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姑娘肯救,在下一命,我必定,必定,感恩图报、结草衔环报答姑娘的恩情……”是个很年轻的声音,不过听起来确实离死不远了。
他还在垂死挣扎死不肯松手,我试图拔出我的脚的时候,还不小心在他脸上踹了几个鞋印,“这辈子的恩情下辈子再还,你这算盘打得也不怕崩着自己。”
巷子深处传来吱呀开门的声响,我瞬间噤声,他趁机用胳膊圈住了我的腿,这个登徒子,我咬牙切齿,“撒开我,我救你。”
那人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卸了力,心安理得地晕了过去。
我捂脸,认命了,努力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将他拖进了院子,扔在了西厢房的床上后。端着盆水出了门,借着灯笼微弱的光,任劳任怨处理完他留在巷子里瓦片堆上的血迹,才回去观察这位兄台的情况。
总之看上去非常不好,衣服已经被血迹浸得没有了原本的颜色,我默念了几句“色即是空”伸手把衣服给他扒了个干净,当然这位兄台死鱼一样瘫着我也没心情起什么“兴趣”。
白净的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刀剑伤,有的深已入骨,还汩汩流动着血,甚是触目惊心。
好在前几年南曜学武时也经常受伤,我在那时练出来的包扎的手艺还没有生疏。顺手潦草地给他抹了几把脸,露出苍白的冠玉般的容貌来,与南曜俊朗清逸的脸不同,这人多了几分妖冶魅惑感。此时长睫轻颤,眉峰紧蹙,好一个易碎的病美人。
看了美男我烂了一晚上的心情也没有丝毫好转。我看着他弄脏的被褥实在是嫌弃又无奈,提着他衣服的一角打算拿去烧掉,里面丁零当啷掉出一堆东西来,都是玉佩荷包什么的。
哪有刺客杀人是带着一堆东西去的,这兄台倒霉估计是被杀那个,这一身伤怕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我可能给自己招惹了一个大麻烦,自嘲地想着把东西全堆在了他枕头旁边。我可没有趁人之危夺人钱财的爱好。
席珩做了一个混乱的梦,烧着了天的火光,那双将自己推出来血肉模糊的手转眼化成焦黑的枯骨,烈焰舔上他的衣角转眼又化作大雪砸弯了他的腰,雪花锐利得像月下的刀光剑影,他耍了个花招才侥幸从刺客手里捡回一条命……一切开始倒转了,母亲温柔地替他擦着脸上的泥点子,他撒娇地脆生生唤着,“娘亲,娘亲。”
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回音,“在呢,在呢。”听起来十分敷衍,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又脆生生地问,“小舅舅呢,我想同他练剑。”
那声音顿了一下,“小舅舅?”又接着敷衍,“你小舅舅上书院学习去了,来,乖啊张嘴吃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开始挣扎,我舅舅死了十几年了在地府上书院吗?
梦境刹那间碎成了一地齑粉,连同光怪陆离的画面被漩涡卷回了记忆深处。涌进来的日光太过刺眼,他抬手想挡一挡。
我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才没被他碰翻手中的药碗。
只见这位兄台悠悠转醒,我看他灵台尚不清明,使了个巧劲将他搀起来,“先别说话,把药喝了。”
他看着甚是乖顺,双眼迷蒙像沁水的桃花,我想起刚刚他被梦魇住时略带痛苦的呓语,唤我娘亲,看他的眼神里都带了点慈爱。
“多谢姑娘相救,在下姓席,名珩。”
估计是个编出来的名字吧,我敷衍地嗯着,给他递了杯水漱口,“我叫南昭,你要是觉得喊不顺口,还叫我娘就行。”
他被水狠狠呛了一口,使劲咳嗽起来又不免牵动身上的伤口,一时五官格外狰狞,额头浮起薄薄的汗来。他脱力躺回床上,也可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苦笑着道,“让姑娘见笑了。”
其实我还蛮遗憾的,南曜小时候眼里只有他的“荣华富贵”,没什么切实的“长姐如母”的感觉,刚才过了一把短暂的瘾,有些回味无穷。
这时薛娘子叩响了门,“昭昭,粥已经做好了。”
今个天刚刚擦明,这位兄台就发起了高热。得亏薛娘子今日要与我商量花种的事,早早就来了,我忙托她出去抓了些药回来。
一上午真是兵荒马乱,我见席珩闭眼似是又睡了过去,轻手轻脚关上门跟着饭菜的香味去前院寻薛娘子。
“我估摸着你早上肯定没吃饭,给你煮了些栗米粥喝。”她拌了些糟黄芽端来桌上。
薛娘子看着大大咧咧,其实粗中有细,我不曾同她说席珩的来历,她就当没此事,闭口不提。
还是我主动同她谈起席珩的事,只说他是我母亲小舅家的弟兄,在路上冲撞了伯爵府迎亲的车队,遭人打了一顿。暂借住在我这里养身子。
这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这话说得其实漏洞百出,这么多年了,周围人都以为我同南曜是可怜见的孤儿,也从未见过什么亲戚走动,她也只是叮嘱我要注意安全,防人之心不可无。
送走了薛娘子我才想起来床上还躺着个病号,只得又任劳任怨地把粥热了热,给他盛了一碗端过去。
席珩看见我手里的粥,脸上积了些哀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还以为姑娘将我忘了,我还等着快快痊愈报姑娘的大恩大德呢。”
“停。”我把碗塞进他手里,“这些虚的就不必说了,你先喝,喝完我们聊些实的。”
席珩:?
他迟疑地喝完了粥。
我心中也打好腹稿,取了桌上的算盘来。
“方才给你抓药花了薛娘子四十七文,你喝的这粥里的精米我三十文一担买的,哦,当然不能全算在你头上啊。”
我又点了点他身下的褥子,“我这被褥也是不能再要了,料子虽然不贵,但是也是时兴的纹样,按每匹三百文的价格也不算坑你,还没给你算上棉花的价。”
我拨拉着算盘算出一个数来,冲他眨了眨眼,意思是,识相点,给我钱。
“还有我们家墙头的瓦片。你不会是想翻进来我家吧但是挂墙头上了吧。”
我发出灵魂质疑。
席珩眼角微微抽搐,不过他飞快反应过来,笑若桃李,“多谢姑娘相救,姑娘受惊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摸出个玉佩塞进我手里,“不过,恐怕还要再多叨扰姑娘几日。”
我瞧了一眼那玉佩,通透的白玉雕出盘卷的竹枝,叶脉竹节栩栩如生。还挺上道,“好说,好说。”
“哦对了,还有你这衣服,是你小舅舅的。”我冲他笑得狡黠。
席珩:……这个事情过不去了是吧!
他丝毫没有被扒衣服的不自在,反而趁机问我,“姑娘不问问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我把玉佩收进袖子,“问了是为了让我在死的时候死个明白吗?”
他依旧笑眯眯的,不过应该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怎会,姑娘不顾安危救了我,我自然不会再让姑娘陷入险境,其实昨天的也只是意外而已。”
“没所谓的,我既然选择救了你,将来有什么事也不会后悔。倒是你,等你养好伤就快些走吧。”
“这么快就赶人吗?真是绝情啊。”他低声咳嗽了起来,还忍不住插空贫嘴,被我按回了床上。
我抽空给南曜去了一封信,他这些年一直在书院苦读,准备参加后年的春闱,前几天来信说这段时间想回家休息几日。我给他回信让他看见家里多了一个大活人不要惊讶,这是他姐姐为他后年科考中状元郎积德呢。
(六)、
席珩这个人其实颇有点死皮赖脸。
且不说一养好伤就跟个狗皮膏药一样缠着我,让我带他瓦舍勾栏玩。
“十里长街市井连”。
“夜市千灯照碧云”。
我坐在桥头跟挑着扁担的卖花郎闲聊他们这一行的行情,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把刚买的香糖果子都递给他,打发他到一边逛去。席珩拎着小匣子有些哭笑不得,穿过人潮到前头铺子里给我买冰雪冷丸子去了。
但我一提他伤已经养好,何时走的事。
他就开始西子捧心,揉着额头称自己胸闷,我无言,把他的手挪到胸口告诉他揉错地方了。
席珩是懂恃美行凶的,尤其是早上睡醒倚着门框同我问好,揉出的眼尾那一抹红痕,昳丽得令人眼晕。
不过也确实没发生我想象中刺客杀上门那种事,即便我时不时催着他走,他交房租也依旧交得大方,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快把身家赔给我了。
就这样一来二去了两三个月,估摸着这些日子南曜就要回来了。上去给他寄信之后,他一直没回,我也没放在心上只当他课业繁重。
这天我撇下席珩,同薛娘子去集市看新来的布料,准备做冬衣。
谁能想到南曜这小子竟不吭不响地回来了。
席珩也没想到,院门推开进来一个男子,看见他第一眼,就抄起边上的扫帚袭过来。
那还是他打算拿来收拾院子表现一下自己贤惠的扫帚!
