外婆,我卧室突然就停电了,我看不清路找不到手机,才洗完澡衣服还没穿,怎么办啊,外婆你快上来,你快上来我一个人好怕。”江甜声音断断续续,紧张到有“嘤”声。

  陆允信太阳穴狠狠跳了跳,深呼吸,开口时,他只感觉自己上辈子欠了这小姑娘:“开免提,放下电话,先把衣服穿好。”

  对面戛然。

  一秒,两秒,三秒。

  江甜弱弱又不敢相信:“陆允信?”

  “可能跳闸了,”陆允信无奈地揉眉心,“你先把衣服穿好。”

  “那你不要挂电话噢,”江甜声音轻轻的,“我怕。”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马上——”

  “好好!”江甜吓得赶紧抱住电话,然后把大哥大侧头夹在肩膀,格外听话地轻声动作。

  不知是空间太仄,还是听力太好,陆允信可以清楚地听出窸窸窣窣,他捂住手机,略带烦躁地偏头滚了一下喉咙。

  “我好了,”江甜咬了咬唇,“然后呢?”

  “看得到阳台在哪个方向吗?”陆允信问。

  “看得到。”

  “出阳台。”

  江甜瑟瑟缩缩地照做,“然后呢?”

  “左上方灰色的铁皮盒看到了吗?”

  “铁皮盒,”江甜仰头找,“没有啊,就墙上的砖。”

  “你看的是右上方,”陆允信放慢语速,一步步指引,“去左边,打开铁皮盒,第一个柄朝上的闸,看到了?”

  江甜小心翼翼地扶着盒盖:“看到了。”

  “按下去。”他说得四平八稳。

  江甜悬在空中指尖忍不住地抖:“不会触电吧,我没拉过电闸啊,不是新闻上有那种两三岁小孩贪玩把手伸进插孔然后触电而死的吗,陆允信你千万别是讨厌我想趁机谋财害命,可我没钱,我这么可爱你舍得吗——”

  对面“嗤”地笑了声,又很快收住,“我挂了——”

  “不要!”江甜闭着眼一狠心。

  “嘀嘀”两声响,从顶灯开始,房间恢复照明。

  江甜等了两秒,睁开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我的天我可是全宇宙无敌勇敢……”说着说着,没了声音。片刻,她隔着遮得密实、自己从未有兴趣靠近过的巨型盆景树隙,和面条同志亲切握手会晤,然后食指抵在唇上对面条说“嘘”。

  “所以全宇宙无敌勇敢空有美貌可爱的江小姐,”对面携了点戏谑,“回房间了?”

  “谢谢你,”江甜边走边乖乖应,“你怎么知道是跳闸啊。”

  “我妈喜欢三月份开空调除湿,一层两个中央空调功率偶尔拉不起来。”

  再扯了几句。

  江甜掀开被子钻上床:“你周末要做什么啊。”

  “不回来。”

  默了一阵。

  “那你,”江甜换到和陆允信相同的靠枕头姿势,“想和谁做同桌啊。”

“我有告诉你的必要?”

仍是低醇平缓的嗓音,方才有多安抚惶恐,此厢便有多叫江甜气闷,气着气着,“不是你教我要揣摩出题人意图,”她轻笑,“你都不揣摩一下我的意图是什么吗?”

陆允信沉默。

  “陆允信。”江甜忽地唤他,“不管你想和谁坐,”她声音轻轻地,绵软地,“我只想和你坐。”

  江甜说完挂了电话。

留下陆允信一个人,垂着眸,眼睫颤一下。

  奥数课程紧,周六也上课。

  陆允信和冯蔚然在校门口吃早饭的时候,陆允信状似无意:“你座位排好了?”

  “怎么?”冯蔚然咬了口包子。

  “排我和江甜吧。”陆允信喝粥。

  “哟呵,”冯蔚然怔一下,随即扭来扭去学他,“不要和她,和谁啊,江甜,不知道是谁那天给我说不要和甜姐坐……”

  陆允信面无表情踹他一脚。

  而不远处,郭东薇笑得合不拢嘴:“江妈妈您这样说可就客气了,江甜是真的乖,听话懂事,基本所有老师都夸……嗯,这次纯属意外,孩子刚转过来需要适应嘛。”

  “……”

  “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当然陆允信啊,这孩子是真的强,我们班同学看自己看排名都是从第二看,行行,小问题,陆允信对同桌也没什么要求,对对刚好给江甜讲讲题。”

  “……”

  “这样多不好意思,南城那楼盘开盘的号是真难排,我无功不受禄……您刚好有朋友啊,恭敬不如从命确实感谢您……”

周日返校,学校一片热闹,江甜坐在进教室靠墙的第二排,陆允信坐在她外面。座位换定刚好上晚自习。郭东薇让大家翻开阅读理解,陆允信顺着“窸窣”声敲了敲太阳穴,单手撑脸,闭了眼睛。

