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谧入了阮府寻到楼七,见他面庞黑衢了许多,且周身的气质也更冷冽了些,正一个人静静地喝着酒。
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也不言语,就着酒盏喝了起来。
酒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流进脖子,冰凉寒冷,直冷进心底。
这还未入冬,便已冷得如同腊月。
也不知这一年又有多少人能如故,踏雪赏梅,煮酒论英雄……
“长渊,这酒可是你当初送来的。你我一别两年,这酒可是醇香了许多了。”楼七夺过贾谧手中的酒盏,又替自己斟了满满一觥,淡然道。
“一别两年,音信全无。原以为楼公子这一离开早将贾某忘诸脑后,不想楼公子还记得这酒是贾某送的,可真让人喜不自胜。”贾谧轻拭了下嘴角,对楼七半揶揄道。
楼七没理会贾谧的揶揄,抬眼看向他,嘴角的笑似非笑,但看得出他心情是真的好,眉眼更俊了些,比之前少了些阴骘,也更从容沉稳,还多了些出尘的淡然。
“长渊,听说你已一年多未参与朝政,这不久却又搅进去,为何?”楼七从梁月默口中得知此消息时,有一瞬讶异跟一丝惋惜,他不知道贾谧当初为什么要隐退,若是想通了他的话,这再次入朝又是为何?
“为何?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要问为何呢?我可真想不明白。”贾谧听完楼七的话,嘴角带了些苦涩跟自嘲,闭上了眼,口中轻囔,后睁开了眼,望向楼七,冷然了些许,道,“楼公子,这为何,你心底不是早有了猜想?”
贾谧话一出,楼七就抬眼看向了他,只没有搭话,转又喝起了酒,但动作迟缓了些,似在神游。
一时,二人之间相对无言,静谧得有些凝重。
过了一会,楼七复抬眼望向贾谧,道,“长渊,若到时命尚存,便出了这世,隐于山川,闲野余生,可好?”
楼七的话触到了贾谧心底的那根线,但只轻轻碰了一下便弹开了,他是不喜这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喜这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不喜这权贵里的奢靡淫烂,但不代表他不喜贵家公子的风流,不喜吟诗作画……总之不代表他不喜现在的生活。他所想要的只是不参与官场的争斗,世族之间的倾轧……他不是一个清雅淡泊之人,那山野非他所向往!
“生死由天不由人。楼公子此话,那便等到时贾某命存再言。”贾谧不知为什么生起了气来,语气也带着怒火。
是呀,他怎不气?这唯一引为知己的人,阔别两年,今日喜冲冲来相见,本想把酒言欢,细述见闻近况,不想一口开竟是责问怀疑。
楼七不知贾谧气何故,但见他对自己性命这般不在意,不由生气,除阮瞻外,贾谧是他第一个交的朋友,也是第一个他当成亲人的人,而冷子扶他们,他对他们更多的责任。且这两年他见过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所以对身边人更是万分珍重,哪见得贾谧这般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于是站了起来,对他吼道,“好一句命由天不由人。呵呵…难道天要你死你就去死吗?啊!”
贾谧心中本就积了郁愤,见楼七对他吼叫,这火就蹭蹭上了来,立马站了起来,反吼道,“对,天要我死我便死。你又不是天,你管得到吗?”
他管不到,是的,他管不到,这天不是他。他即使是时间追捕者,又如何?还不是得遵守规则,还不是无法改变历史走向……
楼七听完贾谧的话,内心挣扎不已,眼里也充满了不甘跟愤怒,脸前又闪过梁月默气愤跟悲痛的模样。
这心里更是窝得难受,加之这两年压抑的悲愤,一下就迸发了。若再不发泄出来,他早晚得病倒,或许他明白阮瞻为何会年纪轻轻便郁结身亡,因为那该死的同情心那该死的忧国忧民情怀,更因为即使见不得却只能坐视不管的漠然跟无能为力的无力感。那感觉真够糟的。
二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不可开交。贾谧虽武功不错,但比之楼七还是差得太远,实力悬殊,只能节节败退,以防为主,可楼七似打红了眼,招招紧逼,毫不留情。
“楼七,你发什么疯?”贾谧躲得甚是狼狈,对着楼七吼道。
而楼七根本没理会他的话,一拳直接向着他脸上招呼过去。
贾谧见此,不由冷笑,好,你要打便让你打个够,于是也不闪躲,直接迎着楼七打过来的拳。
嘭!
楼七那一拳带足了力,一下将贾谧打翻在了地,而他还不收手,坐在他身上,对着他的左脸重重勾了一拳,这回两边甚是对称,血也延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虽然每一拳都很重,但到底都留了力,没有伤到内里,打的都是外伤,养几天便没事了。
所以见贾谧嘴角出了血,两边肿得老高,也不担心,拎起他的衣领,吼道,“你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看你这命是天定还是人定?”
而此时阮瞻等人走了进,因为楼七不想他人打扰,这院就他跟贾谧二人,所以二人的打斗,家仆都不知道。
阮瞻见楼七骑在贾谧身上,且二人衣衫不整,甚是狼狈不堪,这架势,不是打斗又是什么?