席珩脚轻点着地连连后退几步,躲过南曜一个横劈旋身上了屋檐。
这气势上看上去可不是花架子。
“这位小哥,有话好好说,不要上来就打打杀杀的。”他眯着眼,收敛了几分玩世不恭,试探着求和。
南曜没有搭话,似是要再动,门外传来了薛娘子的惊呼,“哎呀哎呀这是在干嘛啊。曜儿你回来了?快快,放下笤帚。昭昭,快点,曜儿回来了。”
我跟着薛娘子进了院,抬眼就看见了我那应该还远在尧山书院的倒霉弟弟,“南曜?怎么回来之前也不寄封信。”我把买的拍花糕放到石桌上,抬眼一瞧,“哦还有个檐上君子?席珩你要是把瓦片给我踩坏了就给我把屋顶翻修一遍。”
席珩眉梢一挑,恍然猜出来了南曜的身份。点着垂脊下来时,整个人都蔼然可亲起来,“失敬失敬,原来是南小公子。”
“席兄客气。”南曜放下手里的笤帚不卑不亢。
“既然这样,今天不如由我做东,去回风楼,请薛娘子也一同来,为南小公子接风洗尘。”
回风楼是洛城为数不多的正店,那花团锦簇的彩楼欢门就气派的让人望而却步。无一不是达官显贵。
薛娘子咯咯笑,“还有我的份呢,能点菜吗?”
哪还需要点菜啊?
席珩一向阔绰,那珍馐美馔流水一样端上桌,薛娘子都有些傻眼,不住地瞟我。
看我也没用,每每问及他的身份都会被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我没有追问过,毕竟我们的“南家”是哪个南家我也不曾告诉过他。
南曜面上倒是波澜不惊,自若地同席珩闲聊,人模狗样的。我心甚慰。
薛娘子沦陷得十分坦然,毕竟被两位美男子轮番敬酒。我将她扶上马车时,她还笑得见牙不见眼,脂粉也遮不住脸上幸福的酡红。
这顿饭吃得极撑,直到晚上入了夜才饿起来。我去厨房寻点小零嘴,站在院里就看见南曜在灶前忙活。
“做什么好吃的呢?有我的一份没。”
“没有。”他看见我丝毫不惊讶,“你这么能耐了,都能捡人回家了,还吃什么饭啊,辟谷当神仙去吧。”
说着把两碗丁香馄饨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嗯,熟悉的南曜牌阴阳怪气和口是心非。
“人都已经救了,现在说这个多矫情啊。”
“是啊,人都已经救了,还不清楚人家底细呢。”
“之前总觉得可能是高官显贵家的公子,今天这顿饭吃下来,更像是皇亲国戚。”我早已能熟练过滤南曜的怪声怪气,不过这确实是个正经事,他也是担心我,“不用你说,我也是想过几日寻个由头将他打发走。”
“你别被美色糊了眼就行。”他冷哼。
……啊,男孩子的心思真难猜。
我呼啦呼啦他的脑袋转身就跑,“你放心啊曜曜,在姐姐眼里你最好看。”
“南、昭!”
月色溶溶,南曜在身后气急败坏。
第二日我带南曜去李府探望李和婳。
城里的流言蜚语是杀人的刀子,李和婳终究还是因为忧思过度,病倒了。
她靠在软枕上,看见南曜,多日缠绵病榻终于有了些精气神,她也是真把南曜当弟弟。
一会儿邀请他去京城李府上李府的书塾,一会儿说自己同翰林学士家的小女儿有过几面的缘分。
同我们说了好些话,后来心力不支才被扶回了床上。
林家那边借着她这段时间病倒的事,更拖着不肯接亲,估计是沉浸在那个让林致当驸马都尉的春秋大梦里吧,只可怜了李和婳大好年华被如此糟蹋。
她差人说过几日她身子好些了,再请我们到李府吃酒。
没等到她请吃酒,先等来了薛娘子。
薛娘子是带着气来的,夏末的时候跟吴府,伯爵府这几家老主顾都说好了,包了冬至之后的花材。这几天又说提前在别家定了,一打听说是有几家花户攀上了知府的关系,打出了名气。今年冬天生意可能不会太好干。
“虽说是老主顾了,这事做得是真不地道。不过也怪我,应该提前同他们定下契,口说无凭的,现在都没处说理去。”
生意起来了之后才愈发觉得没有关系寸步难行,与薛家交好的杨刺史也高升到京城去了。
这倒是勾起了我心里一直在转的一个想法。
“盖园子?”
“其实我早就同南曜商量把后面的褀园彻底翻盖一下。”我将蜜饯泡进茶里,“不如就赶在今年冬天之前,正巧今年那暖房里的牡丹长势喜人,到时候邀人来游园,在暖阁焚香点茶。”
“在洛城这倒是新鲜,只不过我听说在京城里,倒是有不少人开这样的园子。”
“钱呢,咱们就象征性地收,主要是趁机引进点新的客源来。有看上的花可以订购,第二天从你那里拉来就能给摆进自家的园子里。”
“这钱啊,哪能象征性地收。”席珩解着攀膊,厚着脸皮走进来插话,“一定要说园里有奇花异草,价要高,要配得上那些达官显贵。这个时候可以再顺势做些人情……”
上次他果真踩坏了瓦片,某天下了好大一场冷雨浇透了南曜满床。他像湿漉漉的炸猫猫一样,阴着脸,然后踹开了我的房门。
冤有头债有主,你向我发难干嘛。我愤愤不平,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门。
是谁把他捡回家的啊。南曜的眼神好像在看死人。
当然后来席珩自知理亏,悻悻跟着泥瓦匠一起翻修屋顶去了,今日正好交工。
我斜睨席珩,平时半分身世不愿透露,除了偶尔在一掷千金上刹不住车,一直都是不显山不露水,这时候怎么不装了。
“以前没有发现你这么懂啊。”我小口喝着茶。
“只要是你需要的,我都可以懂。你点点头,我把京城的园子给你搬过来。”
他对我的阴阳怪气置若罔闻,鸦羽般的眼睫上还留有刚刚梳洗完的水迹,虔诚地看着我,想要求得我垂青一样,等我给他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从京城搬过一座园子就不必了。”
他知道我这是点头了。于是偷到腥的狐狸露出了本来面目。
“不过这样一来可能又要在姑娘家叨扰些日子了。”
啧,我们家到底有什么好的啊喂!
席珩此人言出必行,每日天不亮就去我家园子溜溜哒哒,写写画画,傍晚才回来,错过了吃饭的点就缠着我要吃的。
南曜差点捏断一根筷子。
过了一些时日还真画出像模像样的图纸来,这次找的是上次翻盖屋顶,席珩找来的洛城最好的泥瓦木工,人家传着看了一遍都连连咂舌,这样的庭院建筑,真是精妙,恐怕只有京城才有。
席珩日日去监工,等园子落成时,正巧离年三十也没有几日了。我招呼了几桌回风楼的好酒好菜进祺园,又让薛娘子给经常照顾生意的老主顾们都发去了请帖。
席珩提笔,“再加上这几个人吧。”
是洛城的几位达官显贵的官眷。
那天褀园门外车马骈阗,园内红飞翠舞,我同南曜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席珩这位出钱的大爷也没忘给邻里邻居还有那些瓦匠木匠单独置办了几桌。
等深夜喧嚣退去,我裹着披风,坐在屋顶上醒酒,席珩无声无息地坐到了我的边上。
我看他从中午喝到晚上,眸光里才显出些汪着水的醉意,真是海量。
他说话声都变得慵懒起来,黏黏糊糊地往我身上贴,
“昭昭,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人喝醉了终于露出点平时掩藏的偏执来,我推不开他,便任由他把脑袋埋进我的披风里。
“看你走得如此匆忙,想必此程多有风险。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他好似睡着了,过了一会儿驴唇不对马嘴的接话,
“我府里有好大一片园子呢。”
为什么又扯到园子了……
“哦,那有妻妾外室几何啊?”
