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里,我上门求见父亲被大娘子赶了出来,身边还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弟弟,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她连包袱都不肯给我们。幼弟站在雕梁绣柱的院门前嚎啕,我从皱巴巴的袖子里掏出一个馒头塞进他的嘴里。
“走吧,今天开始你得跟我混了。”
(一)、
我五岁时,母亲遭大娘子陷害,趁父亲回常州老宅时将我们逐出了南家。母亲带着我搬回了外祖父去世前留下的别院。
曾经的别院已经是破漏的屋宅,院子里残垣败井,檐上碎瓦钻出几根枯黄的杂草。
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拎出来一桶水,挽起袖子对我说,“昭昭,以后就咱娘俩一起过了。”我看着那桶水,即使在尘土飞扬里也依旧清澈如许,就像是我的母亲。
我外祖母曾是宫中的教引嬷嬷,外祖父是洛城名声在外的花户,后来家道中落进了南府,做了妾。
我的父亲妻妾如云,但是当家大娘子是个家世显赫又厉害的主,所以他的那些妾室无一不在大娘子面前做小伏低。
我母亲通晓诗书,身上有读书人的骨气,像亭亭玉立的修竹,面对刁难从不向大夫人低头。于是一招不慎遭人陷害被打发出了府,注定在这距京城百里的小县城里了却残生。
斯是陋室,我和母亲过得却比在府里快活,她擅长养花,养竹。
她养的竹子苍翠欲滴,她种的芍药逞娇呈美。一时引得大门小户的人家踏破门槛前来订购,我与母亲只有两个人四只手,应接不暇,只能做些小本的生意。因为我母亲长得属实是标致,于人群中像是天仙一样,于是人们送我母亲美名“花神娘娘”。
当时我真心觉得,要是日子一直这样就真的好了。
好景不长,大娘子不知道从哪听了风言风语,她哪能容得下我们过这样的好日子。于是授意手下人与那些早就眼红的花商暗中勾结,挑了一个我跟母亲都不在家的日子,砸毁了我们的后院,扒开看热闹的邻里,见一地残花败柳,母亲扶住了我才不至于晕厥。
当时背上了好大一笔债,以至于一朝我们又过回了刚来这里的苦日子。那些花商趁虚而入,分走了市场又推出了从京城引入的新品种,我们的花业自此一蹶不振。
母亲看着我,脸上努力露出笑容,她安慰我,“没关系的昭昭,我们还可以做别的事。娘会写字画画,我们还可以卖画。”这时我才注意到她那张娇艳的脸已经不再水灵,眼角悄悄爬出了细纹,因为常年种花风吹日晒,就像即将干涸湖泊。
成长真的只需要一瞬间,于是母亲在家里写字画画,我带着跑到城里的集上叫卖。
有钱人家看不上我母亲的字画,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买回去装点一下门面。母亲常常熬到深夜作画,多画一张,如若我明日幸运能卖出去,就能多挣一分钱。我把家里能点燃的蜡烛都拿来给她照着,可是我们家实在是太拮据了,这些蜡烛照不亮一片光明。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白天也出现了看不清东西的迹象。于是我便不让她再画,母亲的书法画技我已学了十成有九,于是晚上那个偷偷画画的人变成了我。母亲又开始养起了她的花,只不过这次不再为了卖。
某一日的下午,我看她躺在院中的长椅上,她被我的脚步声惊醒了,笑容中带着点怅然,“真是老了,本来只是在想事情,没想到睡着了,刚刚在梦里梦见了你弟弟。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长了多高,府里的人待他好不好。”
是的,我还有个弟弟。大娘子不允许我的父亲有任何一个儿子比她的嫡子优秀,所以妾室的儿子都不能同他们的母亲走得太近,一般生下来就让奶娘抱走养在别院。我的弟弟也不例外。
我和母亲被赶出来时他也才两岁,现在一晃已经过了十年了。
母亲说完又笑着对我说,“今年梅花侍弄得不错,等冬天的时候估计会开得很漂亮。”她是真心喜欢花草。
可惜她没熬过这个冬天。病来如山倒,平时卖画攒下来的微薄积蓄不够抓一个月的药,我到县令大人家做下等杂役,我趴在床边看着她枯槁的形容悄声啜泣,让她不要离开我,不要留我一个人。
她努力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已经看不清我了。她是在一个暖洋洋的冬日里走的,这是她最喜欢的日子。可惜梅花还没有开,她也看不到了。
我徒步走了两日赶到了京城,只为了告知父亲我母亲的死讯。大夫人招呼了一桌大鱼大肉,喜气洋洋地嘱咐我在外面辛苦了,要多吃点,我面冷如冰说,“多谢主母照拂,我尚在为母亲守丧期间,不宜吃酒肉。”大夫人状作歉意,“哎呀,瞧我,把这事都忘了,昭昭别急,我这就去请你父亲。”她故意恶心我,学我娘唤我小名,我面冷如冰。
