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槐花凉虾
红朵2025-09-02 11:003,707

  周五,思齐刚结束薪资改革的会议,就接到了柳晏打来的电话。

  “思齐,秦姨今天做了槐花凉虾,我们都盼着你能回来一起吃顿饭。你看……”

  “晏姐,我大概七点前到,你知道我的,晚饭不用弄太复杂。”

  说完,思齐不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在思齐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关于家的记忆少之又少。

  小时候爸妈要上班,自己总是一个人被锁在家里。那时候,家就是囚笼。

  后来他们都议论说自己有一个哥哥去世了。思齐很困惑,自己哪里有哥哥呢。

  再后来,妈妈就疯了。

  上小学的几年里,思齐渐渐习惯了照顾自己,同时还要照顾妈妈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妈妈一个人躺在浴室的地上,地上浸满了血水,一直流到客厅。

  妈妈也死了。

  原来的家属楼住的都是爸妈单位的同事,他们总是一副怜悯地眼神看着她,同时,他们又不断向社区投递着赶走他们家的请愿书。

  

  

  再后来,思齐就没有家了。

  爸爸把她送进了寄宿学校,每到放假,她就只能在亲戚之间辗转。

  终于,她上了高中,爸爸那时候已经和柳晏结婚,也有了思贤。爸爸知道她不愿意回他那个新家,所以给她自己买了套房。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庇护之所。

  直到现在,她有了很多套房子,但她仍觉得,那些都只不过是她不同的庇护之所。她还是没有家。柳晏和爸爸和思贤的那个家,更不是她的家。

  

  

  车子驶近了乔家的大门。

  还要再开一段,才接近主宅,思齐却把车停到门口,自己下车走了一段。

  郊外的空气还是好一点,温度也比市区低一两度。这里远离矿区,水质清澈,想必父亲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把乔家大宅选在这里。

  当初建宅之前,先开渠引水,引了一道活水进来,设计方案是父亲亲自把关的。先景观,后建筑,所以形成了错落有致的院落景观。

  这里不仅住着父亲一家,还住着大伯一家,以及家族里其他几个与远大集团关系极深的叔伯家。

  当初初掌远大集团的时候,乔思齐没少在这座大园子里穿梭。后来,她干脆在园子里改了一间董事会会议室出来。他们不是都有借口不方便出面吗,思齐就让他们在家门口开会解决问题。

  有一次叶子琪来给她送文件,推门进去看到一屋子的元老,出门偷偷跟她吐槽说,“齐姐,你这哪是董事会呀,你这是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反动派围剿呀!”

  思齐笑笑,没有答话。

  好在这些都过去了。

  现在他们大部分都和父亲一样,接受了权力过渡的事实,这座园子也终于消停了许多。

  

  

  从门口停下车,到一直走到家门口,思齐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她刚走近主宅,就看见柳晏倚在厚重的漆黑大门边,上身是一件宽松罩衫,越发显得身形瘦削,下身的真丝裙摆上还沾着点槐花瓣,一看就是等了许久。

  思齐紧走两步上前,拉着她的手臂道,“柳姐,外面天气这么热,怎么不在家里等?”

  “你一向准时,说七点钟到家,前后不会差十分钟,我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不来,出来看看。”

  思齐这些年一直叫她柳姐,两个人也一直像姐妹一样相处,这中间反倒没了父亲什么事。

  早些年柳晏一直是风月场上的头牌,傍的都是柳州最有钱最出风头的富豪,身材样貌一直保养得很好。直到近些年,思贤的病越来越重,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柳晏才渐渐显出衰老的样子。

  思齐有时候想,柳晏这样的女人,注定了菟丝花的命运,早年靠自己的好皮囊和好手段缠在男人身上过活,这些年,眼睁睁看着所有的靠山都倒了,唯一的倚仗就是思齐,所以又紧紧地抓住了她,拼命对她好。

  命运没能教会她如何独立生存,她的全部聪明才智都用来抓住最近的那根救命稻草。

  

  

  两人说笑着进了屋。

  秦姨连忙将饭菜端上桌。父亲乔其山已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一小碗晶莹剔透的槐花凉虾,釉面碗沿凝着水珠,一看就是冰得正好才端上桌的。对父亲,柳晏一向细心,但他并未动勺,显然在等她。

  乔家的习惯还是这样。虽然这些年家里多了很多佣人,但家里的饭一直是秦姨亲自做。

  可能唯一能让思齐有家的感觉的,就剩下秦姨这口饭菜的味道了。

  所以,每次父亲想见她了,都打发柳晏叫她回来吃饭。

  

  

  餐桌宽敞得近乎冷清。思齐目光扫过身边空位:“思贤呢?”