“没有,只有你一个……全拿来给你种花。”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傻孩子,我哪是喜欢种花啊,我只是喜欢有钱花。
其实席珩从不掩饰他的爱意,只不过他不说出口,我就不用回绝。
清晨我推开门,阳光明媚得晃眼。
南曜站在我那几盆鸢尾前,好看的眉头皱成川字,时不时翻翻手里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册子。
这个册子我可太眼熟了。
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苦力南曜自然逃不过被我抓壮丁。无非就是把花搬进花房、搬进院子、搬进市集、搬到牛车上给人家送货去。
他哪里认得那些花,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我同他嘱咐一遍,他可能是迫于自尊心不懂也不愿意问我。
别人要鸢尾,他把玉蝉递给人家,闹了个大红脸。
后来才发现他开始随身揣着个小册子,我悄悄翻过,里面记的都是我平时说的话,什么花长什么样,浇水几何,哪个喜阴喜阳都做了整理,还用稚嫩的笔法画了插图。
可以出书当幼儿花卉启蒙了。
南曜从余光里瞥见了我,眼疾手快地将册子塞回袖子里,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席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连屋子都给你收拾好了,真贤惠啊。”
我笑眯着眼,不想这么轻松就顺着他的话说,“你放心姐姐一直都觉得你最贤惠。哎,你刚刚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南曜眼神飘乎地把我往席珩住的屋子推,“他还留了一堆东西,估计是把身家都压在这里了。”
屋门打开,窗明几净,席珩把他随身带的玉佩之类的玩意都搁在一个匣子里放在床头。
被褥好像还带着没有散去的余温,我莫名觉得这偌大的院子安静得有些寂寥。
(六)、
屋外南曜在拾掇我那些花花草草。过了十五,他便立即动身回书院了,我好像变得耐不住寂寞一样三天两头往李和婳那里跑。
李和婳今年身子骨养好了许多,看她难得有精神。她说打算秋分凉快点了,就回京城去。
随即把药碗放下,郑重其事地问我,“昭昭可愿意陪我一同去京城?就当是我邀你去小住一段时间,我想聘请你教教我那几位庶妹插花。”
“我学的花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淫巧技。”
“你休要搪塞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伯爵府的大娘子都请你过去上过课。”
“我那几个庶妹可比伯爵府那几位姑娘乖巧多了。还是你怕南家找上门?我让下人的嘴严实点,也不会有什么口风露出去。”
看她这时又露出些管家时的风范来,心中不再郁结,精气神都好了。
李家与林家的事,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林家的错处。
李家在气势上非要争个高低,倒显得自己虚张声势,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来。
这聘都定了,迟迟拖着不娶是可以上公堂对峙的,那林家能扛得住众口铄金几时啊。
“而且左右曜儿也要京城科考,你去了京城还能替他打点打点。”
“我倒是不怕南家,当时说得很清楚,我们关系已经断干净了。”我剥着橘子,“但是要是见着南曜了,保不齐起什么歪心思,我去了还能替那小子挡一挡。”
随即又心念一动,“听说往年中秋,京城里会有摆花展?”
“是了,今年估计多的是菊花桂花吧。”
你瞧,谈生意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褀园有薛娘子帮忙盯着,其实生意走上正轨之后,我也是在家等着拿钱罢了 。
于是在秋分前几日,我坐上了李家的马车,同李和婳一起往京城去。
京城还是那样繁华,皇城根低,天子脚下,所以繁华中带了几分威然。
李家不同寻常人家。
经常能听见屋子里的欢声笑语,那是大夫人和底下几房妾室聊得正欢。
两房妾室都是没什么心眼出身的官宦人家的良妾,大夫人为人宽厚有礼,又舌灿莲花,京城中的风评一向是极佳。
我这样无身无份的人去教导人家几个女儿花艺,非但没被怠慢,府里人还有那几个姑娘都对我以礼相待。
这样和睦融融又有规矩的内宅,可是让我新鲜了好一段时间。
“关于插花的比枝配色,你们好好琢磨琢磨,下次上课给我交个作业上来。”
李府早就张罗着中秋夜宴,登台赏月、拜月的事,这几个姑娘心思哪还在插花上,所以我最近都早早给她们放了课。
“昭姐姐,今天晚上还有菊花饼吃吗?我最近都好好做了你留的课业。”这是李和婳的四妹妹李和絮。
“昭姐姐今天要跟我放水灯,没空给你做菊花饼。”这是李和婳的五妹妹李和纾。
“你骗人,你哪是去放水灯,你是想趁机跟晋王爷偶遇。”
“李和絮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敢说你不想看晋王?”
“我不想,平时诗会宴会他都不常来,怎么你想偶遇就能偶遇?昭姐姐要是没有菊花饼,那我就要喝望仙楼酿的新酒。”她跑过来扎进我怀里撒娇。
李和絮身子骨自小弱,但是嘴馋,家里人疼惜她,都是要什么给什么吃,还是半年一大病一月一小病。
“好好好,一会我同你三姐早些出门,看看还能不能买到月泠酒。”
中秋佳节,官宦权臣家的女子都纷纷出门赏月吃酒,李和婳的二妹也早早就开始准备去参加侯爵府举办的诗会,去的都是些青年才俊,王公贵女。只有她出不了门,也是可怜。
“我等你们晚上回来拜月。”我们已经走远了她还在依依惜别。
街上彩灯如昼,金菊垒筑成黄金高台,步履之间熏染了满袖桂花清甜。
京城的摆花展在中秋之后才是重头戏,不过现在早早地就筹备起来了,都是附近花户园子里摆上来的菊花。说都是菊花,竟也能称得上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李和纾拎着盏兔子灯许是逛累了,但是硬撑着要去旁边的糖水铺子吃果子,吃着吃着竟睡了过去。我哪里抱得动她,只能拿斗篷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的,别受凉。
我们坐在铺子最里面,紧挨一条死巷子,却没想到会撞见有人在角上起争执。
“公子,公子有话好好说,你要是打人我就报官去了!”
“报官?”
“我们同你订了六百八十盆徽州贡菊,你竟,你竟混了杭白菊在其中糊弄我们!你早就知道瞒不住所以专挑人多眼杂的时候跑路。来人,把他拖走!”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礼部侍郎的嫡次子,连做生意的银钱都拿不出,还要使劲压低价逼我卖给你!哪有这个理……”那人被捂住嘴拖走了。
李和纾半梦半醒,同我小声嘀咕,“昭姐姐,贡菊和杭白菊我觉得长得都一样。”
“杭白菊的花心特别大,贡菊几乎都是花瓣,我们家园子就种了很多,改天你可以跟你大姐姐一起去玩。”我刮了刮她鼻尖想哄她起来。
“没想到姑娘竟懂得这些。”
那人怎么又回来了?
“方才不小心听见姑娘家中也有种花的园子,在下冒昧问姑娘名姓。”
“贱名恐污尊耳。”
我依旧背着他,没有回头。
“在下想请姑娘到望仙楼一叙,望姑娘赏脸。”他不依不饶。
“望仙楼……”李和纾听见这三个字倒是彻底清醒了,“昭姐姐我们还得去望仙楼给李和絮买酒……”
“李和絮?”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情绪都激烈起来,“不知姑娘是李家哪位姑娘?”
