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的天气很好,阴霾两日终见一点暖阳,可是却再也暖不了她的心,陈静欢在车里坐得笔直,精致的步摇垂在耳边,上面还有奶娘送她的那支凤头钗。
小小的四方车将她与过往的一切美好分隔开来,疾驰的车辕从此将带她去往新的生活,走得越远,就离那些鲜活的记忆越远,走得越快,就离那无尽的枷锁越来越近。
这个场景莫名熟悉,让我想起刚入陈静欢体内时她回帝宫,虽然不情不愿,可比起今时今日,已算是无忧无虑了。
时过境迁,故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
陈静欢对楼儿说,她一直以为关长瑞与她会是先苦后甜,却没想到这生活并不如说书人讲的故事那样总是苦尽甘来,生活中的人们分开了就是分开了,茫茫人海,有的人作别了,就不会再遇见了。
“楼儿,你说如果我早两日对他说我等不了了,是不是就能再多见上一面了?”
陈静欢像是在问楼儿,也像是在问她自己。
“我听说别人家的女子总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公主却是说走就走……”
“是啊,我从不愿做那样的事。”
陈静欢最讨厌那样的装腔作势,她不想让他因害怕分离而做出仓促决定,所以永远不会用“她要离开了”的说辞去吓关长瑞,她想给他充足的时间去考虑她们是否还有未来,可是她后来明白了,当真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不会舍得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守在这里,他也会怕对方有一天等到失望绝望而转身离去的……
“公主做什么楼儿都支持公主。”
“你说那个人也是可笑,当初对于我嫡庶的身份,他执意要问个究竟,后来换我因能否在一起而要个答案,他便说什么‘两人相处讲求的是感觉,不必事事都要个答案’了,是不是人都这么自私,要求别人的时候振振有词,轮到自己就总是有理了……”
“所以公主更不必为这种人伤心,不值得。楼儿听家中的老嬷嬷说过,人这一辈子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儿其实都是注定的……”
是啊,大概真的是注定的吧,若关长瑞一直以来说得都是真话,那么他们两个人其实从未遇到过太大的难题。没有什么人横刀夺爱,也没有什么人从中作梗,背景算得上门当户对,感情算得上情投意合,只是因为太不合适,所以处处都是错的。
“我以为他的出现是在教给我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去与人相处,如何收敛我的脾气,可是后来我明明已经学会了,他却还是走了。”
“这更证明他跟公主没有缘分,所以他教会了公主,也就功成身退了,他该走了,公主肯定还会遇到更好的男子,遇到更值得的男子的……”
陈静欢不再说话,听着外面树叶被风吹起沙沙的响声,想着自己离那熟悉的眷恋的一草一木越来越远。
回去的车马走得很快,一路都是坦途,她默想着皇城帝宫内外的样子,仿佛能嗅到合欢花的味道。
已是深秋了,再不会有那浅红的细丝花瓣铺满路了,她也不知道隋国会不会有,会不会如她的国家一般景致美好。
车马行了三日,最后在宫门口悠悠然停下,外面的小厮报了一声,告诉她们回来了,陈静欢在楼儿的搀扶下从马车上出来,望着帝宫绵延的城墙,忽然一口血碦了出来。
“公主??!!”
那殷红的血铺在乳白色的裙角晕染开来十分艳丽,周遭的丫鬟随侍乱作一团,有的往宫门内跑着去喊人,有的扶着陈静欢渐渐瘫软下来的身体大呼小叫,陈静欢尚且还有点意识,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就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陈静欢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帝后守在她床前忧心忡忡,一连问了几个太医,都说她是急火攻心,忧思成疾。
“为何用了药还不见好??”
帝后着急,她眼见几大碗药灌下去陈静欢还不醒,怕再这么下去,她的整个身体都会垮掉。
其实诚如太医所说,陈静欢是急火攻心所致,可除了这个,她心中还压抑着一种不想面对未来的逃避感,她的意志根本就不愿意醒来,不愿意去面对现实接受这命运的安排。
一个人如果真的只是病到无药可医,那我在她体内只会感受到身体的病痛而非心痛,陈静欢在昏迷不醒之时仍旧郁郁寡欢,这人一旦没有了挣扎的欲望,哪怕身体无恙,意志也会消沉,即便活着,也如死了一般。
“老奴听说这人啊若是撞了邪,也会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一旁的老嬷嬷见太医也实在束手无策,只能依靠着她“多年”行事的经验提议:“不如……我们请个法师来驱驱邪吧……”
帝后的眼中出现了微光,我却瞬间慌了神,法师要驱邪,那我不就是那个“邪”?狐狸此刻也不在身边,我若是真的被驱个烟消云散,岂不是对不起狐狸这不远万里求的仙丹,连声告别都来不及?
