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玢回到茅屋时,已是傍晚。
残阳下,冷子扶披着白色披风站在屋前,光秃秃的桃树下,微仰着头看向远方,而他身后站着两个侍卫。
崔玢走到屋前堆着柴火的地方,拎起斧头就砍了起来。
冷子扶转身看向崔玢,从代王司马演下葬后,除了救出的那一晚慌张询问司马演的情况后,便再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哭过,但他当时悲痛的神情做不得假。
冷子扶也无暇顾及他,东宫里的一大推杂事也都是经由他安排,加上贾后那边蠢蠢欲动,他的部署也紧锣密鼓地进行,只是天真能随人意么?
“崔玢,这是我从代王的遗物中发现的,它可能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便让人截了下来。”冷子扶说完,左边的侍卫便将一精致的檀木箱子双手捧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崔玢抬头看了一眼冷子扶,发现他较昨天又憔悴了不少,脸色苍白,嘴唇也没血色,这皇室明里暗里的争斗,激烈万分,为此无辜牺牲的数不胜数,晋朝灭亡这是迟早的事,这些皇室中人到最终也落不得好,当权人痴愚,朝中臣子愚固,叛乱四处,内乱又不断。这般的窝里斗,无怪乎外族趁虚而入。
他这个不理朝事的人,尚看得出朝将之不存,何况冷子扶这个浸溺其中的人。他心知肚明,却仍要飞蛾扑火,这是他的坚持,就像他的坚持一样,旁人都劝不了。
崔玢俯身抱起箱子,用手轻轻地描着它上面精致的雕花,这个箱子是司马演的私人物品,连他都只是偶尔看过几眼,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也不大清楚。记得有一次他端着药进去寝宫,见到司马演对着这个箱子发呆,神情复杂,更多的是悲伤,见是他,慌忙地将箱子上了锁,隐了隐情绪,他虽也好奇,但因为尊重他,便未曾去偷看过。
如今再见到这个箱子,当时的情形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尤其是司马演当时复杂的神色犹如在眼前。
宏度,你那般珍爱这个箱子,可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一直不让我看,这回呢?你为何还不来阻止我。
崔玢打开了箱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宣纸。
崔玢拿出了其中一卷打开了看,打开那一瞬,他的眼眶就红了,只是没有泪了。
画卷上的他站在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枝桃花,笑得轻柔。
崔玢记得那是今年上巳节他回宫后的第三天,他推着他到院中散步时,他为了让他开心,走到最近的那一株桃树下折下了一枝开得最灿烂的桃花,然后转身对着他笑。
只是他没想到司马演竟将那个画面印在了脑海,并描绘了出来。
崔玢放下了画卷,另打开了一卷,画的依旧是他。
崔玢手颤抖着,眼圈也更红了,但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宏度,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但我也原谅不了你。
崔玢放下了画卷,盖上了箱子,望向冷子扶,道,“子扶,谢谢你送这个箱子过来,它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过,你以后不用再派人跟着我了,我不会想不开的,毕竟我们不属于这里,而且我也还没活够。”
“嗯,我会让他们撤了的。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让人到东宫去传个话,我会让人给你安排的,再不然,到城南锦缎布庄寻梁月默也可以,或者去裴府也可以。”冷子扶虽没有看到宣纸上的内容,但也猜测得到应是与崔玢有关,而且这十多天来,崔玢也没什么异常的举动,便也应了,加之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无暇再顾其他。
冷子扶道别了崔玢便回了东宫。
而贾谧也刚好去了东宫,这是他秋猎后第一次踏入东宫。
不过他并不是来找事的,因为今日早朝上,贾后便宣布了她现已怀了三个月的龙子,震惊了朝野,连他也被吓到,不过再一想那日入宫与贾后的谈话后,便也明白了其中的猫腻,这怕又是阿母与赵氏的主意。也好,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只是不知这出戏有多少人参进去。
司马遹见贾谧来东宫甚是奇怪,自那次秋猎后,贾谧便不理朝事,为何如今又参与进来呢?
“贾常侍,今日怎有空到东宫来?可是母后有事吩咐?”司马遹现在已经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就是贾后那日的示威,他也能做到临阵不乱,何况现在面对的是贾谧。
贾谧见司马遹那一脸的假笑跟自若,没由来的烦躁,嘲讽道,“太子可真是处事不变,这虎狼都冲到室里了,还悠哉悠哉得很。太子这气魄,臣可真学不来,不过您说,这等死的行为,该赞一声悲壮还是该笑一声愚不可及呢?”