“不是李家哪位姑娘。”我扶着李和纾站起来,给她用斗篷捂好脸不让她回头,“公子是外男,与我们同行有失妥帖就不聊了。天色已晚,我们先告辞了。”
“啊,抱歉,是我唐突了。”他愣怔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我拒绝地这么干脆,“等我准备拜帖就登门拜访姑娘!”
他的声音在身后追赶。
(七)、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李和婳捧着手炉,啧了一声,突然嗤笑,“礼部侍郎嫡次子?哦原来如此,估计是替他那不争气的哥哥收拾烂摊子呢。”
“这其中有什么说法?”我眼睛一亮,切切望着她。
“那人叫韩栩在韩家排行老二,韩侍郎家出了名的宠妾灭妻。”李和婳一脸不耻,“他底下好几个弟弟妹妹皆为庶出,韩侍郎不仅惯得几个庶子浑身纨绔气,他那个大儿子原本也是人中龙凤,因为他的不管不顾早就被带废了,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如今韩家这一辈争气的竟只有韩栩一个人。”
“这次摆花展官家十分看重,说是有外宾来朝,想热热闹闹办,举民同庆,彰显国威。他那个哥哥,借着他父亲的名号掺了一脚,说是赚点小钱,这不是惹出了天大的乱子,他哥哥进去了,可全京城都等着看他们怎么收场呢。”
说到这里我倒是共情了,“这么一比南曜真是乖巧省心多了。”
“这是自然,曜儿从小就乖巧懂礼,岂是那几个庶子能比的。”李和婳有些奇怪。
“生意都送到你面前了,你拒绝他我倒是看不明白了。”
我老神在在,“且先不说大规模种植贡菊的花户京城附近可没有,他们只能提前数月同外地的花户订。这个季节各类菊花的花价在行市上可是水涨船高,他还一毛不拔试图拿着低价跟人谈买卖,我们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开施粥铺的。”
“那你觉得他会来找你吗?”
“走投无路了就自然会,他从字里行间应该能琢磨出我不是京城本地人。外地人嘛,最好骗了。”
“那你是帮他还是不帮。”李和婳丈二和尚摸不着我的意思。
“他要是只出这个价,能帮,我能给他支个招。就看他敢不敢干了。”我笑得憨厚。
这不是第二日,就有女使进来说,“昭姐姐,大娘子来传话,说韩公子带着拜帖登门来访,想见您。”
“瞧瞧昨天刚说着,今天就来了。”李和婳正对镜比划哪个发簪好看。
“看起来他们是真着急。”
“韩侍郎的大娘子是宫里刘妃娘娘的亲妹妹,说官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是现在还没有降罪,如果韩家有什么法子弥补上,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果没有……”她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走进前厅,韩栩虽端坐着但仍难掩焦急,频频打量四周,看见我来,忙不迭地站起来。
“大人快请坐,不必客气,泡了壶茶让大人久等了。”我示意女使换上新茶,“大人尝尝,觉得这茶怎么样?”
韩栩看不懂我壶里卖的药,但还是礼貌性地浅酌了一口,“这是……菊花茶?”
“菊花泡龙井称之为菊井,泡普洱称之为菊普。公子应该听说过,因为农户们觉得鲜菊花不好储存,就拿竹簟阴置晾干,用炭火烘烤成菊花干。”
“公子现在喝的,是菊花干茶。”
“我们家园子种的这种菊花今年秋天有一大半都卖到了药房去。”
我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我就直言了,韩公子这个价卖不到新鲜的菊花,但是菊花干能买着。”
“姑娘这不是,这不是同我说笑呢,菊花干又不能摆出来……这,唉。”此话一出他果然十分错愕,心中所觉荒谬写在脸上,如果不是涵养撑着,估计早就拂袖而去。
“我是从小地方来了,不懂你们这个摆花展,不过也有所耳闻,听说年年都是一个样,没有新意。”我看着他急倒觉得有趣,
“公子这次不如另辟蹊径,辟出一个台子,将干菊花包成小包免费分发给百姓,大家肯定觉得新鲜。让这摆花展既能观赏,又有实用,还能彰显圣上爱民如子。”
“这,行得通吗?”
韩栩在犹豫,我又悠悠开口,
“你又不想花钱,又想把这事平息了,还不想冒险,哪有这么多好事。”
“是,都是家兄的错,如若我们家过了此劫,定在京城最好的酒楼宴请姑娘。”
“宴请我做什么,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我只是你找来跟你做生意的商人罢了。”
“……是,我都明白,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他咬咬牙,“可是听姑娘说这干菊花制作流程繁复,怕来不及。”
嗯,你怎么知道我们园子今年干菊花滞销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三日之内定送到你面前,把票子准备好就行。”
我以为他们那一大家子怎么也得为这个事情争论几日,没想到晌午,韩栩就将定金送了来。
我也不拖泥带水,直接修书一封差人快马加鞭送去了薛娘子那里,我叫她看见信后立刻动身,务必跟着货一起亲自跑一趟。我就不露面了,免得再生事端。
(八)、
“那摆花展有什么好玩的,年年都一样。”
“今年可不一样,看这个。”
我走进门的时候,几个姑娘正研究手里精巧又别致的油纸包,见我来了忙坐好。
“姑娘们这是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昭姐姐,是摆花展上的菊花干,不要钱的,一人一包。我带去的人够多,给你们一人领了一包。”
“那领的人多不多?”
“自然多了。他们都说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但是不要白不要,排的队可长了。”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把几个姊妹都逗笑了。
再加上韩栩这几日除了送点礼品也再没找上门来,我心中有了数,韩栩这劫算是平安度过去了。
但是这其中也有一桩怪事,韩栩虽然不再上门来,他的娘子倒是三天两头过来给我递帖子,不是请打马球,就是请吃茶会,颇有妻承夫业的意思。
不仅如此,晋王府的王妃娘娘要举办秋宴,遍邀官眷之外,竟然还给我们递了帖子。
“听说雍王府的园子修得极其别出心裁,春夏秋冬,四时都有美景可赏,尤其是那个雾凇。”李和婳挽着我的胳膊。
“你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我没尽什么地主之谊,雅集诗会你没兴趣,那游园子总有兴趣吧?”
“韩家娘子也来了口信,说希望能跟昭姑娘在宴会一聚。”
“他们韩家最近也太殷勤了些,昭昭你同这位韩娘子有什么来往吗?”
大娘子快言快语说出了我的疑惑,我摇头。
“莫不是……看上姑娘了?想给他家夫君添个妾?”元小娘犹犹豫豫地接话。
“人家这些官宦名门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怕是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娘,我们这样的商贾本来就入不了人家那些人的眼,那林家不也是得了个中第的儿子,就连咱们两家之间几辈的交情都不顾去攀高枝去了。”
“你现在倒是豁达。”大娘子嗔她。
“不过说到这个,你还是要早为自己的婚事做打算啊。”李和婳后来这样劝告我。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当时南曜中了举,家门口日日堵满给他说媒的。得知我也没有婚配,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还有的想把我嫁给他儿子,让南曜娶他女儿的。后来被南曜全赶了出去。
当时南曜说什么,他问我有看得上的吗?
我说没有。
他向我投来幸好你还没有眼瞎的目光,说他也看不上这些山野村夫,穷酸白丁。如果一直遇不到合适的,就等他科考夺魁,封个一官半职的,再到京城里去挑,能入赘的优先考虑。
说得格外傲气,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八)、
后来的秋宴我还是跟着李和婳去了。
女使带着我们移步前厅阮徽堂,半路竟被人拦下了。
来人敷衍地见了个礼,自称是平宁公主身边的婢女,要请李和婳过去一叙。
平宁公主?就是那个飞扬跋扈同李和婳抢林致的公主?
看这婢子都如此目中无人,那位公主只怕是横行霸道得更甚。
我用眼神询问李和婳需不需要我同去,她摇了摇头,示意我快到前厅去别误了时辰。
李和婳离去的背影带着几分坚韧,
我心里记挂着,打算草草吃几口饭就去找她,一抬头,阮徽堂到了。
“昭姑娘,千盼万盼终于把你盼来了。”说话人是韩家次子的娘子,她迎上来接我入席,极其亲切热情。
“不敢,能与夫人同席,才是我的荣幸。”
席上有一瞬间的静默,唯有曲水潺潺,有几位夫人同我勉强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什么架势?我挑眉看向韩娘子,她目光躲闪也不与我对视,但是仍然笑容殷切,让我坐到她身边去。
“韩家娘子,也别太可怜了她,她与你坐一起不合规矩。”一位满头珠翠的夫人放下筷子,这是英王的王妃尤氏,她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这唱的是哪出戏?
