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有位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色布衣的年轻学子,自她在楼上看时就已经在店铺里徘徊了。可是店里的学子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已经换了好几拨。他却还是没有选好,苏静言看着他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问的伙计都有些不耐烦了起来,“这位公子,您选好了就赶紧结账,后面好多人等着呢。”
年轻的学子,本来有些黝黑的脸庞,因着伙计的话更加窘迫了起来。后面的朱焦,看着以后有些尴尬的说道,“姑娘,这伙计怕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奴婢这就去教训他。”
说着就准备下楼,苏静言却是在她下楼前抓住了她的胳膊,冲着她摇了摇头。对着一路跟在她们身后默不作声的向墨说道,“向侍卫,可否麻烦你一件事情?”
向墨上前一步,揖手低声应道,“王妃您请说。”
苏静言看着楼下那位,最后什么都没有买,就匆匆离去的灰色背影。叹了口气说道,“去打听一下,刚刚这位公子的住所,看看他可有什么难处。”然后又吩咐朱焦去将刚刚这位公子选的那些纸墨取了不少,递给向墨道,“这些给那位公子送过去,就说是店家活动对经常来的客人们的赠送。”
向墨接过纸墨,低头一行礼。然后就飞速的下楼去了。
苏静言一路的脚步轻缓,她走的有些随意,身后就朱焦一人跟着。朱焦此时在苏静言的后面,也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只默默地跟在苏静言身后,低头走路。
等苏静言坐上马车,向墨就已经回来了。骑着马跟在苏静言的马车外面,苏静言掀起车幔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回话。
向墨垂下眼,微微一揖手,说道,“王妃放心,属下已经吩咐去打探了,不时就有回话的。”
苏静言点点头,“向侍卫出来带了多少人?”苏静言扫了一眼周围,她出来的时候跟在身后的那些侍卫此时一个都没有少。那就是,暗处还有人在跟着。
向墨沉静幽深的眼神,带着一丝难有的惊讶,谨慎的回答道,“回王妃,明处的侍卫四人,暗处四人。”
苏静言的视线越过向墨的肩头,去看他刚刚在她问起他话的时候,他不自觉的看了一眼的方向。
可是那个方向只有一个在卖着发簪的老婆婆,然后有个男子在摊子前挑选着。苏静言又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这才对着向墨点点头,说了句,“辛苦。”然后就放下了车幔。
苏静言端起朱焦递过来的水杯,抿了一下,不对!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迅速的放下茶杯,又掀起了车幔,可是马车此时已经走出了很远,早就已经看不到刚刚那个摊子的影子了。
向墨此时正回头看着这位又突然掀起车幔的王妃,有些不明白她又要做些什么。苏静言对着始终跟在她马车旁边的向墨,笑着说道,“是刚刚那个男子对不对?”
向墨有些怔了下,不明白苏静言在说什么。
苏静言又补充道,“刚刚那个在老婆婆摊子前的那个男子,是你的人对不对?”
也不管向墨有没有回答,苏静言继续淡淡的说道,“那个男子身材修长,从背影来看年纪该是很轻。刚刚那个老婆婆卖的不过是些最普通的木簪,他手里虽然拿着,可眼睛分明没有看着手中发簪,而是在四下张望。”
向墨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说道,“那也不能说明,他是属下的人。”
苏静言从侧后方看着向墨的半个背影,项目身如修竹,腰背挺直,不说话的时候身上有一种沉寂厚重的气质。
这个人,乍一看跟景王有些相似。可是景王的冷漠是一种上位者,对着他人的漠不关心。而向墨的沉寂,却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场。这个是怕是经历了许多他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才变成了如今现在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苏静言缓缓道,“那个样子的男子,是不会在大街上给自家夫人选这种发簪的。还有,下次向侍卫再带着出来,不放叮嘱一下他们不要穿王府特有的布料。”
向墨回过头看向苏静言,却只看到苏静言看下的车幔正微微晃动。
这位王妃,竟然观察的如此仔细。
……
苏静言回到长青阁的时候,向墨就已经得了刚刚苏静言吩咐要打听的那件事情的结果了。向墨听着底下人的回报,听到一开始他给那个公子纸墨的时候,他并不愿意收,只是后来又听说这是店家的活动,这才收下了。