她招招手,不一会儿女使就回来了,我翘首以盼并没有看见父亲,只看见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孩,“昭昭你和你弟弟也好久没见了,你一定很想他吧,我知道你刚刚丧母心里难过,今天让你们姐弟团圆。”
(二)、
后来我们是怎么被大夫人诱骗着赶出了府,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刚刚及笄,母亲过世,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十多岁的孩童,四顾茫然。
回家后我站在厨房里,扒拉着米缸,淘出来最后一碗剩米,给他熬了粥,又从家里破破烂烂的碗里挑了一只还算完好的给他盛了粥。
推门进屋,他低着头端坐在椅子上,扣着手指。
两日的舟车劳顿,我现在才有机会打量我这个弟弟,他身上穿着的虽然不是锦衣华服,但是比我这粗布麻衣还是好了太多,看起来很瘦弱但是比同龄人个子都微高,虽然不是嫡出的儿子但是看起来过得也不是吃糠咽菜的日子。
唉,我叹口气,把粥放在他面前,“吃吧。”
他瞥了一眼粥,似乎带着些不情不愿,但还是伸手去够碗了。
我这才接着问,“我和娘离家的时候,你还小,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给你起什么名……”
只听“啪啦”一声,冒着热气的粥被他打翻在地,他扭头把嘴里的饭都吐在了地上,使劲瞪着我,“你给我吃的是什么猪食,真难吃!”
我当即变了脸色,只见他还扭曲着脸使劲呸呸呸,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将他拍傻了眼,脸上冒出红痕,瞬间有些鼓胀。
“猪食?”我几乎要气笑了,“娘亲病重,家里有时连锅都揭不开,我跪在雪里求了又求米店的老板才施舍了这么一点点。娘亲在临走前都不舍得吃一口,我非让她吃她也只是微微抿抿闻闻味道,说自己吃饱了,然后全留给我。我不肯吃她就不吃药。你现在说这些东西是猪食?”
可能是我太过狰狞他被我吓到了,红了眼眶眼泪欲掉不掉,我一拍桌子,“不许哭。”他打了个哆嗦想把眼泪逼回去但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委屈,于是张嘴嚎啕大哭。
我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力交瘁,生活总是在踹着人把人往前赶,我甚至留不出时间让自己先接受这一切,为了给娘亲办个体面的葬礼,我跟李府签了两年卖身契,今天晚上李府有寿宴,我得赶回去做工。
于是我静静地等他哭完,看他哭累了又开始打哆嗦。
家里以前烧不起碳,李府扔掉的那些没烧干净的碳,我就偷偷捡回来一点,勉强取暖度日。
确实是冷,但我皮糙肉厚的已经习惯了,他要是一直在南府里,可能也不用受这些委屈。
我长叹,“我心知肚明大夫人怎会遣人好好教养妾的儿子,可我没想到她竟会纵出你一身纨绔气。不说旁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些都没有夫子教你?还是说她至今连教书的夫子都没有给你们请?”
他不答话还是一个劲抽泣,我更加失望,但是天色半昏,我没时间跟他浪费口舌了,于是我站起来整整衣服,“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是你应该能看出来,是大夫人把你强塞给我的,你要怨就怨她吧。”说完我便出了门。
李家是这一带富甲一方的商贾世家,今天是李家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寿图寿联红红火火挂满了寿堂,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寿果寿鱼寿酒,宅子里点烛烧香,大门口噼里啪啦挂鞭齐鸣,这家老爷,那家少爷宾客如云,小厮担着寿礼接踵而来。
整个府里都喜气洋洋的,连带我们这些下人都分到了不少赏钱,跑前跑后干活更加卖力。
前院里正在唱戏,我们这些人忙活了一晚上终于得空喘口气,府里的总管说,厨房的吃食里也有我们的一份。于是更加欢喜,纷纷为老太太祈福祝她活到九十九。
“你们在席间可看见大小姐了吗?是不是跟传闻中一样是个绝世美人?”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吃饭,李家大小姐,常年在京城中的外祖家居住,今天为祖母庆生也赶了回来。
“看见了看见了,哪是绝世美人啊,明明是个天仙!”