  江甜发誓自己喜欢朱自清,喜欢他在《荷塘月色》里细腻又委婉的情绪。可不知怎地,她看着黑板上的粉笔字,视线就不受控制地下垂,落在某人比平时稍显温和的侧颜上,从额到眉,从眼到鼻,最后,停在他淡色的、轻合的唇间。她思索着什么,思索着思索着耳根发烫,目光惊醒般弹开。可没过一会儿,又不自觉地看了过去。

一次一次,江甜明知不该走神,可仍旧克制不住自己。在同学们昏昏欲睡的教室,班主任嗓音洪亮的讲课声中,她把小心翼翼揣得面热耳赤。

  第二天,江甜九节课走神了八节。

  下午,她终于给陆允信说:“可不可以你坐里面,我坐外面?”

  “理由?”陆允信问。

“你太高了,坐外面偶尔会挡到我。”江甜一边在桌子上找东西一边说。

她课桌上书很多,东歪西歪没个整形,笔袋开着,这儿一块橡皮那儿一团纸胡乱散着。

  陆允信不由自主蹙了眉:“我不是很多节课都在睡觉吗,怎么会挡到你。”

  “就是啊,你很多节课睡觉你还好意思睡在外面吗,”江甜总算在一本练习册夹缝中找到了充当尺子的校园卡,挂着一本正经的表情转过去面朝他,“把座位换给需要听课的同学。”

  陆允信耸肩,起身便把自己的椅子和江甜的椅子拉至过道,再把自己的桌子挪前面,江甜的拉过来,自己的推进去。末了,陆允信把椅子递给江甜,用眼神示意她放进去。

  他个高,手长,一系列动作看起来赏心悦目。

  江甜帮他把椅子放好,再推着自己的椅子朝外走。

和他在逼仄的缝隙里错身时,江甜眼睫抖了抖,扭身飞快放了张便签纸在他桌上。纯蓝的底和校服一个颜色。

  陆允信打开。

  “你那么好看,坐外面会被那么多人看,你坐里面,我帮你挡挡视线。”

陆允信颇为不耐地别过脸:“你很无聊。”

江甜拽着他衣角,软声道:“我待会儿要和秦诗办板报,我想吃加椰果的元祖抹茶……啊不对,你帮我带桶泡面吧,不是香菇炖鸡就行。”

陆允信微笑:“不可能。”然后,拿了她的饭卡。

  

  陆允信晚饭素来含糊,和冯蔚然从食堂出来,冯蔚然问:“刚刚甜姐儿有叫你带东西吗,我去办公室东郭给我说板报评比快到了,她们得赶赶进度。”

  “我出校门一趟。”陆允信说。

  “去哪儿啊,还有四十分钟……诶,允哥你等我。”冯蔚然以为陆允信会去网吧或者其他好地方,结果,屁颠颠跟着人坐了几站公交车,竟到了市中心。冯蔚然想问他是不是准备带自己浪,便见陆允信循着指示牌到了二楼元祖食品,不急不慢道:“一个抹茶加椰果,谢谢。”

  “有椰果的刚刚卖完了,”店员抱歉,“重做的话大概需要等十分钟,或者就不加椰果?”

  前前后后折腾一阵回学校。

  陆允信一手拎蛋糕一手插兜。

  冯蔚然抬手和熟识的同学打招呼,上楼梯时吐槽说:“允哥你到底给谁买的,你自己又不吃,这么大老远的,要不留给我下晚自习解决算了。”

  “给面条买的。”陆允信云淡风轻。

  “就哄哄小孩,面条哪儿能吃这么甜……”冯蔚然话到喉咙,没了声音,顺着他和陆允信的目光,是二楼长直的走廊。

  快到拉铃时间,走廊人不多。一班教室后门、距离楼梯拐角几米处,栏杆下的搁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抹茶蛋糕,江甜背对着陆允信和冯蔚然,有一口没一口,一边挖一边和面前人说话。

  她面前那人约莫比她高半个头,十五六岁,穿宽松黑色篮背和深蓝牛仔裤,小平头,眼睛邃,极薄的唇形蕴着一抹二次元光感的帅气。那人说什么,江甜被逗得“咯咯”笑。

  江甜叉了一块蛋糕想喂那人,那人偏头躲避,抬手,又无比自然地抹去江甜嘴角的奶油残渍。

江甜笑着想把残渍蹭在他背心上,他嘴里说着“再闹我走了”,看江甜的眼神却是温柔宠溺。

  略微的安静中,冯蔚然一拍脑门,边说边朝楼梯走:“忽然想起东郭之前叫我去办公室,就是让我拉铃前去一楼集合检查卫生,那允哥我就先走了?”