我面上笑意不减。
“是啊韩家娘子,韩公子要纳她为外室,那她也就是个下人,你何苦对她这么亲切。”一位绀色衣服的夫人捏着手绢,颇有些替韩大娘子愤愤不平的意思,这是骠骑将军的大娘子尹氏。
韩公子?外室?
我笑了,“诸位娘子,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同韩公子并不相熟,纳我为外室这个说法从何而来?”
“你这狐媚妖精也不用遮掩,那韩公子一箱箱礼物送进李府,别以为躲在李府就能保你一世平安。”但用词实在不堪入耳。
“昭姑娘可能还是有些害羞。况且为夫君收妾填房,本来就是我这个大娘子该做的事情。我看着昭姑娘也喜欢,以后我们必定能如姐妹般相处。”
“韩家娘子就是平时太敦厚宽容,才让这种狐媚贱婢爬上来。”英王妃叹气。
“姑娘,你这种粗野村姑站在阮徽堂的地上就是八辈子积德了,我们王妃娘娘没将你赶出去你就偷着乐吧。”
真是一出好戏,我都想鼓掌了。
“都说京城大人家的娘子们,个顶个的厉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给我扣上一顶不守妇道的大帽子,出来吃顿饭险些丢了清誉。就好像你们都亲眼看见我同韩公子有什么奸情似的。”我也不吱声,等她们都说完了,才开口。
“这位夫人,你看见了吗?”
“满京城都盛传,那必然不是口说无凭,捕风捉影。”
“夫人自己都说是盛传了,那谣言哪个不是口说无凭,捕风捉影?”
“韩家娘子,看起来你当真是不知道你家公子为什么要成箱成箱地送礼进门?”
“士农工商,我一个做花材生意的自然没有在座的各位娘子身份高贵,更不想扫了大家宴饮的兴致。不如韩家娘子同我前去击鼓鸣冤报官,问问巡抚大人,为什么我救了你们全家的命,你要恩将仇报毁我清白?”我手指叩了叩桌面,我将报官两个字重重咬下。
“什么救了全家的命?昭姑娘我确实是不知道。或许哪里有什么误会?哎都怪我,姑娘,我这个人心拙口笨的……”
“韩娘子自谦了。”我打断她,朝她拱手,“你比在座的夫人们都厉害。你可不心拙,作出这副贤淑大方的模样要给夫君纳妾;也不口笨,他求我帮忙的事丝毫不提,只说他成箱往李府一个女子手里送礼,两片嘴唇子一张一闭就要了我作为女子的命。”
“你现在高高拿起想轻轻放下,我的声誉可回得来?”
“……真是无礼,你这种身份也配在这种宴席上放肆?太没有规矩了。”
“我外祖母是先皇在世时宫里的教引嬷嬷,我母亲的礼仪规矩都是她在给达官贵人家的姑娘授课时,跟着学来又教授我的。这位夫人无故骂我一个清白门户家的女子小贱人是不是更无礼,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待人温厚仁和,即便是拼着命进宫面见陛下让他评评理,我也是敢的。”
我站起来高声道,惹得外面小厮都频频张望,“多说无益,我们做生意的最看重声誉,如今唯有报官这一条路,韩娘子同我一起吧。”
“既然已知是谣言,那就应该去报官还昭姑娘一个清白。”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含着笑走了进来。
“参见太妃娘娘。”
“快坐快坐,不要拘束。”
“这种小事哪还需要报官?我看她也不会去,不过就是虚张声势罢了。”
“而且她自己辩白与韩家二郎没有私情,这种也是他们府自己的事,她的一面之词不可信。”
“我从外面也差不多听了个大概,我看这位昭姑娘言辞恳切,没有心虚之人的畏首畏尾。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谣言害人,为何还要为虎作伥,以讹传讹。谣言止于智者,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休要再提了,免得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姑娘说报官,那就报官吧,正好我也要问问巡抚大人,当年你拐走我们五公子,如今自投罗网该不该将你送进大牢!”
席上一片哗然。
“南家嫂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敢问夫人是?”
“各位瞧瞧,你这个小白眼狼,我是你姨母你都不认识了?”
“夫人这话说得不对,我已经被赶出家门去,南大人已经同我断绝了关系,我再称您一句姨母就不合适了。”
“当年你母亲犯下大错,大娘子菩萨心肠不舍得将她打死,只一并将你逐出门去,当年我同你姨夫还偷偷接济过你们家,你是扭头就忘,真叫人寒心。”
“如今这些我都不同你计较,你将我们五公子带走,他高中了举人,竟然不认我们了,定是你这贱婢将他带坏了。”
席面上正乱着,有个小厮突然跑到太妃娘娘身边耳语了什么。
“哦,还有这种事?那就让他进来吧。”
“这位夫人真是咄咄逼人啊。你只是南家的姨母,你怎么知道五公子不想回去。”
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又是何人?”
“什么何人?姨妈刚刚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回南家,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居然认不出吗?”
在座的官眷你看看我看看你。
姨妈瞬间变脸,扑拉着南曜的手大哭起来,“德儿!内侄啊!你怎么长怎么大了,姨母都没认出你来。瞧你说的,南家可是日日夜夜上上下下都在盼着你回去呢。”
“哦上上下下都盼着我回去吗?可为什么族谱上早就划掉我的名字了。”
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略微刺耳。
姨妈没想到南曜会知道这些,底气一下就不足了,
“都是你父亲一时糊涂,如果这个小贱蹄子没有拐跑你……”
“夫人可想好再说话,究竟是姐姐拐跑的我,还是你妹妹,南家大娘子将我赶出去的?寒冬腊月里,包袱吃食一样没有就把我强塞进姐姐手里赶出家门,当时姐姐穷困潦倒拐跑我给自己添累赘吗?”
“谁知道她拐跑你是不是有什么坏心眼。”姨母嘟嘟囔囔。
“她如果有坏心眼,那倾家荡产供我读书做什么?”
“夫人还是回去先问清楚这里面的真相,再出来鸣不平吧,免得被人当枪使。”
席面上一时没了声音,太妃娘娘似乎看够了戏,才含着笑打圆场,“好了好了,这都是你们家的家事,大家欢欢喜喜吃个席,说这些做什么?婉君啊,把厨房做的果子都端上来吧,让夫人们都尝尝。”
这话说得寓意颇深,刚才还为韩家娘子的家事开口,轮到南家竟不愿再管了,明眼人都瞧出来王妃偏颇谁。
“太妃深明大义,叨扰了诸位夫人宴饮实在是罪该万死。”
“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啊,等你科举中第免不得跟各位大人多有往来,就知道咱们在座的娘子们都是温柔贤淑的。”
“那在下和姐姐就先告辞了。韩娘子同我们一起吗?”南曜剜了一眼她,“还是您先回去问情韩大人这个中缘由,别把救命之情的感恩,错当男女之情的龌龊了。”
(九)、
南曜几乎是护着我将我带出来到了个僻静的地方,我挂在他身上,心有余悸,“南曜啊,你小子真是愈发长本事了啊。没有白养你这么大!”我回想起他刚才宛如神兵天降,拍了拍他肩膀,“还有这次来京城你又不寄信同我说一声。”
“本来说是过段日子,结果正巧书院有个同窗也要回京城,我就搭了人家的顺风车。”南曜轻车熟路地把我的手扒拉下去,气定神闲,“他是晋太妃的表外甥,人家刚把我迎进家门下人就来报前厅出了事,我忙让他给我行个方便才进了阮徽堂。我不在的时候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啊。”
“无妄之灾啊,我们这种人哪见过人家宅院里的手段。但是这个韩大娘子和那个姨母,确实是蠢的。”我老神在在地叹气。
若今日真是个作贼心虚或者畏惧权贵的,可能就栽在里面了。我心无所惧,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坐在那里看戏,于是才敢辩上一辩。
就是这晋太妃我倒是看不懂了……
“和婳姐这么放心让你自己来的?”