“楼七,你快住手。?”见楼七又抬手欲打下去,忙喊道。
匆匆跑上前,将楼七从贾谧身上拉起。
而楼七听到阮瞻的声音,以为是自己幻听,是的,这分别的两年里,他每次想阮瞻想得难受,都会产生幻听,这一次莫也是幻听。所以当听到阮瞻的声音,一时晃神,停下了动作,转过头愣愣看向阮瞻。直到阮瞻拉过他的手,他才相信真的是阮瞻,是他,是真的他。
楼七一把抱紧阮瞻,头挨着他的头,不断道,“阮瞻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好真好……”
他每次听到东海一带出现灾害,每次见到那漫山遍野的尸首,见到那四窜的流匪,心里就担心记挂,怕他回去时就再也见不到了,怕历史所记有误,所以他马不停蹄的寻人,逛遍了大山南北,寻到一个便接着一个,没人知道他心里的害怕。
他受过很多训练,知道如何将自己置之世外,冷眼旁观;如何时刻保持理智,控制情绪;如何……是的,这些他都会,可他现在做不到,他做不到,做不到明知他们会死却无动于衷。
他一直痛恨父亲冷血无情,他不想重蹈父亲的辙。他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他不想。他是真的害怕,他二十二年的岁月,没有一天不想改变历史,没有一天不想证明历史是可改的,证明父亲是错的……而现在多了一个他想守护的人,这渴望更是深切,像油煎煮着般,迫切想要冲破那网。可他又害怕那未知的后果。
阮瞻被楼七勒得痛,但听见楼七的话,很是心疼,也回抱他,柔声道,“楼七,是我,是我。我回京了。我们又见面了。”
贾谧看着相拥的两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吐了口血水,爬起来,向门口走去。
随阮瞻一起来的阮孚等呆呆看着二人相拥,贾谧走来,他们侧了身让他过去,仍是呆愣的,反应不过来。
倒是阮孚先缓过来神了,可心底有些抵触,不愿相信,于是出声问道,“阿兄,七哥,你们在干嘛?”
阮瞻闻得阮孚的声音,忙推开楼七,对上阮孚复杂的眼神,疑惑、不解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不由慌乱,忙道,“阿弟,阿兄与你七哥许久未见,才一时失态。莫多想。”
走到院门的贾谧听到阮瞻的话,停了一下,嘴角弯起了嘲讽,但扯到了伤口,不由倒吸一口气。
楼七,这便是你所钟意的人,连承认都不敢。呵呵……
而楼七听到阮瞻的话,不敢相信地望向他,但见他那慌乱的模样,更多的是心疼,隐了隐情绪,走过去伸手搭上他的肩,没有看他,而是笑着望向阮孚,“遥集,不就抱一下你阿兄么?怎么,你还吃醋?我可也是你七哥,那你阿兄也是我兄弟了,你阿兄不也抱过你。这还不许了吗?”
楼七倒是说对了,阮孚确是在吃醋跟嫉妒,但到底吃的是谁的就不得而知了。
阮孚也隐了情绪,“七哥,你可冤枉我了。我吃什么醋,你们一个是我阿兄,一个是我七哥,我吃啥醋?不过你们两个男子相拥,还抱得那么紧,很奇怪好不好。我长这么大可没见哪两个男子这般明目张胆的相拥的。”
楼七放开了微挣扎着的阮瞻,仍没有看他,走过去,对着阮孚的脑袋轻拍了一下,“你小子,算你有理。话都学会遛弯了,这个可算没白长。”
“七哥,你再打我脑袋,这个就不长了。”阮孚捂着头,躲到阮瞻身后,不满道。
楼七对上阮瞻的视线,见他一脸疲惫,眼里有急切跟歉意,想是要跟他解释跟道歉,但那忙将他们关系撇清的话跟动作,还是伤到了他。
楼七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对着阮孚道,“你阿兄刚到京,你别黏着他了。赶这么远的路,快放他去歇息。我们去练功。”
阮瞻见楼七有意躲开他,心里既愧疚又失落,很是难受。
但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般做,因为他怕阮孚知道他们的关系,接受不了而离开他或是想不开,毕竟他们二人如今是阮孚最信赖的亲人。加之他现在只有阮孚这一个亲人了,他赌不起。
“阿弟,你随你七哥去练武吧。阿兄累了,先去歇息。”
说完望了一眼楼七,便向自己的房间行去。
丁武跟阿喜赶紧跟了上去,阿喜一步三回头,带着怒气看向楼七,但又没法说什么。他已经不再是当初在河阳时那个傻憨单纯的小厮,这两年在东海王府里,心思早学得八面玲珑。若不学着察言观色,圆滑事故,命早丢在了东海王府。所以这两年郎君对楼公子的心思,他是看得真切的。
郎君这次回京是代表东海王向朝廷上岁贡的。刚安置好贡品跟随从人员,便听到阮孚上京的消息,不待盥洗歇息,忙向阮府行来。
入了阮府听闻楼七也在时,郎君那脸上的喜悦是他这两年难见到的。现在见郎君失落难受,心里自是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