  陆允信脸上没什么表情,插着兜和他一起下了楼。

  冯蔚然集合前看陆允信进了小卖部,带着“检查”的红袖章出来时,看到陆允信手里多了桶康师傅。

  嗯,香菇炖鸡。

  

  陆允信进教室时,江甜已经回了座位。她右手奋笔疾书写着字,左手却是放在课桌里。陆允信侧身进去,余光自然而然地瞟见她半藏在左手袖口的手机,屏幕窄小,她按键飞快。陆允信把泡面放到她桌面。

  “咔”轻响,江甜条件反射把手机缩进袖子里正襟危坐,吸吸鼻子,定神后,见是陆允信,弯着眉眼道:“谢谢你啊。”

  陆允信指了一下桌上的东西。

  江甜完全没在意绿色的包装,点点头,随手放进了课桌抽屉,然后继续玩手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她聊得眉开眼笑又抿唇憋下。

  陆允信看她好几眼,她都没发现,更别提陆允信大剌剌放在桌上、精致的蛋糕盒。

  她还在聊,还在笑。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甚至还红着脸有点害羞的味道。

  陆允信眉头不自知地蹙了松,松了蹙。

  最后,面无表情把蛋糕盒扔进书包。

  “啪嗒。”

  郭东薇在门口拦住要上晚自习的数学老师:“占用大家两分钟说一说啊……我们班这个月综合评定已经甩了二班十八分,两边板报都拿第一功不可没,让我们为主力江甜、秦诗几位同学鼓掌。”

  江甜面露赧然,把手机朝桌内藏了藏。

  “好了好了,”郭东薇笑呵呵地示意大家停手,接着道,“下周五还有个才艺什么什么主题班会,蒋亚男把节目安排下去,希望同学们拿出数学老师说他不占体育课时你们的热情,踊跃参加,争取评比再拿高分。”

  “拿了高分可以去春游吗!”冯蔚然带头起哄。

  郭东薇“诶”一声:“你们先拿到再说啊,节目要多要精彩,要不然冯蔚然你上来跳个舞?”

  “班长跳舞!班长去跳舞!”大家笑作一团。

  只有陆允信埋头刷题,脸上是惯有的漠然。

  

  下晚自习回宿舍,江甜刚推开门就被蒋亚男一把拉进去。

  “下午找你那个二次元小哥哥是谁啊,”她朝江甜挤挤眼睛,“像漫画里男主一样,不光我们班女生在说,二班都有女生在问,还说什么,”蒋亚男学样,“他穿24号球衣,是不是喜欢科比?”

  “二次元小哥哥?”江甜“噗嗤”笑出声,“哪是什么小哥哥,我开裆裤闺蜜,如假包换小姐姐。”

  “啊?”蒋亚男蒙圈。

  “真的,”江甜哭笑不得,拂下她搭在自己头上的手,“北城三中,毛昔安,昔日的昔,安宁的安,”江甜说,“她从小就爱什么篮球啊,游戏啊,赛车啊……你别一副不信的表情看我嘛。”

  “可我们看她没胸嘛,”蒋亚男还是有点不信,“帅成这样很不科学啊,但好像确实没有男生的大毛孔,对了,她不上课吗?”

  “她请假过来见一个网友,顺便找我和傅逸玩,”江甜低头瞥一眼自己身前艰难的弧度,委屈巴巴看蒋亚男,“她有A,我没有。”

  “你还小你还小。”蒋亚男敷衍地安慰她一句,又兴奋地问了两个关于毛线的问题,江甜模模糊糊地回答。

  “二次元小哥哥真的好看,而且温柔,”想到什么,蒋亚男附在江甜耳边说,“今天她们还讨论二次元小哥哥好看还是允哥好看,甜甜你怎么看?”

  江甜吃痒避开:“当然是用眼睛看。”

  “诶诶你别躲,她们说你和允哥说话很亲密。”

  江甜跑到床边放下书包,半开玩笑:“你们等我有一天叫允哥宝贝允哥应了再这么说。”

  “你就知道瞎扯转移话题。”蒋亚男哼她一声去泡面。

  秦诗回来刚好听到江甜说话,意味深长地“噫”。

  江甜对秦诗说了两个字口型,秦诗转为仰面看:“咦,寝室这个灯怎么在闪……”

  江甜发笑,笑着笑着也不知道是因为秦诗,还是因为毛线晚上给的电子券码。

nextstar是天文镜经典,小贵,江甜攒算攒算自己的小金库加压岁钱觉得还能承受。想到他喜欢,她就开心到不行。

  与此同时,南大家属院。

  陆允信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长腿一曲一直。

  面条坐在他腿旁,前爪撑着他小腿,挂着笑脸哈气等他分蛋糕。狗的肠胃不能承受太甜的东西,陆允信把其中一半表面的抹茶和奶油统统刮到另一边,又仔细地把夹层的椰果剔掉,这才喂给它:“好吃吗?”