“害,美人谁没见过,咱们这之前还有‘花神娘娘’呢。”
饭桌上安静了一秒,又仿佛是我的错觉。
“这么好日子提她做什么,晦气晦气。”
于是饭桌上又欢声笑语起来,我默默咽下最后一口饭,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盒,趁无人注意飞快地装了一些饭菜。
本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多了一个拖油瓶,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月上中天,我从李府的喧嚣中走进了黑夜,好在地上的积雪被映照得足够亮,我深一脚浅一脚推开了家里院落的门。
屋里一片漆黑,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没有告诉我那个倒霉弟弟蜡烛在哪儿,在气头上,连安置都没有安置人家。我一拍脑门一些愧疚涌上心头,希望这小子能看得上这点吃食以后安分点。
越往院里走我越觉得不大对劲,黑灯瞎火里安静得异常。我猛地推开门借着月光一看屋里空无一人,忙点上蜡烛照了一圈才发现门口的积雪上有一串小小的脚印一直延伸出后门。
好家伙这个小兔崽子,这是离家出走了啊!我承认我是有些松了口气,好像摆脱了一个大累赘一样,他自己走的从此生死与我无关,我也能稍稍安抚自己的良心……个屁。
我提着灯笼循着雪上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呼出的白气很快就消散在空中。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弟弟,虽然没什么感情吧。
拐到街上,雪上的各种脚印交杂在一起,哪还分得清哪个是小兔崽子的。我心下正急,只听远处传来呵斥声,“去去去,哪家的小毛孩子,你知道我们大人是谁吗?当街冲撞要了你的脑袋!”
“大人,我是京城南家的次子,一时不慎遭人拐卖,望大人能送我一程,家中父母定感激不尽。”
我远远看着,我那倒霉弟弟直愣愣地站在大道上,堵着李府门前一辆看着就价值不菲的马车拱手行礼。
还挺会挑,我在心里冷嘲。
只听他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马车上的那位大人依旧没有回应。边上的小厮已经不耐烦了,说是京城南家次子竟连信物都拿不出,挥手驱赶,他仍站着行礼,纹丝不动。后来车上那位大人似乎看够了这场闹剧,几个小厮得了令把他抬起来几乎扔到了路边去,动作可算不是多温柔,我看着有个小厮还趁机踹了他一脚。
马车远去了,李家高门紧闭,唯有梁上挂着的红灯笼被寒风吹得吱呀吱呀响。
我看够了戏,朝他走去,他一见有人朝他走了腾得从地上弹起来,又见是我忍不住呲牙咧嘴。像狗一样,我面无表情这样想着,抬手又作要扇他巴掌的样子,他没忍住缩了缩,不敢再凶我。
色厉内荏,虚有其表。
我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一座高门大院,“那是县令的府邸,十五亩的大宅,一百六十二间房,妻妾成群。”我又指着另一座,“那是林家,今年他们家长子考取了功名,高中进士,马上就翻新了宅邸。”我又指着李家,“李家老太太过寿,白知府送了一座万寿图砖雕,百余个篆体‘寿’字雕刻在一块巨大石板上,在场的人无一不瞠目结舌拍手惊叹壮观。”
听到这我的倒霉弟弟几乎听傻了,我掐着他下巴看着他眼睛说:“考吧,文举武举不管是哪个,你考上了封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知县,也会比你之前在南家,在大夫人手里过得更好。”
听见最后一句话,他没忍住动了动,我敏锐地察觉这孩子之前在大夫人手里估计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但是锦衣玉食包裹着从蜜糖罐里被扔出来,谁不想再爬回去。他今天晚上闹这一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这倒霉弟弟终于在我面前乖顺了些许。虽说长姐如母,但我也不能一直端着架子,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呢,这当然不是我的问题,是他一直摆着臭脸不说话的。
“南武德。”我一路拉着他,他把半张脸埋进领口里闷闷地回答。
南武德,无德,“是不是还有个叫南武才的。”他点点头没吭声。我扯了扯嘴角,这个名字,真是幼稚的恶毒。他们这一辈起名确实是武字辈,但无德无才,真是最毒妇人心。
我这倒霉弟弟可能也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在被叫名字懵懂之际,不知道受了旁人多少暗中耻笑。
“今天开始你叫南曜,是母亲给你起的,只是她还没来得及……”
月光与阴影在我脸上分割出鲜明的刻影。
(三)、
我深谙趁热打铁之道,扒拉着旧箱子翻出了娘亲教我时用的启蒙课本。但是读书之事也不能一下子逼太急,对于南曜温水煮青蛙,循序渐进,或许更好。就暂且卯时起床,辰时读书。
这小子开蒙比旁人晚太多,大夫人给他们请的教书先生估计也是个斗大不识几个字的酒囊饭袋。别的小孩估计已经“三百千”倒背如流了,我还得兼顾着教识字写字。
书页里落下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没一会儿就蔫了吧唧的头直点地。我敲着黑板,“别睡啊别睡,你现在睡一觉就离你之前的锦衣玉食的生活远一分。来我们再背几句诗。”
我本以为他肯定坚持不了太久,学习太苦,我又十分苛刻,背不多就打手掌心。没想到他还真坚持了两三月有余。
荣华富贵对这小子来说真真就是驴面前吊着的那根萝卜。
只是禁不起夸,开了春,天气暖和了,就疲懒起来了。起不来,不会写,背不会。趴在桌子上摆烂,一副我就不学你奈我何。
我也不生气,好说好说,出去玩去吧。
这一听我要放他出去玩,也不困了,也不累了,眼睛都亮了,又心里直打鼓,好像他只要敢前脚迈出这个门,我后脚就拿竹板打他手心,他踟蹰不前,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真的?”
