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思齐从游泳馆出来，看了眼时间，已经来不及吃晚饭，随手撕开一块黑巧，便匆匆赶往下一程。
今晚是周衍组的局，温泉小镇项目的答谢宴。
平时思齐是最不耐烦这种商务局的，但小镇项目是远大转型商业运营的关键试水，她必须亲自去看看成果。
思齐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子。
停车场里，无论是深色沉静的轿车，线形流畅地跑车，亦或如巨兽伏卧的越野，它们的车身都笼罩着一层精心打理后光泽，共同勾勒出这个圈层不动声色的实力。
穿过停车场，眼前的主街道灯火通明，虽然还没对外营业，但招商已经基本完成。商业业态也很多样化，不完全是餐饮，可以让人慢下来的手工店也很多。思齐一家家走过，每一家店都用心做了设计，打卡点很多。思齐上一次来，还是两个月前，当时工程正在收尾，整个项目更像是一个大工地。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周衍就把它打造成了一座真正的商业化小镇。
思齐继续往深处走了走。
一条天然溪流蜿蜒而上，两侧的客房顺着水势错落布置，每一套客房都有自己独特的景观，也配备了私汤温泉。沿路碰到了好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房间里的各类布置。
路线也是精心设计过的，灯光没有刻意把山谷打亮，只是借建筑周边的泛光，串起一条指引线。夜晚的山间有些寒意，但一路走来，溪流声隐隐绰绰，间或夹杂着几声虫鸣，反而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从山谷间转出来，思齐望见对岸一片繁华。那是小镇中央的广场，晚宴就设在这里。
思齐以为自己匆忙过来，简单的连衣裙有些过于随性了，没想到大家多是牛仔、T恤、吊带裙的装扮，反倒衬得她不那么休闲。广场上散落着一些户外休闲桌椅，周边的店铺摊子大都支在门口，烤肉店的热油嗞啦作响，另一边文艺范十足的咖啡店放着精心挑选的独立音乐。思齐觉得这些人哪是来赴宴，更像是来度假。
周衍跟朋友聊得正欢，见她来了，挥手招呼，自然地递来一串烤肉。
“乔总肯赏光，不容易。”周衍笑道。思齐接过烤肉，想起在临州养生谷项目时，正是他促成了三甲医院落地，让项目价值翻倍。周公子看似不羁，能量和眼光却是一流。他向众人介绍：“温泉小镇的发起人之一，我朋友。”
桌上多是新兴行业的年轻面孔，有独立设计师、风投人、创业者。大家在一种非正式会谈的气氛里，一边交换着行业见解，一边为小镇的后续运营出谋划策。思齐偶尔插话，心思却有些游离。
这些年轻的面孔，举止随性、姿态轻盈，背后都有家族的托举。而远大于她，更是一座必须独自背负的山，所以她总有许多的“不得不”。
但此刻气氛正好，思齐尝试卸下重担，只体验当下。试着融入之后，她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种久未体验过的畅快，悄然漫过心头。
愉悦的时光总是短暂。零点的钟声伴着灿烂的烟花响起，也让思齐从这个短暂的幻梦里惊醒。
周衍再三邀请思齐留下来体验客房服务，思齐却没有应声。她明天还要回公司处理工作，临州分公司的项目长期进展缓慢，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理的时候了。
“小镇计划下周正式对外营业，你一向时间紧，再跑一趟不现实。今晚想请你留下来最后把个关。”周衍向来精益求精，能提前解决的问题，绝不会等到执行层面暴露之后才弥补。
“来之前我已经走了一圈了。商业街招商组合做得很好，引流到位的话，后续把消费人群留住完全没有问题。客房那边工作人员也很负责，不过服务水平取决于后续管理，这只能在运营过程中不断打磨。至于，开业前的宣传策略，制造话题度，这是你的老本行，今晚的烟火已经是很好的切口，期待你的后续表演！”思齐说完像老领导那样拍了拍周衍的肩头，笑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周衍不再坚持，两人并肩向停车场走去。
“民工讨薪的新闻，总关联远大，不太对劲。”周衍难得正色，关心起思齐的近况。
“已经处理了，代价是五百万现金，不过台面下的火，还没灭。”思齐语气淡而冷。
“手头要是紧的话，小镇这个项目可以考虑撤一部分资。”周衍说完，又笑着补充道：“不过，你现在抽走的部分，只能算撤回本金，这部分的后续收益……”
“不用。”思齐打断他，嘴角牵起一丝戏谑的弧度，“收益这部分，你最好把账记清楚，年底我带着审计来分红时，希望你还笑得出来。”
周衍笑了笑，为她拉开车门，却在她发动车子时又敲了下车窗。
“乔总，开这辆‘买菜车’，影响别人对你的实力评估。”
“懂的人自然懂。”她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没再理他。