  面条嘴里嚼着东西只能“呜呜”,尾巴倒是摇得欢快。

  陆允信看着面条清澈的眼睛,不知怎地,脑海里忽然浮出那人给她擦奶油,她“咯咯”笑,再有就是晚自习,她发短信都能发成那样。

  陆允信吃两口吃不下去,丢了叉子赤脚朝床上走。

  “真不知道这种甜得发腻的东西怎么下得去口。”

  月亮在窗外对他笑:下得去。

  陆允信烦躁地翻了个身。

  

周二全天,陆允信气压都低得可怕,江甜只当这人抽风,也没在意。

下午,秦诗回去拿手机,本来说熄灯前回来,熄灯了没回,江甜给东郭发短信,确认秦诗在家便放下心来。周三一早,江甜从食堂把馒头买了还没把校园卡揣好,便接到了南城一院的电话。江甜挂断电话,一边朝教室跑一边给冯蔚然打电话:“你昨天是不是去了东郭办公室?拿假条了吗,给我两张,我急着出门,秦诗生病了在医院,你顺便帮我请个假。”

  “秦诗?什么病严重吗?”冯蔚然赶紧道,“就在我语文书里夹着呢,书不在桌上就在抽屉。”

  “我不知道啊,”对面蹬蹬蹬上楼,开门,“找到了找到了……”

  江甜道声谢匆匆挂电话,冯蔚然一句“拜拜”卡在喉咙,讪讪地接着吸面条。

  陆允信坐他对面,状似无意:“一大早谁啊。”

  “甜姐儿找我要假条出校门,说秦诗病了,”冯蔚然取下起雾的眼镜搁桌边,“允哥你不吃了就给东郭发条短信吧,帮甜姐儿请个假。”

  陆允信放下筷子:“她麻烦你的事,你自己发。”

  冯蔚然听着这话觉得奇怪,细想一下,允哥不就是怕麻烦吗,有什么好奇怪。

  

  江甜不喜欢医院,人多气味杂,住院部走廊放满了床位,就连长椅上都坐着输液的病人。江甜不由自主敛了呼吸,到护士站问清病床号,循着找到了最里面的双人间。

  秦诗睡在内侧床位输液,硬针牵着细长的导管扎进她青紫的手背。秦诗本来就瘦,穿身大号病服脸色苍白,看着更是和纸片人没什么两样。

  江甜心疼:“你昨天回家还好好的,怎么一晚上就……”

  秦诗用那只闲置的手把身体稍稍撑起来。

  “你别动,小心碰到针。”江甜快步过去,摸到秦诗微凉的手,指腹微微摩挲。

  江甜体质偏凉,却比此刻的秦诗热一些,秦诗感受到热源,不自知就红了眼。江甜余光扫过,什么也没问,只是小心地、注意输液管地,把秦诗带进了自己怀里。

  良久之后,秦诗哽咽着开口,这也是江甜第一次听她说她的家庭。

  秦诗妈妈在秦诗七岁的时候生病去世,秦诗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秦诗爸爸很宠秦诗,每次出差会给她带礼物,应酬能推就推,推了在家给她做她喜欢的吃食,会给她很多零花钱,会陪她逛街,会给她买最漂亮的裙子,也会因为她打个喷嚏流个鼻涕甚至皱个眉头就紧张到不行。哪怕爸爸有女朋友,同居一年多,秦诗还是觉得爸爸很爱自己,真的很爱,所以怎么也没想通,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真的只是回学校的路上路过电影院,想着还有多余时间,就买了《泰坦尼克号》,”秦诗说,“我真的是一个人看到散场,出了电影院才在电影院外面碰到的傅逸,傅逸说女孩子一个人晚上回学校不安全,就送送我,我们走得真的隔很远……”

只是没走两步,就碰到了陪小阿姨(女朋友)散步的秦爸爸。

回家后,“普通朋友”“你还顶嘴”……

“早恋”一口大锅扣上来,秦爸爸要翻秦诗手机,秦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手机摔在地上的,也不知道秦爸爸吼着叫自己跪下、甩给自己一耳光时脖子粗没粗,她只记得自己夺门而出,在家门口昏坐一夜,最后烧成肺炎浑浑噩噩,分不清脸上的液体是雨还是泪。

  秦诗苦笑:“你说秦政是不是不爱我了,反正他可以和那女的再生个儿子,反正我是个女孩我奶奶一直讨厌我。”

  江甜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你爸爸如果不爱你就不会反应那么激动,他就是太在乎你,又不了解傅逸,以为傅逸真的是那种不学无术,啊虽然傅逸成绩是有点差,重点在于你和你爸爸需要缓和一下。”

  “可他……”

  “乖,”江甜把秦诗扶到靠背上,抽了张纸帮她擦眼泪,“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复印病历带回学校帮你请假,然后把作业和笔记带过来给你抄……不许说麻烦我,”江甜故作严肃,“从你给我打电话起,你就没有资格说麻烦我。”