“当然是真的,出去玩吧。”我瞧都不瞧他一样,在纸上笔走龙蛇。
这小子长相随我娘亲,浓眉大眼的,俊朗得很讨喜。主要是很会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到黄发,下至垂髫,连临街开酒楼的周大娘子看见他都欢喜得不行。
可他那些小伙伴儿们估摸着正在书海里挣扎呢。这一切都要从林家那位大公子说起,去年高中进士后点为了翰林。都说“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阁拜相这位林家大公子可谓是前途一片大好。
发榜那日,吏部和礼部的官员手捧着圣旨,鸣锣开道,那大公子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更有宝马香车准备榜下捉婿,万人空巷踮着脚围观这一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林家老太爷当时已病入膏肓,敲锣打鼓进林家的时候,竟活活吊起来一口气,当天人就清醒了,第二天床都能下了。
当时洛城的街头巷尾传的都是这喜闻乐见的事,于是邻里八乡莫名卷起来一股求学的风潮,早早就把孩子送进私塾,求个鲤跃龙门。
都说昔孟母三迁择邻,这倒是省了我的事了。
我撩开倚花堂的帘子,李家大小姐李和婳正在观赏她那瓶中的瑞香,见我来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你这种花种得远胜于旁人,这插花技巧更是精妙,将你安排去排办局,真是没埋没了你这个人才。”
我与李和婳是意外相识,她知晓了我的身世,又为我的遭遇忍不住伤怀。洛城不比京城,能与她说得上话的,年纪又相仿的闺中女子寥寥无几,她一时有引我为知己的意思。我起初在茶酒司帮工,彼时她正学着如何掌家,将我调到了排办局去,只管挂画,插花。这些也是母亲同外祖母学然后教授于我的。
我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干活干得也勤谨,除了在排办局,几乎就是在她屋里当差。说是当差,其实更多的她只让我陪她聊天,画画,翻书解闷。
李和婳是名动京城的才女,端庄的大家闺秀,目前正待字闺中。我俩能混到一起,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不小心捡到了她写的情诗,收信人是林大公子。
黄花时分,我那倒霉弟弟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估计今天受了不少创伤。左不过就是,“说好了一起玩谁学习谁是狗,结果你们扭头就上了私塾真的在书海里累成了一条狗。”他可能心中还隐隐奢望下了学大家还是好朋友,谁跟你是好朋友啊喂?我的好朋友是私塾的张三李四王五。
我看南曜憋得脸发红但依旧倔强得默不作声,估计是不信这个邪。我端着饭碗在心里默默冷笑,看你能坚持几天。
当然坚持不了几天,这种隔阂与无声无息的排挤跟他在南府经历的那些本质上大同小异。自己一个人招猫逗狗,下水摸鱼,听到朗朗读书声时,估计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果然在某一天早上,我叼着笔,在院里的石桌上铺开纸墨,李和婳想做个不一样的秋千,希望我能帮她设计一下秋千上雕刻的花纹。周大娘子摇着扇子晃了进来,人未坐声先至,“昭昭啊,曜儿上学的事你怎么不跟婶说呢。”
我:?
