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扶对那晚所听到的话只字不提,待司马遹仍如初,只是他心里的不安却与日俱增。
这日,冷子扶正欲出城去寻楼七,不意闻得皇长孙司马虨于昨夜病逝,恐司马遹听到消息后冲动行事,只得留了下来陪着他。
开春短短十数天,洛阳城便发生了两大事,一是满城皆知的太子迁禁许昌宫,二则是皇长孙司马虨的甍逝。
除此倒也还平静。
然到了三月,尉氏县的一场血雨,又将整个京城搅动了起来。
而青天白日的又出现了太白星,中台原本紧挨一起的两颗星也突然分开了来。
天出此异象,由不得人不联想到太子被废之事。
其实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太子所谓的谋逆信不过是贾后的栽赃嫁祸,只是惧于贾后的权势,多数都选择三缄其口。
然不知何时,洛阳城大街小巷都传着殷氏县血雨,青天现太白,中台星分,皆是上天对贾后废太子的不满,说太子司马遹是天选国储,不能废。
传着传着,势头越来越大,也不知是谁竟将近几年各地发生的重大天灾整理成册,再加以修改润色,所有矛头都直指贾后废太子之举。
冷子扶与贾谧皆知这些言论的幕后推手是司马遹,都认为他太过心急了,于他实在无益,只会逼得贾后狗急跳墙,对他下狠手。
然冷子扶未曾料到的是司马遹竟将策反诸事全权交予司马雅与许超。在殷氏县血雨及天现异象的有利情况下,司马雅与许超等人毫不掩饰他们对贾后的不满以及他们的谋废之心,公然的往来于诸大臣府邸,其心昭然若此。
这日,张华下完早朝,便早早回了府邸,不想在门口恰遇司马雅,正欲装做没看见,径直入府。
司马雅见张华低着头欲装着没看见他,心下不住冷笑,这一个多月来,谁不知道这老匹夫故意躲着他。他从昨夜便一直守在府外,这次如何能再让他躲了过去。
“司空大人,下官有礼了。”司马雅一个箭步挡在了张华的面前,脸上尽是冷笑。
张华见躲不过,不由长叹了一声,语里甚是无奈,“督尉大人,请随老夫来。”
张华的幼子张韪见司马雅与他父亲一道入府,心知滋事体大,便隐在假石后,没有迎上去,见他们去了东厢书房,忙跟了上去,躲在房外隐蔽处偷听。
刚开始二人客套了几句,后便是一段沉默,接着一阵蟋窣声,后听得“哗啦”一声脆响,伴着司马雅的骂声,“倒行逆施,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说此愚不可及的话。”
张韪恐司马雅对张华不利,忙推门进去。
而司马雅闻声,转头怒目圆睁地看向了他,而他脚下散落着一堆碎瓷片,几枝鲜艳的桃花也七零八落。张华则背着手背对他们。
张韪迅速扫了一圈了四周,尔后毫不畏惧地迎上司马雅愤怒的目光,与他对视。
而司马雅见进来的是张韪,转身看向张华,接着重重甩了下袖子,冷哼一声后,便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张韪见司马雅走了,便向张华走去,“阿父,可又是太子之事?”
张华摇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地转过身,“非祸不至,非祸不至呀。张家怕是难逃此劫了。”
张韪上前虚扶着张华,待他入了坐,才缓缓道:“阿父,中台星拆,此乃凶象。我翻阅易经史料,皆不得其迹,故昨夜占卜算卦,以窥天机。今番正是欲与阿父言此。”
“哦!卦象所谓何?”张华知张韪在天文地理一方甚是有造诣,对易经自有自己的讲解,非那些只会胡吹的道士可比。
张韪见张华问,赶紧双膝跪地,恳切道:“阿父,此次灾祸,唯有逊位避之,方可全身。儿恳求阿父顾念孩儿等性命,不日辞职归乡颐养天年吧。”
张华听完张韪的话,只不住叹气,并未作答。
张韪见张华沉默不语,不禁悲从中来,他岂能眼见阿父将深陷囹圄而不顾,泪涌上眼,紧抓着张华衣角,声音哽咽,“阿父,此次就听孩儿一回可好?阿父,韪儿给你磕头了,求阿父听孩儿一回。”
张华禁不得张韪相求,只得起身将他扶起,叹气道:“韪儿,非阿父贪恋高位。只是现今国势衰微,江河日下,若阿父在这关头辞职归乡,岂不为他人唾骂,张家百世清名毁于一旦矣。再言,天道幽远,不如静以待之。韪儿,你先退下吧。”
张韪哽咽着声音,“阿父,你为晋王朝鞠躬尽瘁四十三载,早已倾尽精力,此刻逊位,乃是情理之中,他人又能说何?再者,阿父又非卖身与晋王室,他们难道还能强留不成?”