我思绪回笼,对啊李和婳呢。这边宴席都快散了,怎么还不见她?
况且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今天这姨母闹这一出,南家就算再想要认回南曜,估计还得再合计合计,我倒也不怕他们去李府堵门。我遣南曜先回李府,提着裙角,风风火火顺着李和婳走的那条小径一路找去。
此时正是枫林尽染的好时候,有风怂着我穿林而过,我取下别在我胸襟的一抹红,抬眼便见秋中绝色。
席珩长身玉立向我信步走来,“我搬救兵搬得及时是不是应该有点奖励?不然那些夫人们一人一口就能将你吃干抹净了。”
我久久打量他一眼,挑着眉梢,“晋王殿下。”
“别这样生疏嘛。”
“只是想让晋王殿下看清楚,我是什么身份,能请来太妃娘娘给我做主?”
我收回目光,绕过他径直往前。
“你跟你那宝贝弟弟某种意义上还真是相像。我原本是想自己去的,结果在半路被他拦下了,说为了你的清誉让我别插手。”
“当然,也不是全为了你,我母亲看不惯刘妃已久了,哪怕今天换了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让英王妃和刘妃妹妹那一帮人在王府作威作福。”
我回想起宴席上英王妃举手投足格外嚣张的姿态,虽知英王权势滔天,可是没想到对同为皇室的宗亲也如此不放在眼里。
看席珩的眼神都不免带些怜悯,晋老王爷去世得早,这晋王府看起来是现在都由席珩一个人撑着。
“我要找李和婳。”我对他说话都温柔了些。
席珩眼中笑意愈深,“她跟公主还有几个官宦家的姑娘在前面的亭子里说‘体己话’呢。”
啧,有麻烦了。
我抬脚就想赶过去,结果被席珩抬手拦住。
“不过英雄救美这个事情倒不必着急,因为英雄,已经有人做了。”
我悄声躲在假山后面,因为四周幽静空旷,没费什么力气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公主殿下还请自重。我同李家早已经下好了聘,就等丧期一过马上上门迎娶。”
“大胆!林公子怎么能这样同公主说话。”
看不清他们的神态,只见林致牢牢地将李和婳护在身后。
“好你个林致,等我求了官家的恩典下来,定要你好看!”
公主拂袖而去,众星捧月般同行的千金们纷纷快步跟上。
“你看我说吧。”席珩俯身对我耳语,灼热的气息让我不自在地拉开距离。
“偷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我可不是君子,也没兴趣偷听,只是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罢了。”
油腔滑调……
“走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凉亭,晚霞瑰丽,映照一双执手相望的璧人。
“别发呆啊。”席珩拿着扇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真的不考虑让我带你逛逛京城吗?真的不考虑吗?”
有情人终成眷属啊,有所求终有所得。
(十)、
天冷冷地下了一场雨后,科考终于要到了。
京城各家豪门勋贵都在忙活着,李家大娘子不止一次同我说,需要什么尽管叫人去置办。
我平生哪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想厚着脸皮去跟李大娘子讨教,结果被南曜拽回来。
原来这小子已经自己收拾好了,什么被褥,衣服竟然都很齐全,就等着到了日子进贡院。
我琢磨做点好吃的,给他补补身子。没想到李和婳快人一步,把府里最好的厨子送进了我们小厨房。
到后来南曜甚至自己下厨,给我做些洛城才有的特色小菜。
我这个姐姐当的,这突如其来的惭愧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可惭愧的,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那厨子有个妹妹,做饭也很好,不如我去给你说个亲。”我拽着他一本正经道。
他深吸一口气,把荷包砸进我怀里让我出去逛街别来他面前发神经。
即便是精心照顾着,南曜在科考前竟病倒了。
送走了大夫,李和婳挽着我的胳膊,安抚似地拍了拍我,“你也别太着急,说是感染了风寒,但曜儿一直身体强健,平日里还舞刀弄枪练练武,左不过几日也就好了。”
“不,是我的疏忽。他把什么事都打点得太妥帖了,我都没有留意到他晚上翻书常常翻一宿。”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门,“也忘了我才是那个姐姐。”
我端着药碗坐到了床边,南曜刚迷迷糊糊睡醒一觉。
“南昭你真心大,你也不怕我过了病气给你。”
“说的什么浑话,哪有你生病了我还舒舒服服睡觉的道理。”,
我把药碗递给他,不知从何说起,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南曜其实你没必要那么拼命。我上次去看你,你们先生跟我夸你天资聪颖,这次科举或许能搏一搏。”
“你什么时候去看我了?”
南曜捕捉的关键词一直异于旁人。
“就上次带着席珩去谈生意,正好路过,又不想打扰你读书,就跟你们先生见了一面。”
我越说越小声,竟然有些莫名的心虚。
他盯着我无言控诉。
不对啊,我心虚什么。
“怎么,你的学业我都过问不得了?”我欲盖弥彰般夺过他喝干净的空碗。
“科举多少人娶妻生子了还在考,父母离世了还在考,自己白发苍苍了还在考。过江之鲫,前仆后继,终其一生,没完没了。那朝堂只有一亩三分地,没有站进去的,全变成枯骨埋在了江底。”
“咱们家也不像从前过得那么寒酸了,李和婳还说该置办几个女使小厮。供你一个读书绰绰有余。”我斟酌着语句。
“而且又不是说考不上人这辈子就完了,就毁了。人无再少年啊,我更希望你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当初让你读书,也不是指望你非得考个什么功名。”
这话说真的掏心掏肺,“你看我干嘛,我说的都是情真意切的大实话。所以说你不要心思那么重,晚上就好好睡觉,翻什么书。”
“嗯嗯确实,某人当时让我读书只是想给我找件事做,少给她惹麻烦。懒得拆穿你。”他闭目养神也不忘怼我。
“我还以为你这么拼命都是为了你以后那泼天富贵呢。”我摸了摸鼻子,不甘示弱回嘴。
他眼皮一撩,烛火和我直直倒映进他眸中。
“我这次若考不中还能再考,你的婚事呢?我答应过你,等我科考中第,这京城的好人家随便你挑,总比那个席珩好。”
我哭笑不得,“又关席珩什么事。”
“不过没想到这席珩竟是晋王。”南曜敛睫沉思,似有很大不满,“啧,没法让他入赘了。不过我今年若能拼个好前程,咱们也算脱离了商籍。”
……你竟然真的在思考让王爷入赘吗?
“席珩比你大不了几岁,我就是把他当成一个小孩而已。”我无奈扶额。
他甩给我一个没什么杀伤力的眼刀。
“行行行,我没把你当小孩行了吧。快闭眼睡觉,我去榻上躺着。”我已经哈欠连天了,把他按回床上,给他掖了掖被角。
“南曜,有的人即使一辈子不娶妻嫁人,也能过得很幸福。它是一个选项,而不是必选项。”
我被困意席卷前,才听见南曜别别扭扭地回应,
“可是南昭,我只是想让你在有朝一日你想选择的时候,有更多选项罢了。”
送南曜进贡院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身子还没有彻底好透,贡院里面阴冷,我把包袱递到他手里,门口都是掩面切切嘱托送别考生的亲友。
我本想嘱咐他几句,没想到他接到手里抬脚就走了,背影看得出有几分落荒而逃,自打那天晚上说了几句交心的话之后,南曜跟我说话时整个人都举止都有些不自然。
我失笑,“等你出来了,咱们去醉仙楼吃腌笃鸡。”
“说来也怪我这心里还真不怎么担心,好像他这次考上才是天经地义。”李和婳一向是个会说话的。
“那我就替他谢谢你的吉言。”
“姑娘,刘公子来了,在咱们府门口等着呢,说想见你一面。”李和婳的女使凑过来。
“没准是有什么急事,你先去看看,我走着去陈家铺子买樱桃煎回来。”
她眼里闪着光,“买两份!”