她风风火火坐到我面前,竹筒倒豆子一般,“婶知道你们家里条件不好,学费这个事婶儿能帮你们出的啊。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帮婶那么多忙,曜儿这孩子我看着也喜欢。上个学怎么了,婶有钱。”
说完还嗔怪了我一眼。
你说巧不巧,我弟弟上学这个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呢。
周大娘子使劲摇了摇扇子,看样子是走得着急,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又觉得无用,把扇子往石桌上一扔,“他还那么小,你怎么能让他去给先生干活,学费才几个钱啊。”
我这才理清楚这事的全貌,南曜那小子想去私塾,没钱但是又不肯跟我开口,于是跑去求人家先生,愿意给学堂做杂役换一个上学的机会。
别看他在外人面前见人三分笑,在我这里一直别别扭扭的。
这附近的私塾多的是乡绅富豪慷慨解囊捐助,所以学费并不算太高昂,这臭小子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估计以为是什么天文数字,他去求先生的时候可能自己把卖身契都写好了。
我从不避讳在他面前谈家中贫穷,谈卖字画生意惨淡,谈我的月钱只够勉强度日。李和婳未伸出援手时,我们两个人食不果腹是常事。
其实一开始劝他学习,也只是想利用他对南家那样的锦绣窝的憧憬让他安分一点,做个正直的人,不要添乱子。他刚到家中时对我的怨恨也不是假的,我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亲情可言。
现在连这样的大事,他都避过我自己做主,现在说修复亲情关系,我都觉得矫情。但是我确实不能视这条“鸿沟”若不见。
我苦笑,思绪之间也只是短短几瞬,周大娘子还在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我去厨房端了李和婳让我带回家的冰糖雪梨,边倒边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旁人家的孩子在他这个岁数,早就下地干活了。婶你不要太惯着他,况且跟先生亲近也是好事,他开蒙本来就晚,也得指着先生给他开开小灶。”
许是这冰糖雪梨做得和周大娘子胃口,我这几句话也说到了她心坎里,缓和了面色,但还是硬着嘴,“笨鸟先飞也得先把身子养好了,别给先生干活,落下一身病来。”
说着把这冰糖雪梨喝了个干净,“我母舅家的表兄搞了一个什么武艺结社,听着不正经,但是也是真刀真枪地搞。等寻个好日子我带曜儿去见见他,不说是拜师学艺,让他教一两招防身用,还能强身健体。”
我自然是顺着她说,三言两语哄走了周大娘子。这边刚哄走,我那倒霉弟弟也散学回来了,我知道他一向有主意,除了一些大事之外我也不想对他过多干涉,他吃饭时心里可能也在七上八下。
我擦了擦嘴,先开口打破了这煎熬的安静,“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老头……老先生。”
“行拜师礼了吗?”
“……没有。”他把头埋得更低。
看起来这拜师还只是我弟弟的一厢情愿啊。
我打发他收拾了碗,让他在外面院里拎着菜篮子等我。转身从衣柜上面翻出一个小木盒来,我摩挲着表面,没有留恋太久,把里面的三四十纹钱全取了出来。推门出去的时候,南曜正闷头踢石子,看起来整个人蔫蔫的,有点可怜。
“喂,走了。”
晌午的市集也分外热闹,南曜看着我挑了几把芹菜,又买了些莲子红豆,最后转到肉铺去挑了些干瘦的肉条,付钱也付得干脆,平时很少吃这么精细的东西,南曜差点以为是自己最后一顿晚饭,拎着篮子肉眼可见的忐忑不安。
敲开他们先生家门的时候,这小子还有点发愣。
教他的先生看着很面熟,确实是城里有名的大儒,身穿宽博衣衫,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用紫纱罗作长顶头巾,这是中了举人的意思。
我恭恭敬敬将篮子放到先生的桌上,他抬眼皮一瞥里面,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肉,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嗯,束脩六礼,还算规矩。”
我一听这意思就是我可以开始陈情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带着南曜一同跪下,“先生仁心,小女子的父母早逝,家中穷困潦倒,亲戚无一人接济,唯有我和幼弟相依为命。幼弟自小嗜学,从小就胸怀大志,或夜昏怠,寒冬腊月里,就用冷水冲头洗脸……”
说到情深处,我忍不住哽咽,不停拿帕子擦拭。抬眼偷瞄先生,没想到他居然睁开了两只眼睛,也不再摇头晃脑,只是扼腕叹息,不知道共情了哪里,看起来十分动容。我说得更加起劲,以至于泣不成声。
南曜慌了,他确实从未见我哭过,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以至于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姐,你,你别哭了……”看着十分手足无措。
到最后,夫子长叹一声,抬手说罢了,又唤女使端盆水进来。
我一瞧,这是成了,要行拜师礼了。南曜这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还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站起身顺手把他提溜了起来,“先生大德。曜儿还不快过去。”
那先生抖抖袖子,伸手帮他整理好了衣冠,婢女将水盆端到他面前,正反各净两次手,这就可以开始行礼了。先九叩至圣先师的孔子,再三叩先生,献上投师帖,等到时择吉时跪拜献茶,才算是真真正正名正言顺地拜了师。
我趁机追问,“书塾可有什么地方缺帮工?”