向墨对于这些文人们的脾气,多多少少是有些了解的。可是……没想到,身在后宅的王妃居然也能清楚。
他平时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任务,也曾观察过京城里那些大家小姐们。这些平日里表现的善良无比的贵人们,也是有不少时候会表示她们的“同情心”的。或是为了名声,或是真的天真。
可是往往不约而同的,这些人都不会考虑到她们所同情的那些人的想法。她们的这些“善意”很多时候,都是一把伤人的利剑。
她们并没有问过,那些人是否需要她们的好心。就自以为是的,表现着她们所谓的“善良”。
向墨不否认,在苏静言吩咐他去打听那位公子的时候。也认为这位王妃,不过是同那些大家小姐们所谓的“善意”一样,要向别人展示她的美德。
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也是了解这些穷苦学子们内心的自尊的。
向墨想了想,挥了挥手,让人退了出去。然后,抬脚向长青阁走去。
苏静言回来后,就钻进了她平时看账本的榻上。拿着纸笔不停地画画写写,她将京城未来几年最有名的铺子都写了下来。然后,又不停地增增减减。
微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发丝微扬,脚下的裙裾流动,像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景。文竹看着小丫头青儿进来回话,“王妃,府里的向侍卫过来求见。”
青儿自寿桃的事情之后,就被留在了长青阁里伺候。原本在厨房受尽欺负的青儿,自来了这长青阁,脸上圆润了不少。
苏静言抬起头看,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青儿让向墨进来。然后起身缓步走到了花厅的正位上坐了下来,等着向墨进来。
向墨进来以后,揖手说道,“王妃,刚刚那位公子已经打探到了。”见苏静言微笑的点头,向墨低下头接着说道,“此人乃是永丰县一位叫周启生的秀才,家父是大晟十六年的进士,后来在永丰县任县太爷。是在上任两年后,死在了抗洪的大堤上。周启生的母亲后来靠着朝廷给的抚恤金独自抚养这周启生长大成人,因着平日也没有别的进项,周启生要读书,所以家里甚是清贫。“
苏静言一直侧身听向墨说着,其实在向墨第一句话的时候,苏静言就想起了这个周启生是谁。
大晟朝唯一一位在殿试之时被斩首示众的举子,只因为在明年的大殿之上,元章帝会就南方一年一次的洪水之灾提问。
朝廷每年花在修理水利、大堤上的银两不计其数,可是每年到了洪水期,还是免不了会被洪水冲垮。受灾的百姓们,死伤无数。
而当时,闹得最为沸沸扬扬的就是这位叫做周启生的举子。只有他在回答元章帝的提问时,在策论中写下了激怒元章帝的话语。
而那一届代替父亲上一世因为祭典的事情,而被夺了主持科举资格的主考官。正是如今韩慕青的祖父,韩太尉。
那一年,韩府也大受牵连。
她当时在王府的后院听说了以后,还曾感慨过还好父亲因祸得福,没有主持这一届的科考。也曾在私下里嘲笑过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子,是有多么的无知,才会写下那些大逆不道惹怒皇帝的文章。
那位举子的原文并没有流露出来,她只是很久之后才听师兄感慨时说起。这位叫周启生的才子,真有他真正的说出了朝廷这么多年治理失败的根结所在。可是真话,往往是最伤人的。
如元章帝……是不会允许有人在如此重要的时刻,揭露他的错误的。
也曾听无数夫人小姐们,在聚会的时候说起这位犯傻的周启生。都知道只要入了殿试,最不济也是进士出身。已经一只腿迈进了官场,以后只等平步青云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如此的想不开呢。
可不就是傻么……
可是听着向墨汇报的苏静言,却觉得上一世说着这些话的她们,才是真的傻。
她虽然依旧不理解这位周启生上一世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可是也大概明白了,他不惜惹怒皇帝,也要说出那些话的真正的原因。
他是在替他死在大堤之上的父亲,向着这大晟朝的满朝文武,向着这大晟朝的皇帝陛下,问出了那些他再也问不出的话来吧。
傻与不傻,值得还是不值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周启生只有那一个机会,苏静言仿佛看到了那倔强的背影,孤单的立在乾清宫的大殿之上。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替他的亡父,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