“那嬷嬷就快些去寻个妥帖的法师来吧!欢儿可不能等太久,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怕她这身体吃不消……”
帝后拭去眼角的泪,屋内众人无一不为榻上的陈静欢而担心,楼儿更是忍着眼泪不敢哭出声,怕惹晦气,触了她。
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陈静欢醒来,可是又没办法去找那关长瑞,只能是在她体内对她说着些话,试图以我二人这相通的心性身体,触动她的内心。
陈静欢最大的绝望是离开所爱之人,将嫁与不喜欢之人,可是这世上的事,未到轮回,谁又能说得准,其实关长瑞大多像个不成熟的少年,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爱别人,而不顾及别人想要什么,他只有真正成为一个能体谅别人的男子时才会懂得什么是爱——也许有一日他会明白的吧,若像楼儿所言人这一生谁与谁在一起都是注定的,那么即便她要远嫁隋国,他也会在最后一刻出现在她身边。
我絮絮叨叨地与她说着,也不知这些话是否能到她心里去,帝后已经派人去请法师了,连夜进宫,应该用不了太久。
我知道我这样安慰陈静欢多少有点自私,她若是真抱着这样的希望醒过来,等她嫁到陈国时关长瑞没有出现,那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所以我又转了念,想着那隋国公子说不定也是个俊朗少年,通音律、懂诗书,能征战沙场,也能云游四方,到时候陈隋两国交好,她与那隋国未来的国君也坠入爱河,人人茶余饭后都是对她二人的羡慕,传入关长瑞耳中,谢他曾经不娶之恩,该是多么解气的一件事。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所以陈静欢千万不能就这么郁郁而终,关长瑞若是从来没把她放在心里,她死也是白死,她一贯知道不做伤害爱自己之人的事,如今这样自轻自贱,不是伤透了周围亲近之人的心么,关长瑞要是真的喜欢她,听到她的死讯也会伤心欲绝的吧。
陈静欢的心微微一颤,虽然很小,但我却有察觉,我想着是我的开导有了作用,于是继续绞尽脑汁搜刮着说辞去宽慰她,然而这帝宫中人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快,我才说了两个时辰她们就带来了法师,简单与帝后禀明了来历,拿着咒符准备起来。
那明晃晃的咒符映得我眼昏,我也不知是咒符起了作用,还是我被他们的阵仗吓破了胆,只能央求着陈静欢快点醒来,祈求着上苍垂怜,不要让我这么快就灰飞烟灭。
我对陈静欢说我曾经孤注一掷地爱过的那个人后来寻了其他女子弃我而去,我心情只会比她更难受,可即便那样,我也没有想过要寻死,我当时想得是报仇,她如今想的该是活得更好,我形体俱灭尚且苟活于世,她并不是无路可走为何就失了希望,况且她还有那么多人爱她……
我说到此处,还没开导到陈静欢想开就忽然觉得自己甚是可怜——陈静欢有父帝母后兄弟姐妹,她病了有人会心疼走远了有人会挂怀,可是我呢?无亲无故,到死都没有一个人为我难过,如今更是漂泊异乡即将灰飞烟灭,谁又会为我担心呢?我想到后来竟动了念头想让这位法师送我一程的念头,可这想法只是冒出一点就被脑海中红毛狐狸的身影淹没,我觉得这样死掉太过草率,于是赶忙把那念头从我脑中赶走。
此时,帝后与众位宫人都被请到了屋外,也不知是时间仓促还是这位法师道行高深,他并没有做过多的布置,而且也不似寻常法师穿得五颜六色,反而是一身白色粗布衫罩体分外简单,贴了符便开始念经。
他声音只在嘴边,我却听得真切,好像有细密的字不受控制地钻进陈静欢的耳朵里,也钻进我的耳朵里,我想我并没有耳朵,却也能听得如此真切,想来这法师道行的确颇深了。
陈静欢的身体变得滚烫,我想这法师怎么越施法她越糟糕了呢,后来意识到可能是我的“身子”在发热,因为陈静欢一点痛楚都没有,反而是我如同被下了油锅,开始难受得很。
好烫啊……
我在陈静欢体内“蠕动”,好像一靠近她就会被灼伤,我奇怪我本该早就没了痛感,如今这火烧火燎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法师取了几道符用那葱根儿般的细指一点就着了,我更感觉像是把我点着一般,烫到要灵魂出窍。
别念了!!
我只觉身体一使劲儿,就在瞬间的挤压下周身一阵清凉,我腾空飞起,望了一眼周遭,偌大的宫中两个小道士模样的男子在旁边护法,一个白衫男子在中间念咒,四处纷飞的黄咒如同秋日的落叶一般有序飞起,上面的血字灼灼散发着红光……
中间的法师长得眉清目秀干净得很,大约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却有些许仙风道骨之姿。我看得痴迷,忍不住对陈静欢说——
陈静欢别睡了!快起来看小公子!这法师可比关长瑞好看多了……
我说着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陈静欢闭着眼睛的小脸儿映在松散着的黑发里,憔悴而忧郁,让我立刻意识到我已经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了。
我回身一瞥,发现那法师正扬起细长而冷峻的眸子望着我,他这眼里没有杀气,却让我不寒而栗,我对他说好汉饶命,然后呼呼地往窗边挪,他也没再施法,任由我穿墙而出,逃离了这帝宫。
我在陈静欢体内待了那么久,如今就这么连滚带爬地被人打了出来,我感觉有些丢脸,但更多的是庆幸,与此同时我也有些挂念陈静欢的身体——毕竟这些日子,我们比谁都亲密。
我有预感陈静欢不会有事,毕竟这年头为情所困的人多,因爱而死的人却没那么傻,她只是一时没想通,睡两日再熬几天也就好了,这人啊就是这样,你多少次以为自己熬不过来的日子最后都熬过来了,只是当初难一点儿,往后再回想起来,或许就会笑当初的自己了。
我在皇城的上空飘荡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帝宫的方向,有一点点不舍,但我能做的只是祝福陈静欢,希望她早日好起来,希望她嫁到隋国也能开开心心的,毕竟她是个好姑娘,没害过谁,也没有因权势而欺辱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