先生稍一思索道,“让他去饭堂吧。”
我一听,差点没乐出声。呦,早饭都帮着解决了。
回家路上,南曜抱着先生回赠的《论语》和葱,闷声不语跟在我后面。走一半路,他憋出来一句,“南昭你也挺会演啊。”
我眼里哪还有泪痕,快乐都要溢出来了。
我用手指头使劲戳了戳他的额头,“我这是为了谁啊?这时候倒不叫姐了。”
他又不说话了,我也懒得搭理他,哭饿了去找李和婳蹭点心,就用上午画的画换好了。李和婳看了果然爱不释手,挽着我的胳膊唤我知己,我义正词严地推开她说知己归知己,赏钱还是要给的,我这纸墨哪个不需要花钱买?她嘟嘴说我浑身铜锈气。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颠着手里的沉甸甸的荷包,李和婳对下人从不吝惜赏钱,无论她给多少我都不会太惊讶。
我抻着背推开了院门,愣了一下又猛然关上,很好,在李和婳的赏钱和我那倒霉弟弟突然殷勤之间还是后者更让我震惊。我扒开一条门缝,看着我那十二岁的弟弟细心摆好碗筷,然后规规矩矩在石凳上坐好,还挺可爱的。
快入夏了,晚上屋里都闷热,我们就搬到院里吃饭。我回家晚,即便是吃饭也吃不到一起去。看来这小孩,今天晚上是专门等我的。
我叹口气,推门走了进去,“呦,今天这么勤快啊,这是在专门等我吃饭?”
我竟从他眼里看出了明晃晃的鄙夷与无语,“已经很明显了,不要没话找话,快过来吃饭。”
那夜银盘子一样的月亮我记了好久,盛不住的清辉溢出来洒满了整个院子。好像我跟南曜的关系就从那时缓和了起来。
(四)、
日子走得飞快,三年也是在一眨眼之间,南曜这小子在读书上真真是废寝忘食,冬寒抱冰,夏热握火。就差刺股悬梁了,好在我拦着了。
这臭小子急于求成,等有资格参加秋闱,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考了一场,结果跌得灰头土脸。我知道他脑瓜子很活络,就是败在开蒙晚了。说来惭愧,我虽嘴上安慰,其实对他考取功名一事并未抱太大期望,没想到他收敛了几分傲气,闷声干大事,后来一举考过,成了举人。
我让李和婳掐了我三次,才确定这不是梦。
他的先生章行远大笔一挥向尧陆书院写了封推荐信去,推荐他继续到书院进修。
吾家有弟初长成,送他上马车的时候我还有点恍惚,他背着包袱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
“我跟和婳姐说好了,一天三顿饭,少吃一顿扣一半工钱。”
“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惆怅瞬间荡然无存。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他那些同窗们正笑着窃窃私语,撩着车帘子等他,真丢人啊,我几乎是推着他上了马车。
我拿手搭起凉棚遮着刺眼的日光,看马蹄扬起灰尘奔向百里外的尧陆书院,我深知南曜绝非池中之物,且看他能走到哪里罢。
当时南曜中了举人,李和婳比我还要欢喜,当即就想遣茶酒司来我们家帮着办场热热闹闹的宴席。
其实哪里用她动手,放榜第二天,我推开院门就跟一个笑得满脸褶子的婆婆差点贴上脸,“姑娘,咱们南武德南公子可是住在这里?”
天地良心,我一直觉得南武德这个名字抛开其中恶毒的含义,其实真的蛮好笑的。它对南曜来说也是黑历史一样的存在,当我故意犯贱在书塾下学时叫南曜南武德,他都会恼羞成怒飞奔过来要捂我的嘴。
所以我绷不住笑出来真是情有可原,我弯着嘴角道,“没有南武德,倒是有个南曜南公子。”
“哎呀,就是南曜南公子,瞧我这个嘴。”婆婆哂笑着作势拍自己嘴。我瞟了一眼她身后,
扭头,懒洋洋冲院里喊,“南武德,有人找!”