  大概是早上走得急,江甜及肩发左边稍稍翘了个弧度。

她认真说话时,眼睛灵动黑亮。

片刻,“江甜,”秦诗唤她,“我觉得没有人能拒绝你,包括陆允信。”

  真的太美好,美得像黎明。

  江甜俏皮地翻个白眼:“他不是人。”

  逗得秦诗“噗嗤”一声。

  医院和学校隔得不远。

  之后两周,江甜除了周末,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去看秦诗,给她带当天的笔记和作业,和她一起做完,再在八九点的时候,带着两人作业返校。嗯,坐在二次元小哥哥的自行车后座上,被送到校门口。陆允信无意碰到过几次,话到了嘴边,却没有问出口。因为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

  至于傅逸。

  从知道因果那天起,他就常驻在医院,不敢光明正大看秦诗,就戴着口罩、穿着保洁大叔的衣服在秦诗病房门口绕来绕去。偶尔秦诗爸爸不在,他就趿着拖把进去,衣角扫过病床桌子,给秦诗留下一两样小玩意。有时候是贴纸,有时候是卡片,有时候是糖。

  秦诗看他畏手畏脚的模样,忍笑。心里是苦的,苦着苦着,好像又有了点甜味。

  江甜在秦诗出院前一天才发现猫腻,直呼:“感觉被虐到了啊,傅逸那孙子怎么这么贴心。”

  “得了,”秦诗笑着捣捣她胳膊,“明天周五,我出院想直接回家,主题班会我给东郭说了不参加,但亚男给我分了一个节目,贴心的甜替我顶上?”

  “你不早说,”江甜吓得笔掉在地上,“还有一天我怎么准备啊。”

  

  周五是四月一号,恰逢愚人节。

  “主题活动周”的宣传牌从校门一直立到文化长廊。下午放学,平素扎堆的食堂和小卖部没什么人气,反倒是教学楼,各层各班的同学张罗着把彩光纸贴窗户上,又用细长的缎带连接黑板和电扇。

  江甜回学校带了个电脑主机大小的纸箱,毛线自然而然地帮她抱上楼,扣扣敲两下教室门:“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正在装饰的女生们齐齐回头:“二次元小哥哥?”

  毛线斜勾着唇角朝女生们放电,惹得女生们尖叫不断。教室桌椅被拉成环状,中间专门空出表演的地方。毛线把盒子放到江甜课桌下,左右看着都不好出去,索性单手撑着江甜桌子一个腾身,落地抱了一下江甜,放手,刚好碰到进门的陆允信。

  江甜推毛线:“你赶紧走。”

  毛线附在她耳边:“好好照顾自己。”

  江甜赧然应下。

  毛线直视着陆允信,格外自然地顺了一下江甜的发。

  路过时,毛线嗤一声。

  陆允信目不斜视。

  

  铃声响后,窗帘拉上,其他灯关。

  冯蔚然和蒋亚男站到中间的光圈下:“讲文明,树新风,展才华。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

  江甜还是第一次见冯蔚然这么字正腔圆,“噗”一下笑出了声。余光瞟见陆允信,她把桌上的瓜子推过去:“奶油味,要吃吗?”

  陆允信皱眉。

  江甜又推一盒儿童牛奶给他:“这个也很好喝,甜甜的,你试一下?”说罢不待陆允信回答,埋头又在抽屉找了一阵,献宝式地摸出个袋子:“还有这个,我最喜欢的蔓越莓干,我室友都没给分,喏,你随便拿。”

  陆允信揉眉心:“你嗑瓜子可以小声点。”

  江甜左顾右盼,有些委屈:“大家不都在嗑吗?船长还在剥胡豆呢。”

  “可他们都没你吵,”陆允信面无表情,“你嗑得有节奏,影响我打游戏——”

  “来,你来,”江甜气不过,直接抓一把塞给他,“你给我表演一下不吵不闹不带节奏的嗑法。”

  江甜皮肤细,小指掠过陆允信掌心时,触感温热清晰。周遭喧哗,江甜蓦地想到自己考完哭得撕心裂肺,他捂着自己额头,蓦地想到他扯自己马尾……两个人,都没了声音。

  江甜喉咙发干,咳两声胡乱去撕吸管的塑料包装。

  陆允信把掌心的瓜子放桌上,然后抽了张纸,一颗颗剥瓜子,默默搁纸巾里。

  同学们合唱的合唱,说相声的说相声。

  主持休息间隙,蒋亚男坐到江甜另一边:“毛线今天回去了吗?”

