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桥还是一如往日,水清桥美,行人如织。
一身男装打扮的秋纹和依旧面无表情的莫离双双走过桥头。
他二人前头,一个颀长清瘦的背影正缓步而行,不疾不徐。
途经桥头之时,那背影在一块青色石碑前驻足而立。
那石碑大概一人多高,紧邻旁边的黑色忠义伯功德碑,石碑上部以正楷书写着三个大字:烈女碑。
那清瘦背影上前一步,伸手缓缓轻抚过碑上的字迹,那浑身散发出的孤寂悲怆之意,似乎能让融融春色都为之冻结。
秋纹看着这一幕,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三年了啊!这三年来,每年今日,公子都会准时来到此处。
以前她听别人说,时间能冲淡一切悲伤,可对公子来说,随着时光流逝,他心中的悲和痛却并未消减半分。
三年来,这石碑依旧风霜而立,丝毫未变,然公子鬓边的白发却越来越多,面容也愈渐苍老。
为此,刘贺和宫中御医想尽了各种办法,可全都束手无策。
据说,这症状乃是因为三年前无妄岛一役,公子眼睁睁目睹阿绾投火自焚,激愤悲痛之下,任由体内赤炎草之毒爆发,一夕之间耗尽了自己三十年功力。
硬撑着处理好阿绾的身后事,待回到京城定国公府,公子便大病了一场。此后虽体内赤炎草余毒尽消,然公子头上的白发却越来越多,人也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不止。
据御医所言,此乃赤炎草毒发之后遗症,这世上无药可除,亦无法可解。
“兹有淮安永嘉凌氏素绾,坚韧不屈,贞节忠烈,于无妄岛智斗倭军,以一己之力粉碎敌国瓦解淮安之阴谋,于危难之际携敌投火自焚,以身殉国,其忠贞护国之高义,可敬可叹……”
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碑文上的一字一句。
这些字,早已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然而每次来这里,陆渊还是一字不漏地再重温一遍。
然石碑硬冷,又怎及他心中彻骨寒冰?
人都不在了,就算这碑文写得再如何文采高超,感天动地,又有何用。
陆渊面色紧绷,愈加消瘦的双颊深深凹陷,风过处,吹起他随意扎起的长发。
那原本如墨的发丝,竟已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霜色,尤其是两鬓旁,赫然已全是白发。
在十里桃林前,莫离和秋纹停下脚步,一左一右守在林外,目送着陆渊步入林中。
自凌素绾出事后,这片桃林便被陆渊下令封锁了起来。
除了陆渊他本人,其他任何人等均不得踏入这桃林一步。
在那棵连理桃树前,陆渊停下脚步,眼前的树干上,那两个相依相偎的字依旧遒劲而鲜明。
渊,素。
素素,我依你临终之言,一直好好活着呢。
素素,你我曾订下白首之约,如今我已先行白头,惟愿你再等我一程,我会尽快过完这一生,便来找你。
在那棵连理桃树下枯坐半日,直到日落西山,晚霞绵延。
陆渊缓缓睁开双目,望天边云卷云舒,深感度日如年。
素素,没有你的陪伴,人生何其无趣啊。
“什么人?”林外蓦然传来秋纹的厉声问话,随之又听得她放缓语调,继续说道:“哦,原来是谢先生。”
“秋纹姑娘,莫统领。”耳中传来淡然的话音。
是谢馥。
陆渊缓缓起身,出得桃林,便见到谢馥一如既往身着白衣,悠然立于林外,衣袂飘飘,清姿卓绝,宛若谪仙。
见到陆渊,他微一躬身,点头致意,“见过陆侯爷。”
自凌素绾出事后,陆渊便再未见过谢馥。如今一见,他的样子倒是与三年前丝毫未变,还是这般清雅若仙的模样。
陆渊微微点头,冷若冰霜的脸色无一分波澜,“此处禁止入内,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听闻陆侯爷这几年来镇守边关,驱逐鞑虏,开疆拓土,战功赫赫,令人敬佩。”谢馥瞧着眼前这浑身像是被笼罩了一层寒冰似的男子,神色有些意味难辨,“这定远侯的封号,的确是实至名归。”
三年前无妄岛之战后未过多久,嘉靖帝驾崩,太子朱琰继位,改年号为永盛。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裴照因在无妄岛之战中有功,而其父裴延之也已身死,因而先前被通缉之罪名便被赦免。
定国公之爵位由二公子陆澈继承。
叶琅秀常驻京城,一心养育她和陆湛之幼子成人。
陆渊自请戍边,远赴荆门关,接替其长兄陆湛之遗志,驻守北疆。
三年来,他带兵有方,对敌拼命,立下战功无数,可说未尝败绩,军功甚至已超过其父兄,被新帝亲封为定远侯。
大明战神,定远侯陆渊之名,如今已名震天下。
然今日一见,昔日少年得志,风姿无双的陆小公爷,年纪轻轻却已两鬓染霜,渐显老态。
若他没记错,陆渊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吧。谢馥惋惜地想道。
看来他对阿绾之情,不可谓不赤诚。
陆渊听了谢馥之言,并无任何反应。今日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和他回忆里的素素安静相处,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其他任何人身上。
若非谢馥是凌素绾生前较为亲近之人,他早已将人赶走了,哪还会在这里听他废话。
“若无事,告辞。”
“陆侯爷留步。”
谢馥叫住了陆渊已行至几步开外的背影,“敢问陆侯爷,这桃林中的连理树,如今可还好?”
陆渊脚步一顿,驻足片刻,忽的像是一阵疾风般,眨眼间人便已在谢馥面前,咬牙问他:“连理树,你……怎会知晓?”
这是他和素素之间的私密,尽管素素视谢馥为亲人,可他相信素素不会将如此私密之事告诉谢馥。
还有,自他二人那日离开桃林回到书院后,便发生了小耳朵失踪,李家父子被杀等一连串的事情,素素也根本没有机会和谢馥闲谈这些无关之事。
那么,谢馥又是如何知道这桃林中有一棵连理树之事的?
难不成……
陆渊被自己心里这个忽然冒出的念头震的阵阵晕眩,他想问谢馥,却又怕再次失望,微抖着唇,可始终也发不出声音来。
谢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终于云淡风轻微微一笑,“陆侯爷若说不上来,不妨再进去看一眼。谢某告辞。”
说罢,谢馥便转身离去。
陆渊站在林外,像是呆了一般,竟不敢挪动分毫。
谢馥之意,是他心中所想那样吗?
他不敢相信,也不敢进去看。
曾几何时,让敌国将领闻风丧胆的战神陆侯爷,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公子,你怎么了?”秋纹关切地上前问道。
还未等她近前,陆渊的身影已如箭一般,直直跃入林中。
“公子……”秋纹下意识想跟上,却被莫离一把扯住。
“莫统领,公子没事吧?”秋纹急声问他。
“嗯。”莫离更加惜字如金。
距离并不远,就算出事,他也来得及救人。
主子说过,这林子除了他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他只知遵主子之命行事。
正是阳春三月,桃林初盛之时节,十里桃林被笼罩在一片粉色之中。
陆渊的身影急掠过桃枝深处,扬起花瓣漫天飞舞,如梦似幻。
那棵连理桃树后,缓缓转出一个淡青色的娇小身影。
花瓣缤纷飞扬,映衬得那如花般的娇颜,在陆渊眼前,逐渐清晰可见。
四目相对,时光定格。
一眼万年。
自此,沧海桑田,天上人间,只要有情人在一起,便是圆满。
(全剧终)