我那父亲,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也不怕崩到自己。当初纵容大娘子与我们断绝关系,赶出家门,现在带着礼假惺惺地上门认亲,却闭口不提名分之事。不过还是忌惮大娘子,又想白捡一举人儿子罢了。
南曜将他们轰了出去,我没让他把话说绝,毕竟后面的省试,殿试可能还要借一借南家的名号。大家互相利用嘛,皆大欢喜。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他们要认亲这个事在洛城闹的人尽皆知,不过那一行人好像下午就灰头土脸地走了,连李和婳都没听到什么风声,想来也是觉得丢人现眼,不敢声张。
南曜一走这个院里乍一下冷清了不少,少了个厨子的生活,确实是需要适应适应。
这几年我和南曜将宅子后面那个废弃的后园修葺了一番,重新种起花来。母亲的陪嫁里有不少奇花异草的花种,初到洛城时种出来的花就甚是风靡,尤其是那些嫁接品种更是抢手货。
我常常打发南曜提着竹篮去花市卖花,这小子黑着脸不想去,故意心不在焉地坐着,随缘卖从不讨价还价,别人提着篮子跑了他也只管翻书。多亏了他那张俊俏的脸蛋,别人也只会觉得,好一个酷爱诗书的少年郎,甚至还加价卖给他。
后来他的脸更黑了,因为赚得盆满钵满,我克扣了他的课后放风筝的时间,赶着他去花市,甚至一度想给他头上簪上花。
这两年,开凿的运河彻底修通了,洛城空前繁华了起来,舟车贾贩,四方汇聚,奇玉珠宝,琳琅满目。
跟我谈生意的商贩纷纷叩响了我们家的家门,这一日南曜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瘦高挑的女子自言姓薛,是洛城东南淮州来的花户,看见南曜卖的连翘格外与众不同,想同我谈谈花种生意。
淮州有淮水贯穿,土地格外优渥,以前多是粮户,不知怎的如今多了些园户、花户。
这薛娘子性子泼辣豪爽,于我竟有几分投缘。我自然是愿意同这样的人做生意,客客气气引进园子。
“这是百叶缃梅?”她剥开花瓣,细细嗅闻,“花头小而二十余瓣花叶繁密,蕊黄,香烈异于寻常梅花。”
“黄香梅咱们这边多少花户看了都头疼,你用了什么法子将它们养得这样好。”
在园子里转了几圈,把薛娘子看得是啧啧称奇,
“你这园子里的花这么多连我都叫不上名的,真是奇哉奇哉!”
回到暖阁时还在意犹未尽。
茶筅击打茶汤泛起白雪似的泡沫,盈盈一碗,薛娘子接过我递去的茶盏三两口喝完,她感叹,
“今天在姑娘这里可是开了眼,我就直言了,我是真心想同姑娘谈下这桩生意。”
薛娘子此行本来是想引种,结果在园子里逛了一圈生起了接花的念头。为了抢占行市,这些花户园户们,争先恐后推出各种花卉品类,薛家园子主推的特色是浅色胭脂楼,隔壁欧氏转眼就种出深色胭脂楼来。
薛家有技艺的接花工匮乏,在行市上愈发力不从心,如果能与我谈下这桩生意,真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说到最后,薛娘子咬咬牙,“无论种出来的花品相如何,所赚利润,皆与姑娘分成。”
南曜事后也同我说,薛娘子说话坦然实在,没有之前那些人九曲十八弯的心眼。
巧了,我也深有同感。
做生意嘛,正如李和婳常说,“都是你图我的我图你的。”
我深以为然,如果她前面那半句不是“嫁人娶妻嘛”的话。当时她正感怀自己的爱情经历,闺阁女子的伤春悲秋,可以理解。
我施施然又给薛娘子添了杯茶,问她家中种花的有几亩地。
薛娘子疑惑但答,“十二亩。”
“其实我这里也有一桩生意,想同薛娘子谈一谈。”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李和婳告假出了门,直奔淮州去,亲眼见了见薛娘子家十二亩地的园子。薛家的园子叫留香园,其实早就有了只做樵采收购鲜花再转手卖之生意的意思。只有薛娘子一直咬牙不肯点头。
我若是想打入花卉行市,单凭我一个人外加南曜半个劳动力,侍养那一园子的花都勉强,何谈大量种植。我租薛娘子的地,租薛娘子家的花农,种在留香园的花也可以挪出一些让他们用来改良花品,我还可以去给薛家当这个门园子。到时候租金工钱利润按合同上分文不差的给,但是接花出来的新品种所赚我要四六分,我六他们四。
薛家不会不答应,因为他们家的生意每况愈下,但是正巧遇到我来雪中送炭。我从自家园子里挑出来的几个品种花,确实是稀世之珍。若是培育成了,只会有市无价,实在是很令人心动。
于是这桩生意就这样宾客尽欢地谈了下来。