周衍望着渐行渐远的车身，陷入了沉思。
那个懂的人，会是最近和远大欠薪的新闻深度捆绑的江市长吗？
温泉小镇离柳州新区和中心城区都有一段距离，思齐走到岔路口犹豫了一下自己今晚应该住哪。
想了想临州的事，最后还是决定再多开一会，去临州最近新交付的那套公寓将就一晚，明天直接去临州公司开会。
夜色深浓，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思齐降下车窗，任风声灌满车厢。
她有很多房子，很多车，却从不在任何一处久留。房子是驿站，车是盔甲。只有手握方向盘时，她才感到某种确凿的掌控，路在脚下延伸，你只需勇敢向前。
抵达临州公寓时已近凌晨。挨着床没多久，思齐就被手机预警信息吵醒。这是她前几天预设的临州项目监测数据在报警。
沈疏白总笑她有数据焦虑强迫症。
也许是吧，自从沈疏白为远大打造的数据库上线以来，她每天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各楼盘实时销售数据看板。
人会撒谎，但数据不会。这三年来，她逼着整个远大上马这套系统，就是为了撕开所有粉饰的伪装。这些看似冰冷的数字，反而最能带给她安全感。
一杯冰美式下肚，她已坐在电脑前，调出临州全部项目的现金流、薪资结构、工程进度曲线。
九点整，助理叶子琪上线。
“通知临州分公司，十点开会，中层以上全员参加。你主持视频端，集团内部人事分管领导参加。”
指令简洁，不容置疑。叶子琪是她从实习生一手带出来的，早已习惯她的节奏。
十点整，思齐走进临州会议室。
大屏幕上数据正在展示，销售惨淡，工程滞后，各项目都离基准线差一大截。
营销副总刚要念稿，便被视频端的叶子琪打断：“数据都看得见，直接说问题。”
叶子琪年纪不大，这句话一出，却也十分有威慑力。
思齐看着她，想起这姑娘刚来时在高管会上声音发颤的模样，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欣慰。
工程副总见会议室半天没人响应，接过话头，语气粗粝：“乔总，柳州欠薪新闻一出，下游企业更不愿垫资了。”他停顿一下，似在斟酌，随后又道：“咱们合同上说付87%，实际一半是商承汇票，一半拆成奖励，实际到手现金不到三成。工人拿不到钱，谁给你干活？”
这番话说完，会议室里更是一片死寂。临州分公司的一把手严松，此刻听到工程副总的发言，也脸色发青，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 思齐出声问道。
“梁守正。房梁的梁，守护的守，正确的正。”
“好名字。”
思齐切过屏幕，展示出更直观的对比图，一边是达不到基准线的业绩，另一边是管理层薪资全部满格。
“销售垮了，工程停了，工资奖金却一分不少。”她目光扫过全场，“周五之前，人事口拿出薪资改革方案。散会。”
会后不到十分钟，沈疏白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人事口的负责人状告得真快。
不过，沈疏白这位老师，当真一点没变。虽然现在两人身份变了，但相处起来，思齐总觉得还像当年她初进实习公司一样，她是新入职的菜鸟，沈疏白是她的师傅。如今，整个远大集团，也只有从沈疏白这里，她还能听到真心话。
“思齐，农民工讨薪的事情这才过去几天，你就不能给自己放放假，让大家也轻松几天？”
隔着电话，思齐都能感觉到沈疏白的怨念。
“沈老师，你是基督徒，我不知道你背负了什么样的原罪，才需要信仰的支撑。但你了解我的原罪，我没有信仰，工作就是我的赎罪券。我只怕自己还跑得不够快。”
那头沉默片刻，语气软下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所以，沈老师，方案周五能给我吗？”这语气一如往昔，瞬间将他拉回当年她为赶项目缠着他修改方案的时光。
沈疏白真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能，我和下面的人一起做，尺度我来把握，你放心吧，周五开会前，我给你拿出一个完整的讨论稿。”
思齐满意地放下电话，也卸下了一天的疲惫。
窗外，临州的天色灰沉沉的，像极了许多年前妈妈走的那一天。就是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家了。
思齐点亮手机，翻出收藏夹里唯一存着的那张旧照。照片里，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哥哥，当然还有她。那时候爷爷家的桃树正枝繁叶茂，空了几年终于挂果，于是他们在树下合影，好像这样就能把好不容易结出的桃子永远留住。
这些年，每次想家的时候，她就翻出来看看这张照片，却也只能看看。
照片里的人不会老去，而照片外的她，早已失去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