一辆辆宝马香车从贡院驶离,我侧着身躲过穿行的货郎,踮脚看着前面排了好长队的陈家铺子叹了口气。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我面前,将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是一把折扇,听见有人在上面唤我。
席珩倚着栏杆,好不潇洒,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姑娘,可否将折扇帮在下送上来,必有重谢。”
我好气又好笑,“你等着。”
熏香缭绕,我踩着悠扬的丝竹声推开淮湘阁的门。
席珩正在点菜,“来一碟广寒糕、酥油鲍螺和蜜浮酥奈花,再来一壶香引子。”
他抬眼见到我,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我把折扇扔在他面前。
他看着我眼里带着点欠揍的跃跃欲试,“你不生气吗?”
我颇为纵容地叹了口气,“你就是这个小孩子脾气,我已经习惯了。”
席珩:?
“你一直把我当小孩?”
我觉得莫名其妙,“此话不假。”
他还想说什么,这时候点心和酒都送进来了,只得深呼吸几口,才没把自己气成河豚,后来认命般说了句,“行。”
又招呼跑堂的进来,点了好几份糕点,让他包好。
“这糕点你是要送人还是要带回家去?”
“怎么,这时候关心起我来了?”
这话问得暧昧,但是我还得装傻,主要是怕一会儿樱桃煎卖完了。
“不,我只是说,如果你要是一会约了什么人见面要送这些,那我就先不叨扰你了,我们改日再叙,我还得买樱桃煎去呢。”
席珩扶额,让我别再说话,“小白!”
从屋檐上翻进一个人来。
“你去给昭姑娘买樱桃煎。”
名叫小白的五大三、粗黝黑粗犷的汉子,可能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命令,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命,直接翻身下了楼,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传来几声惊呼。
“行了快吃吧,一会儿小白回来连着这些点心。”他深深看我一眼,“还有你,一起送回李府去。”
“你这重谢太重了,这么多什么时候吃得完,还是算了吧。”我捏着一块广寒糕,李家之前也做了几盒这种糕点让南曜拿去跟他那些同窗互送,讨个蟾宫折桂的好彩头。
我不禁感慨席珩心思细腻。
“如果我现在说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要扯一堆理由来说服我,最后说一句还是算了吧。”
“咳咳咳……”我被糕点噎到了,顾不上什么文雅灌了一大口茶,瞟见他直白又热烈的眼神,不敢对上。
“呃,这个重谢,也太重了。”
如果说眼里真的会下雨的话,那团小火苗肉眼可见的受伤般萎靡了。我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突然一阵风吹得纱帘涌动,黑压压的云悄无声息地盖了下来。
“呃,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我磕磕巴巴地转移着话题,不经意间扭头看席珩,在烛火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的影正在将他整个人一点点蚕食。
他没了往日轻佻的气质,严肃到有些阴郁,“是啊,要下雨了。”
我下意识地端坐,莫名有预感他要说很重要的事情。
“你冒着危险救了我,我说过,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你。”
(十一)、
放榜那日,贡院东墙下围得水泄不通。
我在席珩安排的马车上坐立不安,时不时撩开帘子看前面攒动的人群,隐隐能听见有人喜极而泣,“我中了!我中了!”
“这位公子看看我家小女如何?”
“高兄是我先来的,公子不如看看我家小女?”
……
我正绞着帕子,南曜撩开了车帘。我的心瞬间被扯到了嗓子眼,看他面色凝重,直接扑通一声砸进肚子里。
完了啊,这是不是没有考上啊……
“中了吗?”我小心翼翼,试探地开口。
他瞥了我一眼,眉梢终于藏不住金榜题名的春风得意。
轻咳一声,故意说得云淡风轻,“二甲二十四名。”
!!!
二甲,二十四名?
“快!扶我一下。”巨大的喜悦冲得我手脚发麻,虽然不是名列前茅,但是南曜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成绩,可称年少有为。我都想把南曜抱起来转一圈了。
南曜还有心思调侃我,“你不行啊南昭,等我有朝一日官拜宰相,你是不是要晕过去了。”
“谢谢老天保佑,谢谢菩萨保佑。母亲,我们家出了一个进士。”我缓过气来,双手合十,把满天佛祖谢了一个遍。
车厢在这时被敲响了,“时间差不多了,姑娘,我们走吗?”外面的车夫,就是当时一见的小白,突然开口。
糟糕,我一拍脑袋,把这件事忘了。
“走,现在就走,麻烦小白小哥了。”
“等放了榜,如果南曜榜上有名,只要不是状元榜眼探花,让他立刻称病需要养病,拖延授官,后面这些我都会帮南曜打点好。总之不管结果如何,你们要即刻离开京城,我会派人一路护送。”席珩一字一句,重重咬下。
“什么?”我皱眉,觉得匪夷所思。
“我知道这些说着很荒谬,但是你们离开京城之后不要回洛州,就一路南下,找个县城暂住一段时间,我会派人护送你们。”
“南家,还有这个天下要出大乱子了。昭昭,我把晋王的名头压在你面前,我会保你们周全。”
南曜听完敛睫思索,忽道,“最近朝廷正为立储一事,吵得沸沸扬扬。”
“官家正值壮年,这个时候谈什么立储?”
“其实官家已经缠绵病榻两个月了,最近才走漏了消息出来。而且官家膝下无子,这太子,只能从宗室子弟中过继。”
“可能是立储的事,这位晋王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们来京城这么久,只听说过英王和慎王,很是招摇,难不成是他们两个其中之一?”
“不好说,但是你这位晋王能说出保我们这几个字,也不是等闲之辈。”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调侃了。
“南昭,你信他吗?”
马车颠簸,估计已经驶出城好远了,不知怎的我突然又想起那天,他看着我说,“我不求别的,昭昭,我只求你一定要信我……包括我喜欢你这件事。”
“信,毕竟他非让我们离京对他有什么好处。而且他说了报恩。”我闭了闭眼,努力剥离开包裹在这件事表面的情愫。
“如果南家掺和进了立储的事,他知道会出大乱子。你我虽然不在族谱上,但是这层血缘关系是抹不掉的。”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幸好走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南曜榜上有名,南家定是把他绑着也要认回去。
路上没怎么停留,驱车一路南下到了白城。
白城是个富足安宁的城镇。
小白将车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前,门外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推门满目纯白杏花色,小桥流水别有洞天。
他不会真觉得,我喜欢花吧。
这时几个女使打扮的人聚到了前院。
“这是院里的几个女使婆子,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们就好。”
“替我谢谢你们王爷。”
“昭姑娘客气,姑娘就尽管放心在这里住下,王爷怕姑娘担忧,答应若京城有什么变动,他会第一时间让姑娘知晓。”小白恪尽职守地传达着席珩的吩咐。
这话说的,知道的是我担心京城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担心他。
小白把我们安顿好就匆匆地走了,估计是要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去。
晚上我下厨烧了一桌子好菜,说要祝贺南曜郤诜高第,半步都没让他进厨房,几个女使咯咯笑得像风吹银铃。
桌上酒盏相碰,转眼已入夜,女使说床铺已经收拾好了,王爷怕我乍一换地方,睡不好觉,特意嘱咐了安神的药浴和药枕。
“这白城,城外城里,家家都种花,我看晋王恨不得把他那园子都送给你,”
巧了,你怎么知道他确实是想送。
“青儿,你先下去吧。”
“是,姑娘。”
门合上了,我叹了口气。
“你知道娘亲,教会我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小门小户出身,也不得父亲喜爱,所以她不上去争强攀附。”
“李和婳那几个姨娘也是,她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妾室只要跟当家主母搞好关系,她们的儿女们日后自然不会被亏待。”
“你金榜题名,是给自己挣好前程,如果南家族谱上有你的名字,那就是在给南家挣好前程。其实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最多是沾了你的光来求亲的都是体面人家罢了。”