经过一年的磨合,薛家的花业东山再起,我也跟着小赚一笔。给南曜的包袱里塞票子的时候格外阔绰。南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要给我打欠条以后还我的扫兴的话。
平时没少使唤他干活,权当一次性结清几年的工钱。
我与薛娘子在这段时间里私交倒是愈发深厚。这天,我前脚刚推开家门,她后脚就来了。穿着对襟长袖小褙子,拎着猪皮肉,水晶鲙,提着一坛桂花甜酒——这酒还是我帮她酿的,来我这里偷闲。
吃饱喝足瘫在摇椅上,抬头便是振翅欲飞的白玉兰。
她拿扇子盖着脸,问起我李家议婚的事。
是了,李和婳和林家大公子马上就要结亲了。
我捻着手里的叶子,“定礼聘礼都下了,一提娶亲林家说什么,大公子要为伯公守丧,他那伯公好像还不是亲伯公。借着这个倒开始拖延了,惹人发笑。”
“你不知道那林家大公子在京城有多抢手。”她把扇子拿下来,撑着脸啧了一声,“我大伯刚从京城回来,说城里都流传着官家的平宁公主都十分属意他的风言风语。”
说罢她也觉得烦恼使劲扇了扇扇子,“罢了,还说一会儿带你去听戏。我还是回去拾掇拾掇花往李家送送吧。”
薛家现在是李家花卉的特供户,出了什么新品种都紧着李家先送。
说罢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临近傍晚,我才去找李和婳,看她坐在院里的秋千上发呆,散落下来的几根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我以为她也听了京城那些风言风语,正在伤神,斟酌着语句正想安慰她,谁知她见了我眼睛先亮了起来,“昭昭,你说这百合、夜合花萱草配在一起我觉得有些过于素雅,再配个什么好。”
“配橙红的石榴花吧,若是有白色的复瓣栀子也可以挑几枝调和一下色彩?”
这个问题有些跳脱。
你家林哥哥在京城都快当上驸马都尉了!你还想着怎么插花!
她拍拍秋千示意我坐下,“有情人就该终成眷属不是吗,就像话本里那样。而且林致他心里是有我的。”
她说得很倔强。
……话本子害人不浅!
(五)、
李和婳在情情爱爱方面出乎常人的执拗,家世注定了她没有别的苦可吃,若自寻苦处,唯有情爱之苦。
之前也是有一茬接一茬的媒人叩响我家的门的。我拽着南曜帮我去打发她们,看他前脚还在炸毛说别摸他头,后脚迈进前厅就故作老成似的胡说八道,
“大姐姐不在家。”
“大姐姐心有所属。”
“大姐姐与人已有婚约跟陈家四郎可能没有缘分了。”
……
要不然下次说自己是寡妇算了。我躲在屏风后面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日子太苦了,甜言蜜语值几两钱呢?
心中这样想着从李家出来,拐进了巷子,只觉得今夜比平时昏暗了许多。
眼皮冷不丁地跳了跳,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一条街开外的市井夜市正热闹欢腾,夏日晚风徐徐吹来,我嗅到了里掺杂的一丝丝血腥味。
只听哗啦一声。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我家墙头滚了下来,掉到了离我一丈远处的瓦片堆里,我的拼了命将惊呼噎在嗓子眼。他几乎被阴影吞噬,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那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我心中警铃大作,出门不拜神,麻烦找上门。不管他是被人追杀还是追杀不成被反杀,偏偏撞在我家门口,我直呼晦气连搬家都想好了,拔腿就走打算先去投靠李和婳一晚。
这真不怪我心肠冷血,这么多年无依无靠又拉扯一个弟弟,一直秉承的就是从不多管闲事这个理。今日伸出援手,日后有人要杀我灭口,我都无处喊冤去。
阿弥陀佛我什么都没看见……没走两步一个踉跄险些脸着地栽在地上,只见角落里那人趴在了地上抱住了我的左腿。
我新买的裙子!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使劲扒着我的腿,也不知道受重伤的人哪来这么大力气。
我毫不留情地掰着他的手,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这位兄台,生死有命,你何苦牵连上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