  柳晏笑容微僵,未语先叹:“他近来……越发不好了,筷子都拿不稳,怕下来添乱。”

  “一家人吃饭,怎么叫添乱?”思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思齐转身拿起包,掏出一柄木勺,叮嘱秦姨洗干净,加套餐具过来。

  随后,自己咚咚咚跑上楼,去叫思贤。

  

  

  “思贤,坐好,我们一起吃糖水。”思齐一边轻声安抚,一边耐心地教他适应新餐具。

  这柄木勺,是她托日本的朋友找人专门订制的,有特制的手柄配合使用。

  “烫……,烫……”碗里新盛的槐花凉虾明明是冰过的,思贤却只说烫。

  思齐便自己先尝一口示范,露出好喝的表情。

  柳晏在一旁看得眼角湿润:“思齐,谢谢你……”

  “柳姐,吃饭吧。”思齐不想让变得气氛沉重,及时打断了柳晏的话。

  

  

  吃完饭,思齐上楼陪思贤玩了一会。

  前段时间思贤刚过完18岁生日。他没有朋友,柳晏就在家里给他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生日宴。卧室还保留着当时的装饰,想必是思贤不让拆走。

  这间刚成年男孩子的卧室,还保留着十年前的样子,小时候思贤喜欢的玩具车,变形人偶,虽然旧了,但被擦拭得很干净,仍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十年过去,他们都变了,只有思贤,他的时间定格了,再也没有长大。

  

  

  思齐正陪思贤玩轨道车,柳晏带着两杯牛奶上来了。

  思齐知道,这是父亲有话要跟她说,等不急了,派柳姐上来催她。

  思齐不等柳晏开口,端起自己的那杯牛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自顾自朝父亲的书房去了。

  

  

  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界。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墨锭的味道。

  思齐进来时,父亲正站在案几后写字,听见她来,也没有停笔。

  思齐识趣地走过去,帮忙添了点墨,随后站在一旁适时帮着抚一抚纸面。

  “持身如珩,处世若渊,为人谦和,立心映雪。”待父亲收笔,思齐轻声读了出来。“江家的底蕴,看这几个名字,就知道很不简单。”

  乔其山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功课做得不错,看来这一课不用再费心给你上了。”

  

  

  思齐看完字,倚在窗边的矮榻前,笑着问道:“爸,你今天叫我来又是给我上课啊?”

  乔其山叹了口气,在书桌上翻出一本厚厚的资料,扔给乔思齐,“既然知道江家的背景,这种东西,你觉得江副市长需要吗?”

  思齐伸手接过,资料是上次她来的时候,故意落在书房的新城开发计划书。

  “爸,现在不应该问江副市长需不需要,而是柳州需要,乔家需要。”

  

  

  乔其山有一瞬间的颓然。“思齐,你的计划野心很大。”乔其山转过身,刚才的颓然,被一种巨大的愤怒所绑架,“大得不切实际!你想过没有,矿渣治理是无底洞!那点商业用地出让金,填得满吗?你这不只是要动远大的根基,是要把乔家都绑上去赌!”

  “赌?”思齐嗤笑一声,站起来伸手用力将脖子上的翡翠吊坠扯了下来。“爸,我不是今天才开始赌的,这根项链里有什么你比我清楚!我今天没事,明天没事,但这里面的东西早晚有一天会害死我。”

  思齐说完,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紧紧攥着翡翠吊坠,又跌坐回矮塌上,喃喃地道:“当年害死哥哥的凶手,也会害死每一个人。”

  

  

  好像每次不先发泄完情绪,就不能开始好好说话。

  

  

  乔其山站到窗边,背对着思齐,沉默了半晌后,悠悠地开口道:“思齐,从一开始,我没有反对过你做这件事。当年的事,有太多的细枝末节,阴差阳错。你连我死了再盖棺定论都等不急。不过,这不怪你。”

  思齐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也许他们从来都不能感同身受,互相都不懂对方的苦,才更觉得苦。

  

  

  “不过,单就你的这份计划书而言,这是一份过于激进且孤注一掷的方案,这不是做事的态度,这是赌徒心态。”乔其山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像一个年长的导师一样给出建议:“循序渐进!联合开发!稳扎稳打!这才是有说服力的商业计划书。”

  

  

  “也许是我写这份计划书的时候,带着太多的情绪吧。我会再好好修改的。”思齐也冷静了下来,接着换上了完全公事公办的口吻:“那么,你准备投多少?”

  “思齐,谈判不是这么谈的。”乔其山忍不住又要说教。“一口吃不成胖子,我理解你急切地心情,但是矿渣治理需要的费用不是小数目。而且……”也许是心内焦急,说着说着,乔其山剧烈地咳了起来。

  思齐赶紧走上前扶了一把,又倒了杯茶给他顺气。

  乔其山摆摆手,示意她坐回去。

  “我还没那么不中用。你坐着,听我说。

  

  

  乔其山书房的灯亮到了深夜。

  柳晏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也等到了深夜。

  终于,思齐随着父亲一前一后从书房出来了。柳晏连忙起身,搀起乔其山的手,扶他坐到了沙发上。

  “思齐,这么晚了,留下来住吧?”柳晏出声挽留。“明天我让秦姨准备点早茶,你别太早起,吃完早茶再去忙也不晚。”

  思齐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她径直朝门口走去,换好鞋,披上外套,才转身回来跟柳晏道别。

  “柳姐,下次我专程回来吃早茶。”

  说完,转身关上了大门。

  

  

  车停的有点远。

  晚上的乔园,灯光昏暗,显得有点阴森。

  不过,思齐习惯了一个人,比这更黑的夜路也一个人走过,从没觉得怕过。

  她把晚上和父亲讨论的开发计划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父亲确实给了很多可行的建议。本地的势力,父亲还是比她看得清,摸得准。

  关于江谦和的背景,他们的资料差不多。江家这样的家族,能让外人看的他们已经都搜集到了,江家不愿示人的,他们都拿不到。

  不过,还是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人身上。因为人是会变的,应该去寻找一些不变的,客观的事物,用这些客观的物去说服事件中的人。

  对江谦和,五百万的投名状只是敲门砖。明天的介子山之行,才是真正的交锋。她需要评估的,不仅是江谦和的能力,更是他能否执火破局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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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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