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思齐刚结束薪资改革的会议,就接到了柳晏打来的电话。
“思齐,秦姨今天做了槐花凉虾,我们都盼着你能回来一起吃顿饭。你看……”
“晏姐,我大概七点前到,你知道我的,晚饭不用弄太复杂。”
说完,思齐不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在思齐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关于家的记忆少之又少。
小时候爸妈要上班,自己总是一个人被锁在家里。那时候,家就是囚笼。
后来他们都议论说自己有一个哥哥去世了。思齐很困惑,自己哪里有哥哥呢。
再后来,妈妈就疯了。
上小学的几年里,思齐渐渐习惯了照顾自己,同时还要照顾妈妈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妈妈一个人躺在浴室的地上,地上浸满了血水,一直流到客厅。
妈妈也死了。
原来的家属楼住的都是爸妈单位的同事,他们总是一副怜悯地眼神看着她,同时,他们又不断向社区投递着赶走他们家的请愿书。
再后来,思齐就没有家了。
爸爸把她送进了寄宿学校,每到放假,她就只能在亲戚之间辗转。
终于,她上了高中,爸爸那时候已经和柳晏结婚,也有了思贤。爸爸知道她不愿意回他那个新家,所以给她自己买了套房。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庇护之所。
直到现在,她有了很多套房子,但她仍觉得,那些都只不过是她不同的庇护之所。她还是没有家。柳晏和爸爸和思贤的那个家,更不是她的家。
车子驶近了乔家的大门。
还要再开一段,才接近主宅,思齐却把车停到门口,自己下车走了一段。
郊外的空气还是好一点,温度也比市区低一两度。这里远离矿区,水质清澈,想必父亲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把乔家大宅选在这里。
当初建宅之前,先开渠引水,引了一道活水进来,设计方案是父亲亲自把关的。先景观,后建筑,所以形成了错落有致的院落景观。
这里不仅住着父亲一家,还住着大伯一家,以及家族里其他几个与远大集团关系极深的叔伯家。
当初初掌远大集团的时候,乔思齐没少在这座大园子里穿梭。后来,她干脆在园子里改了一间董事会会议室出来。他们不是都有借口不方便出面吗,思齐就让他们在家门口开会解决问题。
有一次叶子琪来给她送文件,推门进去看到一屋子的元老,出门偷偷跟她吐槽说,“齐姐,你这哪是董事会呀,你这是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反动派围剿呀!”
思齐笑笑,没有答话。
好在这些都过去了。
现在他们大部分都和父亲一样,接受了权力过渡的事实,这座园子也终于消停了许多。
从门口停下车,到一直走到家门口,思齐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她刚走近主宅,就看见柳晏倚在厚重的漆黑大门边,上身是一件宽松罩衫,越发显得身形瘦削,下身的真丝裙摆上还沾着点槐花瓣,一看就是等了许久。
思齐紧走两步上前,拉着她的手臂道,“柳姐,外面天气这么热,怎么不在家里等?”
“你一向准时,说七点钟到家,前后不会差十分钟,我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不来,出来看看。”
思齐这些年一直叫她柳姐,两个人也一直像姐妹一样相处,这中间反倒没了父亲什么事。
早些年柳晏一直是风月场上的头牌,傍的都是柳州最有钱最出风头的富豪,身材样貌一直保养得很好。直到近些年,思贤的病越来越重,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柳晏才渐渐显出衰老的样子。
思齐有时候想,柳晏这样的女人,注定了菟丝花的命运,早年靠自己的好皮囊和好手段缠在男人身上过活,这些年,眼睁睁看着所有的靠山都倒了,唯一的倚仗就是思齐,所以又紧紧地抓住了她,拼命对她好。
命运没能教会她如何独立生存,她的全部聪明才智都用来抓住最近的那根救命稻草。
两人说笑着进了屋。
秦姨连忙将饭菜端上桌。父亲乔其山已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一小碗晶莹剔透的槐花凉虾,釉面碗沿凝着水珠,一看就是冰得正好才端上桌的。对父亲,柳晏一向细心,但他并未动勺,显然在等她。
乔家的习惯还是这样。虽然这些年家里多了很多佣人,但家里的饭一直是秦姨亲自做。
可能唯一能让思齐有家的感觉的,就剩下秦姨这口饭菜的味道了。
所以,每次父亲想见她了,都打发柳晏叫她回来吃饭。
餐桌宽敞得近乎冷清。思齐目光扫过身边空位:“思贤呢?”