“糊涂,你怎能说出此大逆不道的话?快快退下,为父意已决,你休再多言。”张华气得话都哆嗦了起来,说完转身不再去看张韪。
话说司马雅劝说张华不成,只得回了府。积了一肚子气,正是无处可发,不想刚进门一不长眼的小厮就撞了上来。
司马雅一把将那小厮推倒在地,不顾他的求饶,又提脚揣翻了他。
还是常从许超跟殿中中郎士猗上前来,才解了那小厮的围。
许超跟士猗见司司马雅气急败坏的样子,已知张府一行无功而返。
而士猗裴府之行亦是无功而返,还反被裴頠一顿好骂。
三人入了书房,各将前后始末大概叙说了一番,经讨论,三人决定找赵王谋事,假借他之势以成己之谋。
于是写了短笺,命人秘密送诸同党,收集各方意见。
这一番大动作,要让人不知实在难。且那赵王身边的谋臣孙秀,狼子野心,龇牙必报,岂会如他们之意。
而司马遹还沉在司马虨亡逝的悲痛里,对贾后之恨可谓恨之入髓,巴不得立马就杀入宫里去,于是在看过司马雅送来的短笺后,二话不说便准了。
虽说如今局势于司马遹有利,但他怎忘了赵王之性,忘了赵王身旁还有那个他瞧不起的嬖臣孙秀,他可是曾得罪过他的。
冷子扶从贾谧处得知司马遹找赵王谋事,气得差点昏过去,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引以为傲的情绪控制力,在这一刻都成了个笑话。
冷子扶难以压抑心中的怒火,拿着那封短笺,直接找到司马遹,将短笺甩在了他脸上,怒吼道:“司马遹,你是不是疯了?你那么想死吗?找司马伦相谋?”
面对冷子扶的嘶吼质问,司马遹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弯身拾起那短笺,“子扶,你终于装不下去了。这半年多来,你对我的动向明明了若指掌,却装作不知道,与贾谧一道想看我的笑话,想我知难而退,好与你避世隐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事事计算谋划,从没有失算,不论是谁,你都能揣摩透他的心理,然后加以利用。就连我也在你的算计里,从入东宫到劝我放弃皇位,不过都是你安排好的戏。如今,因为我不配合,所以演不下去了,是吗?”
司马遹话语很平静,毫无起伏,可听在冷子扶耳里,却如刀刮一般,他从没想过他所做的一切在司马遹眼里竟是这样的不堪。
冷子扶呆在那里,他的嘴角挂着淡笑,可眼里的泪却像断线的珍珠。
这一刻冷子扶心如死灰,他没有说什么,连看也不看司马遹一眼,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一般,僵硬地向着门口挪去。
在门外侯着的董品,见到这样的冷子扶,心猛得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般疼,箭步上前欲扶他,却被冷子扶无力地推开。
董品知道冷子扶此刻不想任何人打扰,便静静地在他身后五步之遥跟着。
此刻的冷子扶也不知要去哪里,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到了逍遥楼,这个他初来西晋初睁眼看到的地方,这个他初遇司马遹的地方。
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一场梦,为什么?为什么?
冷子扶不住呢喃着。
楼里跑堂的伙计是新来的,并没有见过冷子扶,不知道他就是那人人相传的青思公子,以为他也是来楼里消遣的公子爷,便涎着笑脸,凑上去招呼,“这公子,是包厢还是堂坐?”
但冷子扶像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越过他入了去。
那伙计看着冷子扶的背影,嘀咕道,“这公子好大的脾气,鼻孔看人。嗐,晦气。”
嘀咕罢,便去招呼其他人了。
董品见冷子扶入了逍遥楼,也赶紧跟进去,正见他上楼去。
虽说逍遥楼的人去了来,来了去,换了不少新人,但仍有不少认识他的。
如今这逍遥楼的管事已换成了昔日的红倌剑竹公子,曾与冷子扶共处过,闻得他来,甚是讶异,忙过前堂来。
“容华,你瞧,那不是入了东宫的青思公子么?他怎来了?”一着金线描花白色锦衣,玉冠束发,面容精致的男子,手里打着扇,望向冷子扶,缓然道。
那被唤做容华的男子,闻言抬起眼也望向冷子扶。他比冷子扶只晚来一个月,自是认得他的,他比不得他好运,一来就被太子看上,没吃过各色人的苦,但如今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子被废,东宫被封,落得人财两空,好在还留得命在,也算是他的幸事。
他曾妒忌过他,可现在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不由起了怜悯之心,“王爷,您是常见他的,自是不会认错的。”
说罢,招来自己的随身小厮,附耳嘱咐了几句。
那小厮听罢,便向冷子扶走去,替他挡去那些上前搭讪的人。
清河康王司马瑕刚想问他说了什么,见了那小厮的举动,便了然了,对容华赞赏的笑了笑,而容华也回了他一个浅笑。
他是嫉妒冷子扶的好运,但他仅是嫉妒而已,还不至于落井下石。
冷子扶回到当初他住的那间房,如今是当红小生柏然公子的住房了,他今日外出陪客,是已房内并无人。
冷子扶推门走了进去,却发现没有一丝熟悉感,五年多了,从入东宫后,他就再没有踏入过这里了。这里的一切早就不属于他了,早就不是当初他住时的模样了。
一切早就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冷子扶不知道自己想寻的是什么,只呆呆地站在中间发着呆。
剑竹在门外看他了许久,见他这般没魂的模样,心下悲凉,不管是谁,终是难逃“情”之一字。他们这等风尘中人,如何配不得那“情”字?
剑竹转身看向董品,他见过他几次,知是冷子扶的侍卫,向他颌首示意,令身旁小厮将门轻轻关上,尔后向几个管事的吩咐了几句,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