南曜欲开口,我制止了他。
“可是再体面,皇室宗亲我高攀不着,也不想,或许有一日你的儿女可以,但是我有自知之明。”
“行,那我弃文从武,去战场,去边疆,上阵杀敌,封个将军回来。那你就是将军的嫡姐,将军府就是你的娘家。我看你还觉不觉得自己高攀他们晋王府。”
我笑得十分无奈,“这也是你的功绩。世道就是这样,若男子功成名就但出身草莽,旁人都会说英雄不问出处;若女子成名,人们最终都会回到她的身世上来,‘虽然争气,但是个身份卑贱的庶女,以后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我有的只是南家被赶出门的庶女这个出身,又何必去王府自取其辱。”
“南昭。”南曜默默听完,“其实你早就已经靠自己摆脱这些了。”
是,那个不敢往前走的是我,让我再逃避几天吧。
我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衣袖,理不清脑子里的一团乱麻,
“我已经写信托小白给他,等这桩事了了,他要报的恩就算是报了,以后不要再有牵扯了,我还回洛城跟薛娘子,弄我的花园子生意去,那才自在。”
或许这样就相忘于江湖了。
(十二)、
在白城的日子一天一天过,我收到的京城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凶险,直到白城也笼罩在山雨欲来风满楼里,我叮嘱家里紧锁大门,谁都不要出去。
席珩信中写的,可谓是惊心动魄。
英王进宫假借侍奉官家之名和慎王沆瀣一气,举兵谋反。等他们里应外合,打进内宫,还没有拿到诏书,一个不留神,官家咬舌自尽在了龙榻上。
两人理所当然地为争夺皇位反目成仇,随后就是长达两个月的纠缠,交战。
这期间席珩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再写信来,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连带我也有些魂不守舍,不敢设想他在京城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直到某一日,小白又送来了一封信。
可能在路上遇到了劫匪流寇,他不慎受了伤,我连忙找郎中来,先安置了他。才打开了那封已经皱皱巴巴的信。
信中说,先帝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是又不想在立储一事上遭人挟持,于是密封好遗诏直接交到了席珩手里。
先帝有一子一直养在人间,他引刘备在白帝城托孤之言,“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也不知道先帝是真信任席珩,还是走投无路想赌一把席珩的忠心。
于是席珩搅浑两王相争的池水,等他们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扶持新帝。新帝在他那两个半死不活的兄长面前登了基,英王当场吐了口血。
新皇请晋王代为摄政,最后英王、慎王伏诛。
这封信来了没几日,白城就已经传遍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消息。
我以为一切终于柳暗花明,没想到我们还在漩涡之中。
新皇登基,晋王摄政,立刻查处同英王、慎王勾结忤逆反叛之人。
满门抄斩者无数,流放者更甚,一时间人人自危。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席珩说要保我们,这其中就有南家。
“最后只判了流放,如果诛九族,就算你我不在族谱,也难逃一劫。他说再过几日你可以回京授官了,从此你我与南家再无瓜葛。”
“我得救他十命,才抵得过他这样的报恩。”我将信纸折上又展开,有些烦闷。
南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敲了敲我的头,“南昭,你可以感动,但是说句冷血的话,这个恩,是他席珩愿意这样报的。你最好别胡思乱想什么迫于恩情去考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还有,虽然我能回去当官也是因为你,但说实话这个官我也不愿意当,现在看来,不如回洛城跟你一起做生意。”
我不禁再一次感慨南曜心思太细腻了,他一眼就看穿我在想什么。
“是我着相了。”我点上灯,把信一点点喂进火中,“这一切就都到此为止吧。”
白城的梅雨季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院子里的丁香是紫色的烟云。
我们是挑了一个雨暂歇的时候离开的。
小白将我们送到离洛城不远的驿站,我便不让他再送了。
他执意要送我们到家门口,但是拗不过我们,只能作罢。
“本来这话是打算送姑娘到家再说,只能现在说了。王爷说,绝不依姑娘所愿,从此不再往来。”
不依我所愿?我挑眉,当了摄政王之后就是硬气啊。
真是有意思。
我有些气极反笑,没再搭理小白,掀开帘子上了车。
南曜在外面问我,走吗?
我说走。
于是马车奔向大好风光里。
(十三)、
后来南曜衣锦还乡,官封了洛州通判,官家还御赐了一座府邸。
说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就是不知道多少人知道我跟南曜的身世,又打算什么时候捅出来。即便席珩保证过,我也很难不多想。
幸好南曜远离了京城,现在就等时间慢慢把这个事情抹平了。
李和婳说这是双喜临门,我不敢大摆筵席,就以乔迁之喜的名头,只邀至交好友在园中小聚了一场。
在宴席上又聊起了置办人力和女使的事,
李和婳和林致刚刚成了亲,正在操持着搬到京城的事,我怎么好麻烦她。
本以为是轻轻松松的事,薛娘子被我拉来当苦力,看我的眼神十分同情。
就这样连着数日我们在牙市跑断了腿,牙行水太深,我以为摸清了门路还是差点被人塞进了拐卖来的女孩子,险些断送了南曜刚刚起步的仕途。后来不知道南曜使了什么法子,将他们一锅端了。
直到我们住进府邸第二天,我一推门,乌泱泱站了满院的人,见了我低眉顺眼,恭恭敬敬问好。
我一头雾水看着南曜,他眼底倒映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面上倒是装傻充愣,“都是晋王精挑细选送来的。”
我掐他胳膊,拽他进屋,“你就这么把人放进来了?”
他疼得呲牙咧嘴,还是一副无辜的神情,“嘶,瞌睡遇到枕头,这可是晋王送来的人啊,他现在是何等身份啊。你想打发走也不是那么轻易的。”
“他是觉得他给我的我都要照单全收吗?”我突然有股无名火起。
“不,他是觉得如果他不主动,你们两个就更没可能了。”
“连着籍契一起,晋王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都交给你决定。”
这话说得有歧义,所以显得暧昧不已。就像不顾一切要开在园子里的野花,偏执地要得到园主人的一眼目光,然后是折断还是铲除就悉听尊便。
真是难以拒绝啊。
某个中午,阳光倾泻满室,南曜坐在桌前帮我剥虾,似轻描淡写般提起席珩好像要还权于官家。
其实席珩一直好像生怕我忘了他一样,即使人在水深火热的京城,也不忘分出心来入侵我生活的各个角落。
尤其是在生意上,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是经人介绍来的。
谈生意时问得细致,讲价时也不含糊,倒真是像来做生意的不是白给送钱的。
妥帖得十分恰到好处,拒绝了倒显得矫情。
薛娘子说这钱赚得舒心,唯余我心乱如麻。
市井的烟火气是我回避一切的温柔乡,我和薛娘子成了酒楼的常客。
“那白城十分有趣,种出来的花啊品相极佳,但是唯独就是种不好牡丹。所以他们经常会请一批带着牡丹花苗的花农南下,帮他们种,当地人称‘牡丹客’。”
我帮薛娘子斟酒,说得兴致高昂。
“我瞧着这也是个来钱的路子,或许我们园子可以试试跟白城的做一做这个生意。”
“停停停,你什么时候能放放你那生意的事情,好好想想终身大事。”薛娘子拿起一块果子塞住了我的嘴。
我眨眨眼叼着果子,装傻。
“这种事情,多看缘分啊,有情人自会相遇。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然后等那个人来就行。”我眼神游移,倚着栏杆胡说八道。
“怎么能等呢,你要争取啊。”她恨铁不成钢,欲再说。
“哎呀。”我惊呼,右手握拳砸进左手手心,“瞧我这记性,出门又忘带钱了。这次你来,我下次一定。”
我丢下这句话,风一样溜之大吉。薛娘子扒着门框暴跳如雷。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定是南曜那臭小子又跟薛娘子说了什么,一提他的婚姻大事就拉我出来当挡箭牌。我在心里臭骂他,熟门熟路拐进了巷子里。
当年的巷子,不见当年月色,但见恍若见当年人。
席珩在翻我家墙头,动作堪称轻车熟路。
这一幕太有喜感了,我在拽他下来和先打招呼再拽他下来之间摇摆不定,直到我看见他终于翻上去然后踩掉了几块瓦片……
“席珩你想把我家墙头也翻新一遍吗!”
夜凉如水,柔软的温度在蔓延,我听见了谁心跳声,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