柳晏笑容微僵,未语先叹:“他近来……越发不好了,筷子都拿不稳,怕下来添乱。”
“一家人吃饭,怎么叫添乱?”思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思齐转身拿起包,掏出一柄木勺,叮嘱秦姨洗干净,加套餐具过来。
随后,自己咚咚咚跑上楼,去叫思贤。
“思贤,坐好,我们一起吃糖水。”思齐一边轻声安抚,一边耐心地教他适应新餐具。
这柄木勺,是她托日本的朋友找人专门订制的,有特制的手柄配合使用。
“烫……,烫……”碗里新盛的槐花凉虾明明是冰过的,思贤却只说烫。
思齐便自己先尝一口示范,露出好喝的表情。
柳晏在一旁看得眼角湿润:“思齐,谢谢你……”
“柳姐,吃饭吧。”思齐不想让变得气氛沉重,及时打断了柳晏的话。
吃完饭,思齐上楼陪思贤玩了一会。
前段时间思贤刚过完18岁生日。他没有朋友,柳晏就在家里给他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生日宴。卧室还保留着当时的装饰,想必是思贤不让拆走。
这间刚成年男孩子的卧室,还保留着十年前的样子,小时候思贤喜欢的玩具车,变形人偶,虽然旧了,但被擦拭得很干净,仍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十年过去,他们都变了,只有思贤,他的时间定格了,再也没有长大。
思齐正陪思贤玩轨道车,柳晏带着两杯牛奶上来了。
思齐知道,这是父亲有话要跟她说,等不急了,派柳姐上来催她。
思齐不等柳晏开口,端起自己的那杯牛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自顾自朝父亲的书房去了。
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界。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墨锭的味道。
思齐进来时,父亲正站在案几后写字,听见她来,也没有停笔。
思齐识趣地走过去,帮忙添了点墨,随后站在一旁适时帮着抚一抚纸面。
“持身如珩,处世若渊,为人谦和,立心映雪。”待父亲收笔,思齐轻声读了出来。“江家的底蕴,看这几个名字,就知道很不简单。”
乔其山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功课做得不错,看来这一课不用再费心给你上了。”
思齐看完字,倚在窗边的矮榻前,笑着问道:“爸,你今天叫我来又是给我上课啊?”
乔其山叹了口气,在书桌上翻出一本厚厚的资料,扔给乔思齐,“既然知道江家的背景,这种东西,你觉得江副市长需要吗?”
思齐伸手接过,资料是上次她来的时候,故意落在书房的新城开发计划书。
“爸,现在不应该问江副市长需不需要,而是柳州需要,乔家需要。”
乔其山有一瞬间的颓然。“思齐,你的计划野心很大。”乔其山转过身,刚才的颓然,被一种巨大的愤怒所绑架,“大得不切实际!你想过没有,矿渣治理是无底洞!那点商业用地出让金,填得满吗?你这不只是要动远大的根基,是要把乔家都绑上去赌!”
“赌?”思齐嗤笑一声,站起来伸手用力将脖子上的翡翠吊坠扯了下来。“爸,我不是今天才开始赌的,这根项链里有什么你比我清楚!我今天没事,明天没事,但这里面的东西早晚有一天会害死我。”
思齐说完,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紧紧攥着翡翠吊坠,又跌坐回矮塌上,喃喃地道:“当年害死哥哥的凶手,也会害死每一个人。”
好像每次不先发泄完情绪,就不能开始好好说话。
乔其山站到窗边,背对着思齐,沉默了半晌后,悠悠地开口道:“思齐,从一开始,我没有反对过你做这件事。当年的事,有太多的细枝末节,阴差阳错。你连我死了再盖棺定论都等不急。不过,这不怪你。”
思齐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也许他们从来都不能感同身受,互相都不懂对方的苦,才更觉得苦。
“不过,单就你的这份计划书而言,这是一份过于激进且孤注一掷的方案,这不是做事的态度,这是赌徒心态。”乔其山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像一个年长的导师一样给出建议:“循序渐进!联合开发!稳扎稳打!这才是有说服力的商业计划书。”
“也许是我写这份计划书的时候,带着太多的情绪吧。我会再好好修改的。”思齐也冷静了下来,接着换上了完全公事公办的口吻:“那么,你准备投多少?”
“思齐,谈判不是这么谈的。”乔其山忍不住又要说教。“一口吃不成胖子,我理解你急切地心情,但是矿渣治理需要的费用不是小数目。而且……”也许是心内焦急,说着说着,乔其山剧烈地咳了起来。
思齐赶紧走上前扶了一把,又倒了杯茶给他顺气。
乔其山摆摆手,示意她坐回去。
“我还没那么不中用。你坐着,听我说。
乔其山书房的灯亮到了深夜。
柳晏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也等到了深夜。
终于,思齐随着父亲一前一后从书房出来了。柳晏连忙起身,搀起乔其山的手,扶他坐到了沙发上。
“思齐,这么晚了,留下来住吧?”柳晏出声挽留。“明天我让秦姨准备点早茶,你别太早起,吃完早茶再去忙也不晚。”
思齐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她径直朝门口走去,换好鞋,披上外套,才转身回来跟柳晏道别。
“柳姐,下次我专程回来吃早茶。”
说完,转身关上了大门。
车停的有点远。
晚上的乔园,灯光昏暗,显得有点阴森。
不过,思齐习惯了一个人,比这更黑的夜路也一个人走过,从没觉得怕过。
她把晚上和父亲讨论的开发计划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父亲确实给了很多可行的建议。本地的势力,父亲还是比她看得清,摸得准。
关于江谦和的背景,他们的资料差不多。江家这样的家族,能让外人看的他们已经都搜集到了,江家不愿示人的,他们都拿不到。
不过,还是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人身上。因为人是会变的,应该去寻找一些不变的,客观的事物,用这些客观的物去说服事件中的人。
对江谦和,五百万的投名状只是敲门砖。明天的介子山之行,才是真正的交锋。她需要评估的,不仅是江谦和的能力,更是他能否执火破局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