  “回,她都来两周了。”

  “她今天抱的盒子是什么啊,给你的礼物吗,这么大一个,你怎么一直不拆开看看,我们好奇心可都要炸了。”蒋亚男说着,弯身想去探她放在桌下的盒子。

  “诶诶,隐私。”江甜赶紧挡住盒子。

  蒋亚男哼哼着“小气”回台上主持。

  陆允信睨着江甜红热的耳垂、紧张护住的盒子,不动声色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剥好的瓜子包起来,扔给沈传。

  沈传惊喜:“允哥你……”

  “同学情。”陆允信看着江甜,嘴角扯了一个刻薄的弧度。

  又两个节目,到江甜。

  虽然才来一个多月,但江甜呼声极高。她一边走一边点头回应老师的慈爱同学的口哨,然后站在中央,落落大方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还是回学校的路上让毛线帮忙打印的。

  “我带来的节目,是诗歌朗诵。1846年,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在舞会上结识了伯爵的女儿尤丽娅,并一见倾心。伯爵却不肯把女儿嫁给裴多菲这样的穷诗人。面对阻力,裴多菲对尤丽娅仍痴迷不减,在两人经历一系列峰回路转后,诗人点燃激情与真爱,写下了这首传世名作,在朗诵之前,我想……”

  江甜朗读声停住,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她眼角不着痕迹痕迹地掠过陆允信,稍稍吸一口气,继续:“把这首诗献给这个月来帮助我很多、照顾我很多的同桌,陆允信。”

  话音落完,全场静寂。

  一秒,两秒,三秒。

  轰然炸开。

  男生们“当当当”拍桌子,女生们鼓掌带头喊:“在一起!在一起!”

  欢呼连成一片。

  坐在最后的郭东薇瞟了眼面红耳赤的江甜,又看了眼没反应的陆允信,笑呵呵:“大家好好玩别闹太过。”

  随着班主任出去带门的“咔哒”声,沈传胳膊拐陆允信:“允哥大家在叫你和甜姐儿。”

  “啊?”陆允信迷茫地抬头。

  沈传在他耳边大声说:“叫你和甜姐儿在一起。”

  陆允信的玩笑不常有,大家“在一起”吼着吼着,就变成:“亲一个!亲一个!”

  陆允信摁灭手机,站起身。

  全班同学都满面激动地望着陆允信。教室中间、明明可以把话转掉却一时脑抽的江甜同样望着陆允信。

  空气中充斥着泡沫和糖精的甜,彩光纸蒙出灯光暗绰。

  陆允信出座位。

  江甜看着越来越近的人,脸颊红透,她眼睫闪烁,心跳如雷,捏着纸的手抖不停:“我……”  

  陆允信越过江甜,直接朝教室外面走。

江甜悬在空中的手尴尬动两下,随着陆允信出门那一刹,反身追出去。

  晚霞红火,渲染着整个远天。陆允信双手插兜,步伐不急不慢,夕光从他身上淌过,折出他少见的、苍白的脸色。陆允信走出教学楼,江甜跟出教学楼。陆允信走过小广场,江甜跟过小广场。陆允信散步走到操场,江甜小跑着跟到操场。

  最后半轮斜阳没进建设中的城市,红白跑道把陆允信影子割成静止的两半,“还要跟下去吗?”

  “嗯。”江甜细若蚊蝇。

  “意义。”陆允信问。

  江甜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今天是愚人节,不该说这些。”她边说边走到他面前,“可我想说的是真的,想说很久是真的,很想说,也是真的。”

  陆允信敛着眉目,没接话。

  江甜左脚尖抵住他右脚尖,右脚磨着干软的砂砾,抵住他左脚尖。然后,抬头看着他,以极慢的语速说,“从209天前第一次遇见你,到209天后的现在,我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唯一一件持之以恒并乐于继续下去的事,就是喜欢你。”

  “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没有原则,死皮赖脸,遇到你之前,我好像也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人,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看到他的时候,好多好多话又说不出口……”

  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江甜稍微一动,就能碰到他的身体。四面教学楼沸反盈天,江甜视线挪到他的拉链扣上,屏着呼吸,听风。

  “说完了?”陆允信问。

  A4纸在掌心皱成一团又展开,江甜轻轻“嗯”。

  陆允信左脚移开她的脚尖,右脚移开她的脚尖,然后踩着跑道线,一步一步接着走。

  陆允信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江甜才回过神,忙不迭追到他身后。

  她轻喘着气,刚想说什么。

  “如果你的喜欢只是想和我做同桌,或者你考差我给你讲了题说了重点,你却完全没有下次考好的欲望,每天跟着其他人嘻哈打闹,再者不顾当事人困扰让全班同学起哄并且你很享受这种瞩目感的话,”陆允信停在主席台下,“那希望你。”

  江甜拽住他袖子:“你……”

  陆允信拉住自己衣袖、一寸一寸、不看她、不碰到她地拂下她的手:“不要再喜欢我。”

  陆允信陈述平静,缓慢,不带情绪。

  江甜胳膊被别得晃两下,脑子空白又昏胀……

  最末一抹余光隐入地平线。

  一秒,两秒,三秒。

  安静中。

  “所以,”江甜扯了扯唇,“你不喜欢我,现在连我喜欢你的权利都要剥夺?”

