仟桦宫外的石子路很长,那还是陈静欢五六岁时长帝命人铺的,只因她在莲池旁玩儿石头险些掉进水里,长帝便修了这样一条路,让她在屋门口就能玩儿个痛快。
还有两旁的蛐蛐儿笼,那是一个夏夜她带着丫鬟小厮满花园地捉蛐蛐,被长帝看见一通训斥,说是她一个公主做出这种事来坏了规矩成何体统,她心生委屈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日,第二日出门就见到石子路两旁每隔两丈便有个精巧的笼子,里面趴着两只连夜捉的大蛐蛐儿。
世人都以为她是陈国最不受宠的公主,生母为了辅佐嫡出公子把她交由乳母,长大了也任由她在外流浪,但其实长帝与帝后待她不薄,日日挂怀,四季照拂,是她不喜欢这宫中的气氛,不喜欢这里人人小心翼翼怒不敢言,不喜欢从上到下都是虚情假意的样子,尽管天下人都以这帝宫内的一切作为生活的目标与楷模,可她还是能挑出一万个刺眼的地方,因而才去了那临安城,一个人躲清净罢了。
“静欢公主到——”
陈静欢还在想着,人已经到了门口,她双手交叠轻移莲步,拿出几分稳重与端庄地踏入仟桦宫,不等走近,就见长帝与帝后二人迎了出来。
“欢儿回来了!”
帝后上前拉起她的手,激动而充满挂怀地细看着她,嘴里不住地嘟哝:“瘦了,瘦了……”
长帝在一旁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道:“可不是瘦了么,这离家在外就是不行。”
“就是就是,要不是这次你父帝下了命令,你是不是还要在那些个山间野地待着不肯回来呀……”
“父帝母后,我在临安一切都好,只是平日惯爱游山玩水,才显得结实了些。”
陈静欢最见不得母后那一副想当然的心疼样子,于是忍不住解释了两句,这说话间,她三人已进到了屋里坐下,陈静欢虽然不喜,却到底是她长大的地方,也许连陈静欢自己都不知道她这端坐的动作已经如此娴熟与自然,虽嘴上说着拘束,实则却早已成了习惯。
“这是你最爱吃的红枣糕,还有牛乳茶……”
陈静欢看着那精致的点心,拿起一块送到了嘴里,她已经多年不吃甜食了,曾经一度是怕胖,后来戒掉了,也就不是那么惦念了,如今摆在眼前送入口中,她发现自己依旧爱吃,却不像小时候那样非吃不可了。
“与父帝母后说说,你在临安城过得可好?”
“临安城的百姓民风淳朴,商贸又十分繁华,四周三面环山景色宜人,是陈国的一处福地,父帝母后若是有……”
陈静欢说到这,觉得有些悻悻然了,陈国的国君怎么可能去到临安城那样的地方生活,他们一辈子都要在这四四方方的城里待着,做天下人的楷模,守住自己打下来的天下。
而她陈静欢,则喜欢带着徳仙居的烧鹅,去往魁山捉鱼,累了便对着流水抚琴,兴起就看遍山间的景致,最后尽兴而归,坐在街边的面馆一边看晚归的行人一边填饱肚子,夜深时回到府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当然一切若有良人相伴最好,即便没有,她也不想要那絮絮叨叨如父帝一般刻板的夫君,想都想不到一处去。
所以,她注定与这帝宫是格格不入的,因而无论是从前或是此刻她都不可能与父帝母后说些这个,她只是曾经一时说自己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身着铠甲上阵杀敌,去军营中与将士们饮酒食肉,过那般快意横生的日子,都受到了父帝母后的否认:“你只看着他们上阵杀敌的勇猛,却真真受不得那些苦。”自此以后,她便不愿多说什么了。
陈静欢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嚼完了才在母后期待的目光中说完余下的半句话:“你们若是有兴趣,可以派遣林大人赵大人到那儿去看看。”
“你在那儿住的开心便好,如今也算是回来了,那处府邸还给你留着,以后出游,还可小住两日。”
长帝还未说完,陈静欢已经变了脸色,她此番回来还是多少抱着探亲目的的,并未打算在这儿常住,听长帝这一句话,是铁定了不让她回去了,她这可受不了!