贾谧说着,脸直直逼近司马遹,眼睛的笑不达底,嘴角的嘲讽晃得司马遹脸都憋红了。
但司马遹也只是淡淡地退开了一步,看着贾谧淡笑道,“贾常侍,诺无其他事,本太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来人,送贾常侍回府。”
站在司马遹身旁的司马雅见贾谧对司马遹那般大不敬,恨不得一拳打趴他,要不是裴权向他摇了摇头,他早就上去打他了,真把自己当一回事,这天下可还是司马家的,哪轮得到他贾谧这般蹬鼻子上脸。
“慢着,太子何事这么急,你我可是许久未把酒言欢了。今日上东宫,可是送来了大大的惊喜,太子若错过了可就可惜了。”贾谧慵懒地扫了一眼司马遹身旁的众人,也不理司马遹的反应,径直越过了他向后院走去。
司马雅实在看不下去了,在贾谧要走过去时,抬手一拳打过去,但被贾谧给躲了开去。
“右卫将军,你这一拳下去的代价可不小,想过令父令母么?”贾谧整理了一下衣饰,冷冷道。
司马雅还想再打过去,被司马遹给喝住了,“住手,退下去。”
司马雅不甘地看了一眼贾谧,放下了手,转过身,退开了一步。
“意气用事,对解决事情毫无用处,只会招来更大的祸事,这道理,我相信在场没有人不懂。臣奉劝太子一句,于大局无用之人趁早弃了,到时别累了他人。”贾谧又扫了一眼司马雅,冷笑道。
冷子扶刚走进崇贤门就听到了贾谧的话,不由抬头望了过去,他今日在忙代王之事,一早便去了邙山处崔玢的茅屋等他,这等就是一天,也难得他耐得下心去等。但回到东宫,所有的事又都压了上来,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
见是司马遹一众跟贾谧,便提脚向他们走去,但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再一醒来,便是司马遹的寝宫,而司马遹正坐在床旁担忧地看着他,见他醒了来,忙问道,“青思,可是要喝水?”
说完也不待冷子扶回答,便向外面喊到,“来人,快去将熬好的药汤端来。”
门外候着的宫人听闻立马应了声诺,便去了药房。
边说着边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重又走到了床旁递于冷子扶。
冷子扶半靠在床沿,接过司马遹递来的水,喝了一口,然后问道,“熙祖,贾谧可还在宫中?”
“嗯,还在宫中。青思找他何事?若是政事,明日再说。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太医说了你是因身劳神疲,导致的气血不足。在你身体未恢复时,那些事都不许管,让裴权他们去干就好了。”司马遹接过冷子扶手上的水杯,替他掖了下被子,然后严声道。
冷子扶看着司马遹严肃的模样,带着王者的威严,心里既宽慰又心疼,这几年他是一点一点被逼着成熟的,他的每一点改变他都知道,但还不够,而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怎能休息。
“熙祖,我无事,只是今日吹了风才着了凉,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冷子扶手覆上司马遹的手,轻声说道,“熙祖,我们时间不多了,切不要儿女情长,意气用事。这事只能成不能败,你知道的,我们都赌不起。”
司马遹听完,猛然甩开冷子扶的手,站了起来,握紧着手,忍而不能发,只得转身出了寝殿。
冷子扶闭上了眼,心里的酸楚跟疲惫一下涌了上来,但只要事成了,所有的付出便都值得,但关键是谁也不知能否改得了。
贾谧进来时见到的是冷子扶一脸疲惫地靠在床上假寐,他也拥有了一头长发,只是瘦削了很多,因为瘦,五官也立体了许多,只是脸上毫无血色,憔悴而苍白。
贾谧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提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青思公子,若是累了便放弃,我想太子也不会怪你的。”
冷子扶睁开了眼,眼里全是决然,冷声道,“放弃?贾公子,若我劝您放弃,您会吗?”
“会,但由不得我。”贾谧把玩着手里的青玉杯,抬头看向冷子扶,神情严肃,后又轻笑出了声,自嘲道,“子扶,你信我的话吗?我不信。”
他们二人虽一直是对立的,但在这三年的接触里,对彼此都很了解,也清楚地知道彼此的处境跟无奈,倒也惺惺相惜,只是无法把酒言欢,人前为友。
冷子扶听完贾谧的话,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他,然后重新闭上了眼,语如呢喃,他在问贾谧也是在问他自己,他知道他们都不会有答案,“长渊,这世上有万种活法,为何偏偏选择了此?”
贾谧停住了动作,低头思索,为何呢?楼七也曾问过,那时他答了,可现在他答不了,这世上的事变得太快,而他也被逼着不断改变,但那时的初衷他想他还是无法改,这路就这样走下去,结果如何他也不去想了,这为何他更不会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