  “是我在剥夺你的权利?”陆允信“嗤”一下笑出声,“你不断靠近我,不断侵占我私人空间,你是团宠你是甜姐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喜欢我全世界都觉得我该喜欢你的时候,”他倾身向她,一字一顿,“你有给过我说不的权利吗!”

  “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选择,我就是一逼再逼我就是不顾你感受,可你特么有本事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你有本事就把我的心掏出来,把里面的陆允信划掉刻上其他人的名字啊!”

  江甜蓦地热了眼睛:“你凶我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地喜欢你,我有错吗?”

  是的,她没错。

  明女士警告说“你不去帮甜甜补习功课小心我扔了你房间那堆破铁”……

  船长嬉笑说“我朋友说所有人都该喜欢甜姐儿”……

  同学们满面红光地起哄“在一起!在一起!”“亲一个!亲一个!”

  还有陆奶奶彼时还算慈祥的脸:“小允没关系……小允奶奶怎么会害你……小允我们是亲人……小允乖……”

  一幕,一幕。

  像被缚住双脚,绑上石头,关进铁笼,沉到海底。

  海水从四面八方扑来,“咕噜咕噜”,灌进耳朵、口鼻。

  “你没错,是,你没错,”陆允信颤着指尖,闭眼,深呼吸,缓缓睁开,“只是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

  “我愿是急流!是山间的小河!穿过崎岖的道路!从山岩中间流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里,愉快地游来游去!”江甜大声地,哽咽着朗诵第一段。

  陆允信避开她通红的眼。

  “我愿是荒林,座落在河流两岸,我高声呼叫着!同暴风雨作战!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停在枝头鸣叫,在我的怀里作巢!”

  陆允信阖眸,搁在裤兜里的手攥得发青。

  “我愿是废墟,”江甜撕破音,“耸立在高山之巅,即便被轻易毁灭,我也毫不懊丧,因为我的爱人,是一根常青藤,绿色的枝条恰似臂膀,沿着我的前额,攀援而上。”

  陆允信错过她,朝门口走。

  一步一步,影子在灯下越来越远。

  “陆允信你只要走出这扇门你信不信,信不信,信不信我……”威胁的话到了嘴边,江甜说不出。

  陆允信没有停。

  他跨出操场铁门的瞬间,江甜发狠似地把纸张撕碎。

  白屑洋洋洒洒。

  江甜泣不成音:“我愿是草棚,在幽谷中隐藏,饱受风雨的打击……我的爱人是熊熊烈火,在我的炉膛里,缓慢而欢快地闪烁……”

  如烈日灼夏。

美好无边……

  江甜第一次遇见陆允信,是去年暑假,北城三中。新概念作文赛和奥数夏令营撞在一起,十几个学校封闭式集训。捱了两天江甜有点捱不住,正好碰上傅逸带哥们从南城过来。傅逸一撺掇,江甜便翻了墙和他们出去吃夜烧烤。回三中的路江甜很熟,几百米,就没让傅逸送。结果那晚路灯恰好坏了,几个混混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她身后。小路人少,江甜心里发虚,越走越快。

  眼看离学校越来越近,混混也越走越快,江甜跑两步,看到前面一个穿集训服的男生眼睛一亮,一拍他的背就蹦到了他身前:“好巧你也出来浪,今天卷子看你做得挺快嘛,看到成绩了吗,多少分啊?”

  “……”

  “是哈!我也有道题不会,你有空给我说一下。”

  “……”

  “直角边什么什么……你说大声点,我听不清。”

  “……”

  江甜自导自演跟着男生进校门,拍胸口松气:“我的天吓死我了,幸好碰到你。”

  江甜说着抬头,目光触及男生的脸,怔了。

“谢谢……”

最后“你”字尚未出口,男生径直越过她,身形颀长,清俊的侧颜在光影里浮掠。

  光影来自月色,他比月色冷清。

  “最帅”“最冷”两个关键词,那晚江甜一回宿舍,就知道了他的名字,陆允信。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碰到,江甜头脑一热,拦住他:“你好,我叫江甜,昨晚确实感谢你,可以要个联系方式吗?”

要他联系方式的女生大概很多,跟在他身旁的男生毫不诧异。

  意料之中,陆允信看也没看她一眼:“不可以。”

  “不可以没关系,”江甜飞快地从书包里扯了张便签纸出来,边写边说,“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我给你。”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江甜把便签贴陆允信手背上,蹦跶着先一步离去。

  冯蔚然新鲜:“这女生还有点意思。”

陆允信面不改色撕下便签,扔到垃圾桶里。

只是没想到,当天晚上,再次遇见。

  放暑假,校门口人不多,营业的点击世界档次不高,耳机隔音差。

  陆允信正打着游戏,便听到自己后排,她坐在傅逸旁边,手上飞快操作,嘴里软音甜甜:“妈妈我在教室里做作业,嗯,再过几分钟回寝室,声音啊?是后面男生在打游戏,南一的,他真的好强,据说一直拿金牌,我看他上课也不怎么听的但就是会做,嗯嗯,有机会我一定请教他。”

  陆允信心里暗嗤,反手捣一下傅逸:“耳机换换。”

  江甜下意识顺着声音,惊呼:“我的天陆允信!”