“可是父帝……”
“哎——你此番回来,还有别的事要做……”
“何事?”
陈静欢想着快些做完好快点儿回去,话问出口却见帝后与长帝对望了一眼,有些含蓄地笑道:“是你父帝亲自物色了几个有志之士,要你去认识认识。正好你不喜宫内束缚,便让他们带你在皇城走走。”
帝后的话对陈静欢来说更如青天白日一声炸雷响彻耳边一般,她这才明白此番回宫的真正缘由,她今后要被困在皇城不说,还要多个人看着她,这日子还有法儿过?
长帝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敲了敲桌子提点她道:“这次可不准再故意冷淡甚至做什么出格的事了,即便你不喜欢,也要留几分薄面。”
“不喜欢也不要紧,你与他相处些时日自然就喜欢了,这天下人都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各个也都过得幸福,怎还像你,挑挑选选,这也不成,那也不就,我看是你心思不在于此,从前你年幼,父帝母后由着你,如今你真真儿可不能再任性了!”
这话虽说是不错,可连我这外人都听着脑袋嗡嗡作响,更别说是陈静欢了。她此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许多个点子去搞黄这场家宴,可一切却在帝后接下来的这句话中沉入脑海,连一圈涟漪都没泛起。
“郑嬷嬷年岁也不小了,明年就该告老还乡了,她看你长大一场,总归也想看着你有个好的归宿。”
“嬷嬷……?”
陈静欢一愣,这些年她在外游玩,只觉得宫中人一切都好无需操心,可她从未想过奶娘也有老去离宫的一天,而这一天,竟来的如此之快。
“是啊,宫中的老嬷嬷都离宫了,郑嬷嬷迟迟未走,是舍不得你呢……”
奶娘从小把她看大,在寻常人家,大概也就像阿婆一样的存在吧,她要告老还乡了,临走之前,当然是想看着她的小公主嫁得如意郎君,如此才能放心吧。
“欢儿,你的父帝与母后是想你能多个人陪着,你如今是希望自由,可等你再年长些,就该知道儿女绕膝,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了……”
陈静欢陷入片刻的沉默,我亦在帝后这句话中陷入片刻的失神,这话何其熟悉,我也曾听谁这样说过,许我一个儿女绕膝的未来,却将我亲手推向深渊。
这话,究竟是温柔的手,还是剜肉的刀?
“所以这次,你不准再怠慢。”
父帝厚重的声音宛若一道旨意,即便他不这么说,陈静欢也不得不考虑奶娘的心愿。其实说起嫁人,她也并非不想,只是不愿妥协嫁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罢了。只是如今……她再不喜欢,也得“试试”了。
“欢儿知道了。”
陈静欢沉沉地作答,父帝母后看得出她并不真心高兴,却也知道她应了便是答应了,这才露出些许笑容,又回归到最初的话题中去。
这一夜,陈静欢没有睡好。她原以为是许久没有回来,躺在这床榻上生疏了,可翻来覆去脑子里却想的都是父帝母后今日与她说过的事。
奶娘要走了,她的家在比临安城还远的小村子里,即便陈静欢身为公主出嫁之礼足够隆重,奶娘也不可能被接回来送她一程了,她再一次讨厌这宫中的礼数,使任何出宫之人不可再回到宫中来,使她无法让奶娘再为她梳一次头,梳那一生之中最隆重的发,她大婚的发束。
所以,为了让奶娘安心,也为了让自己安心,她或许是该接受某些安排,退一万步讲,以她的年龄,陈国多少女子已经为娘,只有她还整日无拘无束,习武练剑,去追逐着她的世外桃源。
如此想来,去琼华宴见见也未尝不可,况且她的未来从来也不是只有她一人,还有那个“良人”,与她想到一处去,做到一处去,天涯海角,也追逐到一处去。
想到这儿,陈静欢的心稍安了,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我的意识却还清醒,此刻我忽然发现,她痛恨这帝宫的礼数,自己却不知不觉已成为了一个守礼的人。这到底是一种无奈,还是一种讽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