  电话里说了什么,她秒变柔音,“我说我的天这么难的题我都做对了,简直不敢相信……嗯,妈妈你也早点休息……”

  陆允信背对着她,无声哂然。

  陆允信以为江甜和其他女生没什么区别,拒绝两次就走了。

  而江甜教会陆允信的是,他以为,就只能是他以为。

  第三天一早,江甜在男寝楼下等陆允信,给他送上一盒绿豆糕。包装仔细,传说队很难排。陆允信直接走了,结果,绿豆糕中午出现在了他的盒饭里。

  第四天,江甜给了陆允信芒果,陆允信没收,当晚回寝室,看到室友们在愉快地剥皮。

  冯蔚然“嘿”:“允哥,这箱芒果都好甜。”

  第五天有领导来,江甜问陆允信想吃烧烤还是小龙虾。

  陆允信终于给了她一个极为刻薄的笑脸:“想你安静。”

  当天晚上成语接龙,陆允信坐在江甜旁边,看她开始不声不响,最后以一敌四。南一同学懊丧地砸脑门时,她笑得礼貌又谦逊。最后北三加餐,她瞥一眼陆允信,巧笑着对冯蔚然说:“我们有帮你们点。”

南一欢呼一片时,有些事情,好像已经收不住了……

  集训每隔五天会有一次长跑。

  江甜带着两箱水等在跑道尽头,给陆允信数“一圈”“两圈”“三圈”,等男生们气喘吁吁抵达,江甜挨个分发,每人一瓶。

  别人都是半瓶冰,半瓶水。只有江甜最后拿给陆允信的,是整整一瓶水。

  陆允信把额上的汗擦到两边。

  “小卖部没有常温,只有冻的,冻的喝着一时爽,但对肠胃不好,”大概是怕别人听到,江甜说话声音细细的,“我给你捂得冰都化没了,你喝吧。”

  陆允信睨她,她冲他笑。眼睛又大又亮,满含期待,弯得像月牙。

  陆允信睨着她半湿的衣袖,嘴上想说拒绝的话,手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倒数第二天联合晚会,陆允信坐在台下。

  江甜一个人站在主席台上,声音清越,毫不怯场。

  “我愿是急流,是山间的小河,穿过崎岖的道路,从山岩中间流过……”

  所有人都看着江甜,江甜从始至终,都看着陆允信。

  男生们说“甜姐儿真的好看”“你要不要去表白”“眼睛好漂亮太可爱了就是我的菜”,江甜一直看着陆允信,眼里只有陆允信。

  陆允信告诉自己要理智,告诉自己要克制。可终究是那个年龄,终究受不了“所有人看着她,而她眼里只有你”的诱惑。

  如果不是临结束最后一天。如果不是陆允信离江甜最近的一天,江甜把他推得很远,他们的关系大概会和现在,有所不同。

  陆允信告诫过自己江甜是磨人精,表里不一,没心没肺,自己再也不要碰。

  可再碰上了,他又能如何?

  江甜在操场里边诵边哭。

  陆允信倚在门外的墙上,跟着里面细微的嘤声,垂眸,虚声轻念:“我愿是云朵,是一面破碎的大旗,在旷野的上空,疲倦地傲然挺立。”

“只要我的爱人,是黄昏的太阳,照耀着我苍白的脸庞……映出红色的光亮。”

  陆允信推开教室门,灯光亮了,歌声停了,同学们纷纷看向他,或是他身后。

  陆允信云淡风轻:“愚人节玩笑,江甜等会儿回来,大家继续。”

  陆允信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大家不疑有他,互相八卦两声继续嗨。

  “没有人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蓝莲花响在暗灯节拍下,同学们欢快地哼唱。

  陆允信旋开矿泉水瓶盖,仰面想喝,冯蔚然一把挡下。

  陆允信用眼神询问,冯蔚然嘲:“允哥你都要灌脖子里了,甜姐儿怎么样了?”

  “她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吗?”陆允信调整好情绪,波澜不惊。

  “怎么你就没点同学情,”冯蔚然还想教育,“扣扣”两声轻响,一个初中部的女生怯怯探个脑袋:“请问这是高一一班吗?”

  冯蔚然点头:“请问你?”

  “我路过操场看见一个学姐晕过去了,我找到她校园卡好像是你们班……”

  小女生话没有完,陆允信一推椅子冲了出去。

  

继续阅读:第四章 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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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见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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